提及织机的原理时,沈括奋笔疾书, 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再揣摩什么采访技巧。这是他笔谈中要记述的主要内容, 而况是思路提供者和实际设计者之间的对话,自然干货满满。
沈括恨不能连他们吸气喘气都记上, 洋洋洒洒写了三张纸。手腕泛酸了才停下来。恰好此时,访谈也迈入比较轻松的阶段了。
群众喜欢戏剧性。光是干巴巴地讲什么机械原理一定不会有人买账。为了关注度, 需要引入一部分噱头和戏剧性。
好在本次采访的主人公——苏轸的身上一点也不缺这俩。
她自己有官家亲授的“郡君”封号。这还是大宋开国以来, 第一个不是授予宗女的郡君勋爵。此外, 她的父亲和弟弟皆是朝中要臣,还是传奇的“父子双进士”。
聊起这些内容时,气氛明显轻松。沈括听八卦也听得津津有味。
他甚至听到太子殿下问苏轸:“郡君封号收入囊中后, 你就是整个苏家品级最高的人了。会不会觉得有什么压力呢?”
听得沈括倒吸一口凉气:还能这么问吗?采访稿上显然没有吧!
他屏住了气息, 想听一听苏轸怎么回答的。她会觉得为难吗?
清悦的女声传来:“会有些压力。但我觉得家中压力最大的未必是我。”
沈括又倒吸了口凉气, 险些咳嗽出声。扶苏倒是没忍住笑出声。他以手抵着额头:好有苏东坡封为风味的答案啊!就说嘛,虽然性格互不相同,但毕竟是同胞姐弟。
就是该有压力的苏洵大人, 真是苦了……不,有这么出息的孩子就偷着乐着吧你!
不过最该有压力的,恐怕还得是苏轸远在眉山的姻亲程家吧?未来的儿媳妇已经登上他们够不着的青云梯,一飞冲天了。他们还懵懵然什么都不知道呢。
不过扶苏毫无欺骗他们的愧疚感。他甚至撑着头,罕见地有了看好戏的意味:等这篇采访登出去,他们又该怎么想呢?
思及于此,扶苏用手比了个话筒的姿势,对准了苏轸:“采访的最后,请说一句话吧,对谁说的都可以。”
苏轸眼睫微动,思量了许久之后,方才慎之又慎地说:“自助者,天助之。”
扶苏顿时一怔。
于私心里,他是希望苏轸说些对女子的鼓励之语,又或者为被视作“奇淫巧技”的机械开关站台的。但毕竟受访者是苏轸不是他,他不能干涉别人的想法。
但扶苏唯独没想到,苏轸会说这样一句话。在隐喻什么呢?如果那个因为不想回倒眉山,就努力发明珍妮机的自助者是她自己,“天”又指的是谁?
……也只能是他了吧。
在古代,能用“天”指代的人也没几个。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但扶苏觉得没字面上那样简单。苏轸恐怕是在道谢吧?因为在他的干涉下,前文关于“太子”的一律被删掉,苏轸才会在最后隐晦地提起。她不是心安理得,隐去灵感提供者的人。
扶苏立刻扬起个笑脸:“郡君说得没错,自助者,方能天助之。”
所以,不要光记着感谢我啊,你最该感谢的应该是你自己才对。
访谈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每个人都收获良多。尤其是沈括,积累了无比宝贵的第一篇笔谈素材。但他暂时没空整理了,因为下一期的《求知报》,正等着发表呢。
编辑部再次加班加点,修改、润色、删减、排版起扶苏和苏轸对谈的稿子。虽然忙碌不已,但无人有怨言。上一期《求知报》因刊载了十六州收回的喜报,销量刷新了记录,给每个人都狠狠打了一记鸡血。
他们都指望这一期能再接再厉、再创辉煌。毕竟登载的可是不亚于故土收复的好消息。
就问“棉花织机新问世,效率可达原先的三倍之多”够不够石破天惊?如果不够的话,再加上发明者是云英未嫁之女子,因此喜提郡君封号,而采访者还是太子殿下本人呢?
编辑部扪心自问,如果他们是读者,看到这几个爆点,说什么也要买上一份一探究竟。
而除了他们之外,远在苏府的苏轸也在密切关心着报纸发出去后的舆论。不过,和编辑部不同,她的注意点只落在一户人家身上。
她的姻亲,程家。
他们看了《求知报》,看到她成了正四品郡君,官家特许她开门立户,又会作何感想呢?
和具有首发优势的汴京百姓不同,《求知报》到达全国各地会有延迟。远在眉山的程家人是好久以后,才看到这份报纸的。
在此之前,他们隐约听说过,未来要嫁入他家当媳妇的苏轸,得了个“郡君”的封号。
毕竟这牵涉棉花织机,属于国家大事,是要上邸报,抄送各级官府衙门的。程家是本地书香世家,当官的亲朋也有那么几个,更不乏想看他们笑话的好事者。
苏轸的消息,就这样传入他们耳中。
程家对此的态度极为笃定:“绝不可能。”
“大宋如此之大,或许是同名同姓,也可能是你们看错了也说不定。”
丝毫不顾,整个大宋会给女儿起名“轸”字的苏姓人家有几个。
因他们的态度无比坚决,不少想看热闹的好事者反而起了嘀咕:会不会真是自己弄错了?
事态甚至一度蔓延到苏辙所在的学堂。他被周围的同学们围成一圈,说他家爱骗人,说他的长姐是“假郡君”。气得小苏辙眼泪汪汪,哭着回家告状去了。
程夫人,也就是苏母特意回了一趟娘家,气得面色铁青地回来了。程家犹不肯改口:肯定是搞错了,绝不可能是他家媳妇。
小小的苏辙倚在母亲怀里:“娘,舅舅外公他们为什么那么肯定?姐姐告诉他们的么?”
程夫人冷笑一声:“连我们都未收到家书,他们哪有什么证据。”
无非是看不起你姐姐罢了。这句话,程夫人没有说出口。她一下搂紧了苏辙。她的娘家人们不仅看不起他们的外孙女,甚至不为年幼的外孙考虑,连改口成“不能确定”都不乐意。
“那,那阿姊真的是郡君吗?”
程夫人反问他:“辙儿,你相信你的阿姊是郡君吗?”
苏辙毫不犹豫点头:“相信!”
“是啊。阿娘也相信。”程夫人说:“再忍一忍,待家书一到,就是咱们扬眉吐气之日。”
“嗯!”
出乎母子两人预料的是,家书还未至,比家书更有含金量、更无可辩驳的《求知报》先到了眉州城中。
上面不仅详细刊载了苏轸献织机、见官家、得郡君封号的全过程,还另外附赠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官家特许郡君独立门户!”
什么意思?
意思是,程家要当上门女婿啦!
前一天还在信誓旦旦“绝不可能”的程家今日无一人出门。反转得十足有戏剧性。
但山不就我,我可以去就山啊。之前的好事者们纷纷登门拜访,大门前满口“恭喜”“天大的好事”,但谁都知道他们不是真正在祝贺,反讽罢了。
上门入赘乃是乡间吃不起饭的人家,才会做的选择。程家是书香门第,自诩清高,自然十分瞧不起。谁知道命运如此戏弄,他们也要受此屈辱呢?
其实,要是程家先前不张扬,说不定还会收获一波同情。毕竟和他们相同家境的人家,也不乐意自家儿郎当上门女婿。
但他们之前太过信誓旦旦,摆明了看不起未过门的媳妇。事态两级反转后,徒惹人发笑耳。
但程家人可不会反思自己。他们一怪程夫人不肯提前通气,让他们出了大丑。二怪苏轸,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北上去汴京,再献什么织机。她就不会假托是父亲、弟弟的名义吗!?
关上大门后,有人还嘀咕了几句官家:平白让人入赘,把他们程家的脸置于何等境地?
几人骂骂咧咧了一通,不仅心情没变好,甚至更难受了。因为这不是几句话就能排遣的情绪,是横亘在眼前的事实。
程家长孙,也就是苏轸的“未婚夫”显然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无比气愤地说:“不行。男子汉大丈夫,怎能郁郁久居于人下?!”
他捏了把拳头:“娘,你快去找姨妈,让他们苏家改口,让表妹嫁进家里来!”
“好好好,娘马上就去。”
程夫人听说嫂子登门拜访时,眉心一跳。倘若说之前她还惦记着用事实打娘家人的脸,但《求知报》一送来,她什么都忘了,认认真真把访谈读了三遍,脸上挂着迷之微笑。
哎,看这段写的,我女儿果然聪明。
这段里,她说自己日夜兼程赶工,是不是晚上没休息好?
完全把程家人抛诸脑后。
所以她听到娘家嫂子上门的消息,才觉得疑惑不已:怎么还有人上赶着被打脸呢?
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过来。约莫是“独立门户”几个字让他们着急了吧。
程夫人原先并不乐见让女儿招婿、自立门户之事。毕竟在这世间,女子招婿乃是小众中的小众,必然会招来其他人异样的眼光。而况愿意承担讥笑上门的夫君,多有所图谋,未必是配得上她才情的良人。
但是倘若这消息能让原本看不起女儿的人着急吃瘪,程夫人就十分乐意了。她慢条斯理地搁下了报纸:“快请嫂子进来。”
和门庭若市的程家相比,苏家的院落就稍显空旷了。程家夫人一开始还不解,想明白关窍后把自己给气着了:苏家在眉山只剩下孤儿寡母,想攀关系的男子不好随意上门。
再说了,人家家里做官的几个都在汴京呢!要门庭若市也是在那边!
她面色顿时更不好看了一些,原先还想假惺惺道几句恭喜、攀攀关系的心情也彻底没了。看到面色红润、气定神闲的小姑子,张口就是一句讽刺:“是不是该叫一声郡君母亲了?”
郡君,乃是赵家宗女的称号。其母亲多半是亲王、郡王的王妃。哪有这样不伦不类的称呼?摆明了是在讽刺苏轸的封号“来路不正”。
闻言,程夫人脸上的笑意彻底淡下来。
她的娘家,轸儿未来的夫家,是写明了要找不痛快了。她立刻不咸不淡顶回了句:“嫂子这样叫多见外呢?再说了,嫂子不也是郡君之舅母不是么?”
程夫人眉间的疑惑十分真切,好像真的在有心探问似的:嫂子,你这样叫我,是不是因为自己也想沾光啊?!
显然,苏轼的舌战之术,有其家学渊源。程家大夫人只觉心口气血上涌,面颊宛如被密密的针扎过——被气的。
她眼睛一瞪,刚要摆出嫂子的谱说两句,身边就有一道风袭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她那外甥苏辙飞快跑到程夫人身前,兴高采烈道:“阿娘,我下学了!”
“今日夫子刚一进门,就在课堂上当众读了《求知报》,夸奖了阿姊。他还命令前几天欺负我的同学给我道歉。我好开心啊阿娘!”
“那夫子前几日呢,有在你受欺负的时候说过些什么吗?”
苏辙思索一番,摇了摇头。
“那他未必是一位君子。”程夫人搂了下苏辙的肩膀:“在学生有难时不施以援手,真相大白时才亡羊补牢。无非是因为他忌惮苏家权势,想要息事宁人罢了。”
苏辙似懂非懂地点头:“原来如此。”
说完他才扭头,好像才注意到被晾在一边许久的妇人似的:“啊,是大舅母呀。辙儿见过大舅母!”
程家夫人面皮一抽:小兔崽子,就不信你刚才没看到我!
苏辙悄悄吐了下舌头。
其实他……确实是故意的。但他也是真的有话迫不及待要和母亲分享。
但程家大夫人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他人,只觉这母子俩唱双簧,是有意给她难堪。那还讲究什么体面呢?干脆撕破脸直说算了。
她不咸不淡地回了苏辙的问好,当着小孩子的面直言不讳:“今日我登门,是为了一件事而来。《求知报》上说轸儿已自立门户,我问过父亲和夫君的意思,他们都摇头叹息。”
程夫人连忙捂住苏辙的耳朵。比了个手势让侍女把他带到后亭玩耍。大人当着小孩儿面前吵架,成何体统?
目送儿子走远,确认他听不到后,才满脸无辜、假装听不到:“嫂子此话是何意?”
程家大夫人又一口气堵在胸口:“爹和夫君的意思,兴儿也老大不小了。轸儿也及笄了。不若让她早日从汴京回眉山,早日完婚。”
绝口不提“独门立户”之事。
程夫人近乎惊诧了。她甚至怀疑起当初执意要亲上加亲,给女儿订下娘家侄子的自己。当时是犯了什么癔症么?明明是她的娘家,也是书香世家,为什么会将“卑不动尊”的道理视作无物呢?轻飘飘地说出,让堂堂四品郡君迁就一个无官无职无功名之人的道理。
“轸儿的事,我一人做不了主。”程夫人一口堵住嫂子接下来的话:“她爹也做不了主。赐封号的乃是官家,采访她的是太子殿下。”
“……”
程大夫人哑口无言。
“下令让轸儿独门立户、传承宗祧的亦是官家,此乃是皇命。”程夫人双手一摊,摆明了不合作的姿态:“嫂子若有什么不满,不若去汴京说去吧。”
“……”
程大夫人回府时,吃了满肚子气。她儿子率先迎了上来:“阿娘,轸儿何时回眉山?”
她冷笑一声:“回眉山?她回来,你就要嫁出去了,你愿意么?”
“什么?姑母没说什么吗?”
“她说了,说我们有什么不满找官家理论,她管不着。”
现在摆在程家眼前的,似乎只有两条路。要么接受儿子入赘。要么干脆和苏家断了姻亲,虽然放跑了个身份尊贵的儿媳,但至少能挣得个不慕荣利的好名声。
程大夫人分析得头头是道,却被一句“妇人之言”驳了回去。她瞪着突然出现的丈夫,继续冷笑道:“你不是妇人,你说如何是好?”
“无知妇人,你可知四品有多难达到?本地的知州也才不过四品而已。”
换言之,倘若能把苏轸娶回家门,他们就能在本地横着走了。
程大夫人悚然一惊:“那当如何是好?难道真要让兴儿……”
“不,此事未必没有转机。下旨,官家或许并不知道苏轸早有姻缘在身。就算是天子,也没有好端端坏人姻缘的说法。”
“……你要找官家的麻烦?”
程父并未否认:“有何不可。”
程夫人刚想说,你是不是疯了。但一想到整个眉山、乃至四川的高门妇人们把她围成一圈,一口一个“郡君婆婆”好生恭维的情状……她实在割舍不下这样梦似的场景。
“那就,去汴京?”
为了一个未过门儿媳妇,去汴京请命显然很荒唐。但思及苏家一门三人显贵,而程家最显赫的人都未及五品,又很合理了。程家人搏的不是苏轸,而是个鸡犬升天的可能性。
从前他们还以为,仅凭借着姻亲关系,就能借东风平日飞升。但现在却要跋山涉水,从眉州前往汴京。他们花了远比《求知报》到眉山更久的时间,才到达目的地。
按照预计的计划,他们应当先在苏家上门借宿安顿,然后请苏轸替他们牵桥搭线,或者去开封府衙门击鼓伸冤,以此得见天颜。
传说中,官家是个性情宽和,礼贤下士的仁君。所以程家人一直认为自己的计划完成度并不低。没想到,好不容易踏入汴京城门,千辛万苦抵达苏府门口时,却被拦在了门外。
“你们是何人?”苏府的门房怀疑地盯着程家一行人:“上门可有拜帖?”
程家人顿时觉得自己被侮辱了。程家大老爷扬起手臂:“我与你们家老爷的表亲,你们自去禀报‘程家舅兄’来了,就知道了。”
“可我家老爷不在府上。”
不在?程家人惊疑地互相看了一眼:“那让你家小姐出来,她也认得我这个舅舅!”
就算轸儿现在是四品郡君了,遇到舅舅也得亲自出来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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