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安公主不顾甘久劝阻,整顿手里不足万人的兵马,亲自率军前往云京城的宣武正门。
宣武正门被推开的时候,皇宫的承天门也同时被踏破。
得知谢玄览带兵造反后,谢相迅速躲了起来,昨夜才露面联络从前交好的各大世家,借来府兵,强开武库,取了刀枪剑戟,在谢玄览围城的同时,他带领狄氏、卢氏等世家重臣闯入了皇宫。
从前守卫皇宫的禁军如今掌握在晋王手里,因为晋王没有派兵对抗谢玄览,所以谢相想当然地认为他也不会反对自己逼宫。
一群泱泱乌合之众就这样闯进宫门,一路杀掠至凤启帝此刻所在的凤栖宫。
这是先皇后的居所,先皇后故后便空置了,只派人时时扫尘。此刻的凤栖宫里重门大开却空无一人,谢相带人一路踏进起居正殿,终于看到了坐在窗边的凤启帝。
凤启帝对他们一行视若无睹,伸手抚摸着先皇后生产那日躺过的罗汉榻,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不知是怀念还是苦笑的神色。
“朕无德呀。”他说。
“朕生性迂懦,非帝王之材,当年若非与谢贤弟结缘,起了问鼎皇位的心思,也许现在能做个富贵闲王,守着妻女度日,何至于落得今日这般国破人亡的下场……天若降罪,罪在朕躬啊!”
谢相走上前一步,含着笑从容行礼:“陛下何必自毁,若论抚民理政,陛下堪称仁君,这三十多载唯有一事未尽善,那便是立储,今日臣请陛下完满此事。”
说罢他一击掌,大太监薛环锦捧着一卷明黄缎轴走到凤启帝面前:“请陛下押印国玺。”
那是一封已经拟好的圣旨,旨意内容是立皇贵妃腹中胎儿为储君,待其出生后立为天子,同时加封谢相为太师、柱国公,抚天子而摄政,封皇贵妃谢氏为皇太后。
凤启帝看罢笑了笑:“这天下既已是你谢家的天下,何苦还要朕一个外人来押印?”
谢相道:“陛下说笑了,皇贵妃腹中胎儿姓萧,臣为的是萧姓皇室。”
“那个野种不姓萧!”凤启帝冷声道:“天底下姓萧的龙种只有一个,那就是朕与皇后所生的淳安公主萧澧。只有她配做储君,名正言顺地继承萧氏的皇位!”
“陛下真是糊涂,公主怎能做储君。”谢相望向薛环锦:“大监,请陛下押印吧。”
薛环锦要伸手从凤启帝身上搜国玺,被凤启帝劈手打了一个耳光:“你这个背主的狗奴才!枉朕亲近了你这么多年!”
薛环锦不恼也不怒,笑嘻嘻的:“陛下这话可错了,奴才的主子从一开始就是谢丞相,您是个幌子,贵主和英王也都是遮掩,奴才可从来没背主。”
“你,你……”凤启帝指着他的手都在抖。
虎落平阳被犬欺,谢患知倒也罢了,如今连一个肮脏阉竖也敢来冒犯天尊!
就在薛环锦要再次上手拉扯凤启帝时,一道冷清的声音自众人身后传来:“原来你是谢相的人。”
众人回头去瞧,见来者竟是闭门称病了好几天的晋王殿下。
他拄着玉拐缓步走进来,此时已是孟春天气,他身上仍罩着深重狐裘,随着他悠游缓慢的步伐飘摇,露出里头玄金绣蟒的亲王服制。
他的脸色雪白,衬得眼浓眉深,眼下有两抹淡淡的青影,看上去的确有些行将就木的病态。
然而这孱弱风姿并未减损他的威严,他的视线落在薛环锦身上,薛环锦只觉一阵凉意从后脊生起,讪讪向后退开。
他的目光又扫过一众随谢相杀入宫的大臣,他们眼光鼻鼻观心,都袖手垂下了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当然,除了那无形威压,也是害怕他身后杀气腾腾的万众禁军。
只有谢相毫无畏惧,他对晋王道:“你这时候来此凑什么热闹?若有余力,当去宣武门接应你兄弟。”
晋王说:“我没有兄弟,我母亲宣德长公主目前只我一子。”
谢相冷冷一笑:“你以为我愿意承认吗?只是有些事情木已成舟,你不认,旁人心里也会有隔阂。方才你应该也听清楚了,陛下宁可把皇位留给他的女儿,也不会交到流着谢氏血的皇子亲王手中,你如今反戈向他投诚,他也不会信任你的。”
凤启帝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晋王,神情十分复杂,似乎想努力辨认他脸上是否有与谢相肖似的地方。
“汝玉,谢患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你是他的血脉,你母亲她——”
晋王淡淡道:“不是,儿臣是长公主与先驸马的孩子。”
谢相冷笑:“信口雌黄。”
晋王说:“请呈一碗清水,我愿与丞相当场滴血认亲。”
如今这凤栖宫是他说了算,谢相被禁军压着取了血,晋王也割破手指将血滴入碗中,众人伸颈看着,过了好一会儿,两滴血仍未相融。
谢相神色古怪,凤启帝却大松了一口气。
晋王拾起那碗,扬手将碗中凉水泼到了谢相脸上,他说:“薛环锦从前为难姜家,原来是奉你的意思,这份羞辱,我替我妻还与你。”
然后他缓缓从身边禁军腰间拔出佩剑,将青亮的剑尖抵在谢相心口。
谢相被押跪在晋王面前,脖颈却仰着,他说:“你能欺人,不能欺天,你敢弑父,死后将堕阿鼻地狱,永受业火焚身!”
晋王却不以为然一笑:“我的魂魄早许了永世畜生道,这阿鼻地狱,恐怕还不够看。”
剑尖刺破了谢相的衣服,只要他再一用力,就能刺入他的心脏,此时却听见一道妇人的声音从外奔近:“住手!快住手!”
一个衣衫素雅、气质温柔的妇人,硬生生从禁军的包围中挤出一条路,闯入殿中。
她直奔晋王面前,夺过他手中剑扔在地上,望着他的神色凄然且痛楚。
晋王阖了阖眼,叹息一声:“夫人不是答应了要回陈郡吗?”
在她身后,另有一雍容华美的妇人,挺着小腹,在健妇的搀扶下缓步迈入殿中,侍卫见了她,纷纷避让行礼:“参见长公主殿下。”
宣德长公主朗声道:“她愿意求本宫,本宫就大发慈悲带她来了。”
晋王蹙眉:“您来凑什么热闹,张医正是死了吗?”
长公主但笑不言,心道,这个热闹,她非看不可。若能亲眼瞧一瞧山穷水尽的谢患知,和痛哭流涕的程丹音,即使她上一刻要临盆,下一刻爬也得爬进宫来。
谢夫人程丹音拦在晋王与谢相之间,不肯相让。
僵持了片刻,她突然转身跪向凤启帝,恳求道:“请陛下看在昔年情分上,恩准罪妇最后与他说几句话。”
凤启帝笑了笑:“你分明可以凭昔年的情分让朕对你宽恩,却要浪费在这种人身上?”
程丹音俯地叩首:“是。”
凤启帝叹了口气。
遥想三十五六年前,凤启帝初与谢患知结盟时,尚是不得宠的皇子。那年京中瘟疫横行,药贵如金,是程丹音将陪嫁的珍贵草药拿出来,分给了他许多,才保住他和妻子的平安。无论他和谢患知的关系如何变化,他心里始终感念程丹音的恩情。
思及陈年旧事,凤启帝惆怅地摆摆手:“朕准了,你去吧。”
程丹音携谢相同往偏殿说话,她从长公主的随侍处接过一壶酒,酒壶是琉璃制成,即使在昏暗的偏殿里也熠熠生彩,使人不由得好奇里面会是怎样的琼浆玉液。
但是酒盏却只有一个,程丹音拾壶斟满,摆在两人面前。
谢患知握着她的手,似有些疲累地靠在她肩头,却忽而笑了:“方才你听见了吗,那个孽种说他不是我的骨血,我们两人的血根本不相溶。”
“丹娘,若真是如此,我对你的愧疚也能少一些。”
程丹音道:“可是你不该那样恶毒地诅咒他,你不知道他受过什么苦,他是……他是……”
数番欲言又止,她最终还是不忍将那个残忍的真相道出。
何况说了又如何?她的夫君对亲缘如此寡淡,从前牺牲了二郎,难道对三郎便会多些怜悯么?
谢患知低低与她道:“我的心里也苦。”
程丹音说:“很快就不苦了。”
她端起琉璃酒盏:“此酒名醉长生,是药性极温和的毒酒,饮下后不会疼,夫君,你……饮了吧。”
谢患知面露诧然,盯着她的手:“夫人,你到底是做什么来了?子望的大军就在云京外,我还没有穷途末路,只要你能为我拖延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就好……”
程丹音眼泪滚落:“求你……放过他吧……”
谢患知沉默不应。
程丹音端着酒盏的手微微颤抖,她说:“子弑父有悖天伦,三郎也好,晋王也罢,我实不忍见他们走上这条路,倘若你执意要拉他们同堕地狱,那这杯酒,我愿代你饮下,然后在地狱等着与你们相聚。”
她将酒杯往面前一送,堪堪碰到嘴唇时,却被谢患知牢牢扣住了手腕。
他凝望着她的泪眼,声音冷沉:“你非要如此不可吗?”
程丹音点点头:“非如此不可。”
夫妻间默然僵持了许久。
程丹音是个性格温婉、极好说话的人,夫妻数十载,谢患知极少见她有如此执拗的时候。
上一次,是她不顾父兄的劝阻,执意要嫁给他时。
“罢了,事已至此。”
终于,谢患知苦笑了一下,从她手里夺过酒杯。
他说:“难得你对我有所求,难得有机会遂你的意。”
话音落,他遮袖仰面,将杯中酒饮尽,然后将琉璃酒盏与酒壶掀翻在地,看那橙金色的酒液渗入华美的地砖缝隙中。
他双肩陡然一落,仿佛泄气,又仿佛是松气,再次靠进程丹音怀里,深深地揽着她。
“丹娘?”
“我在呢。”
困意如潮水般涌上,他想再看她一眼,却只觉眼皮沉重地难以抬起,如滚珠般交战。
“我乏得紧。”他说。
程丹音抚摸着他的脸,低低道:“那就好好歇息。”
他的呼吸逐渐变浅,握着她的手却越来越紧,骨节像枷锁一般牢牢锁着她的腕。
最后,他模糊不清地问道:“倘若有来世,你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再嫁给我?
但这句话他终是没有问出口,面上浮出一丝自嘲的苦笑:“罢,不害你了。”
紧握的手慢慢松力,在滑落垂下的那一瞬间,一滴清莹的泪水落在他闭合的眼睫上,又沿着绯红的眼尾滚落。
当年也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在漫天杏花雨里,恰与走出生药铺的程家娘子迎面撞见。
往事开闸,泪如洪雨,程丹音伏在他身上,终于放声大哭。
哭声穿透偏殿,传进候在正殿的众人耳中,与这恸哭一起的,还有那断断续续、仿佛风中呓语的回答。
“我……愿意……再许此身……”
与此同时,云京城宣武门外。
谢玄览身披朱衣玄甲立在马上,他身前是紧闭的城门,身后是气势汹汹的铁骑。
在他与铁骑之间,还押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郎,被绳索五花大绑着,嘴上也缚了封条,止不住地望风落泪。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寂静紧张的云京城楼上终于有了动静,几个军官模样的将士簇拥着一位身披戎装的女将出现在了城头垛口之间。
谢玄览仰面对那女将道:“贵主殿下叫本帅好等,是战是降,尔等还没有商量出结果吗?”
淳安公主厉声叱他:“谢玄览!你狼子野心,竟敢弃边事而窃国!枉本宫在父皇面前荐举你为帅,枉朝中臣僚押上名节为你作保,你如此不忠不义不知羞耻,就没有半分心虚和惭愧吗?”
“心虚?惭愧?”
谢玄览驭马在原地踏了两步,手中马鞭向后指着从萤,高声说道:
“贵主殿下当众举荐我,以彰外举不避仇之朗朗胸怀,暗中却请圣旨杀我,又遣此小人入西州撺掇反我,这便是贵主所说的仁义?”
淳安公主说:“信口雌黄!当日拟写圣旨时,朝中肱骨之臣皆在场,其中包括你父谢患知。大家看着圣旨写成押印,金绢朱字封你为西州统帅,怎会有假?本宫何曾请
圣旨杀你?”
谢玄览冷笑一声,取出圣旨抛给亲随:“念给贵主听听。”
亲随高声宣读圣旨,其上的内容果然是要宣至渊取谢玄览而代之,即刻将他槛送云京问罪。
淳安公主愣住了,她竟对此完全不知情!
“倘若贵主无辜,”谢玄览说,“那便是这位钦使居心不良,篡改了圣旨,是不是?”
淳安公主的目光落在从萤身上,隔着一箭之外的距离,只能看见她伶仃的身影,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姜从萤篡改圣旨……怎么可能呢?
淳安公主微微向前倾身:“你疯了吗,旁人也许会害你,但她绝不会对不住你!”
谢玄览说:“别打量我诸事不晓,姜钦使身为晋王妃,又为贵主效命,她心里只有贵主和朝廷,从未对我念过旧情。”
他声音高亮,使站在城楼上的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晰:
“自姜钦使入西州军营以来,她一边逼我激进出战、榨取军功,一边又防我如防贼,趁我出战在外时打击我的亲随,抬举她所谓的朝廷忠臣。”
“她每隔两三天就要写信给晋王,将营中军务事无巨细地报备,便是派往敌营的探子,也没人像她这样疑心!”
“这样的钦使,坏我军气,乱我军心,又以谋反之罪陷我,我走投无路,只好拘押此人,亲自来云京问一问,她这样做,究竟是受人命令,还是出于私怨?”
淳安公主心头十分茫然。
她倒是听宣驸马提过,宣至渊从西州来信,暗示她举荐的这位钦差监军和谢玄览有勾结,似乎在为谢玄览拥兵自重助势。
怎么今日到了谢玄览嘴里,却是完全相反的态度?听他话音里表露的愤怒,不像是装的。
想了想,淳安公主朝他喊道:“你既已兵压城下,必反无疑,何必再纠结于这些小节,为难她这一个文人弱客?速速将她放了,你要打,本宫与你血战奉陪便是!”
谢玄览却说:“你们一个两个总是这样误会我,我从未打算造反。”
城头众人闻言都气乐了,带数万精骑锁云京,不是为了造反,难道是来赶庙会吗?
淳安公主:“好轻飘飘一句话,你可知你父谢患知已纠集乱臣在内接应你,此时只怕已攻入皇宫,逼取传位诏书了。”
谢玄览说:“那也要看我答不答应。”
“听你的意思,还有不答应的余地?”
“不错,”谢玄览说,“我此行不为谋反,我对当皇帝当太子都不感兴趣,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亲自入京为自己讨个公道罢了。”
他顿了顿,又问一遍:“还请贵主明确答复,姜钦使在西州之行径,究竟是出自她的私怨,还是出自贵主授意。”
“若是她私怨,我就地将她斩首,立马撤兵回西州,专心对敌,静候朝廷派一位公正的新监军。”
淳安公主问:“若不是她私怨呢?”
谢玄览说:“那就冤有头债有主,请贵主出来将她换回去,我杀了你,就不会杀她了。”
“究竟是谁的罪责,究竟要谁活……如何,贵主殿下,想清楚了吗?”
“当然是她自作主张,殿下怎会下这样的旨!”
“乱臣贼子,其心可诛,殿下千万莫要着他的道!”
“岂有君向臣认罪受戮的道理……”
谢玄览话音甫落下,城楼之上,围在贵主身边的臣僚们立刻喧闹起来,讥讽谢玄览痴心妄想。他们下意识,且理所当然地认为,贵主绝不会轻贱自己的性命,去换一个无足轻重的幕僚。
淳安公主沉默不语。
只有甘久忧心忡忡,紧张地望着她:“殿下千万三思……”
淳安公主转头对她说:“甘久,你跟在本宫身边十多年了,本宫了解你,你却不了解本宫。”
甘久说:“公主是主,是君,做臣子的只需仰望和遵从,不敢擅自揣度。”
淳安公主苦笑了一笑:“我的父亲在宫中遭奸臣为难,我不能救,我的挚友遭人挟持,我也不能救,这样的主君,有何仰望与追随的必要?何况这一切……”
她闭了闭眼,将一口气深深沉入胸腔,然后在诸臣僚将军的注视下,突然拔高声音向下喊道:
“姜从萤所为,的确受本宫驭使,并非她自己的心意!冤有头债有主,本宫与你交换就是!”
此话一落,周围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不可!”
“万万不可!”
“殿下糊涂啊!”
面对跪了一地的臣僚,以及扑到面前来抱着腿不肯撒手的甘久,淳安公主冷静劝告道:
“倘若我是守城的将军,今日必定力竭死战,至亲受胁而不移志。可我并非将军,我是大周的公主,我的本分是庇佑自己的子民,包括百姓、尔等,以及姜从萤。为将者不可失激勇,为君者不可失仁义,她奉的是本宫的旨,那么本宫就不该让她替本宫来承受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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