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斥退众人,扒开甘久,转身要走下城楼。
甘久在身后凄声喊道:“殿下所言冠冕堂皇,倘若那人不是姜从萤,殿下也会如此任性吗?难道殿下敢说自己没有私心?”
淳安公主脚步微顿,默然片刻后说:“有。”
“本宫的私心便是……倘若我不是公主,我愿士为知己者死。”
眼见着淳安公主转身下城楼,谢玄览驭住缰绳的手慢慢松开。
心里也悄悄松了口气,心说,到底是与前世不一样了。
没有错看她。
他翻身下马,走到从萤面前,解开缠在她嘴上的布条,见她满面泪痕,眼是肿的,脸是花的,竟不合时宜地笑出声。
他抬手给她擦泪,袖甲却将人的皮肤蹭得生疼,无奈只好放弃。
“别哭了,”他说,“这些天一直没同你好好说话,临别在即,露个笑模样给我瞧瞧,或者叮嘱我些什么。”
从萤方才一直没能说话,此时开口,嗓音却是哑的,仿佛喉中梗着咽不下的痛楚和委屈。她止不住落泪道:“你有这么大的主意,我还能叮嘱你什么?黄泉路上走好吗?”
谢玄览闻言便笑了:“那也不错。”
从萤气得扬起手掌,落下时却终归不忍心,向旁边一侧,打在他坚硬的肩甲上,震得她自己一阵彻骨的疼。
“阿萤,好阿萤……”谢玄览低声叹息。
哭也好,打人也罢,都是看一眼少一眼。谢玄览很想将她抱进怀里好好说几句话,可是当着数万精骑与城头重臣的面,他不敢这样做,他眼下最要紧的是同她撇清关系。
的确是有些遗憾。
可是这样的遗憾,总好过害了她。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其实明白我的心意,是不是?”
从萤急声道:“单我明白有什么用?若是全天下都认为你谋反,你依然还是死路一条!”
谢玄览含笑轻巧道:“这不是还有你吗,贵主既然敢舍命选你,这天下合该是她的。将来你辅佐她,她重用你,掌翰林、入馆阁、作辅作宰,青史之笔握在你手里,我究竟是谋反还是另有苦衷,难道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翻驳的事吗?”
从萤冷冷道:“身后名有什么用,若你死了,我绝不独——”
“活”字尚未出口,被谢玄览一把捂住嘴。
他手中动作利落,重新用布条把从萤的嘴缠上。
他说:“晋王知道得多伤心,他找你找得不容易,你忍心再抛下他吗?”
从萤眼眶通红地瞪他,嘴里呜呜了两声。
谢玄览含笑点头:“不错,我一向如此有正宫气度。”
紧闭的宣武城门在眼前缓慢打开,淳安公主一人一马走出来,在她身后远远缀行着几位将军,还有满面焦灼的甘久。
公主在一丈之外的距离翻身下马,朝谢玄览扬起下颌:“本宫来了,谢三公子可说话算话?”
“当然。”
谢玄览扛起被绑成粽子的从萤搭在马背上,见她拼尽力气扭来扭去,不肯配合,只好取来绳子将她绑牢
然后在马臀上轻轻一拍:“去吧,慢些走。”
从萤话也说不出,动也动不得,眼睁睁与谢玄览擦肩而过、与淳安公主擦肩而过,朝着云京宣武门的方向,却距离他们越来越远。
直到那匹马消失在宣武门后,谢玄览收起马鞭,抬手下令道:“所有人,卸甲!”
军令如潮水般向身后精骑扩散,霎时只听得一片整齐的咔嚓响动,数万将士同时作出收刃、下马、摘盔的动作,其气势如银龙敛爪、鲲鹏收翼,令观者不由得心头一寒。
虎狼般的精骑,倘若在谢玄览这样奇诡将才的带领下,不消一天一夜,就能攻下云京,屠遍朝堂。
淳安公主仿佛已经看见了皇位易主,不甘心地闭了闭眼。
她说:“去年,谢三公子请本宫出兵鬼哭嶂时,曾应过本宫一件事。”
谢玄览想了想:“怎么,你是想叫我饶你性命?”
淳安公主摇头道:“你们父子占据云京,西州若无人守,只怕西鞑趁机来犯,除你之外,最合适的西州统帅便是宣向翎,我要你留他性命,让他守西州。”
闻言,谢玄览冷笑了两声:“我留着他性命,等他来报仇吗?”
淳安公主道:“他不会的,本宫死了,他回归西州,于他才是解脱。”
他二人的事,谢玄览曾在与宣至渊的闲聊中闻得一二,心说这也是一对看似无情却有情的怨侣,只是他自己沦落至此,哪还有余力同情旁人?
他不置可否,却说:“我有些事,想让殿下知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公主可敢与我前往玄都观一叙?”
淳安公主点点头:“好。”
于是二人撇下两边对峙的骑兵与控弦手,各自翻身上马,一人一骑往玄都观的方向去了。
“玄都观?谢三到底想干什么?”
皇宫里尚是一片狼藉,凤启帝顾不得清理叛臣乱党,焦急地询问淳安公主的去向。
甘久伏地哭诉道:“公主本不必陷此险境,是为了换回姜从萤才落在谢玄览手里,那谢氏反贼与公主积怨颇深,只怕公主此去,恐难活命!”
凤启帝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站在晋王身边的姜从萤。
晋王气定神闲将从萤往身后一护,纠正道:“不是为了姜从萤,是为了晋王妃。”
他虚弱地咳了几声,病弱得仿佛随时会昏厥,然而所有人望向他的目光都是慎重里带着隐约的畏惧,毕竟他手握禁军与二十四卫,眼下整座宫廷都在他的御下,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做螳螂身后的黄雀,将满殿的人都杀了,自己登基。
所以晋王的话也说得很不客气:“她若不救孤的王妃,孤凭什么替她对抗谢患知?这是孤与堂姐的交换,甘久,你把祸水往王妃身上引,是真不想让公主活了吗?”
他语调徐缓,然而其中的威胁意味却听得众人心底嗖嗖泛凉。
凤启帝脸色不善,斥她道:“蠢钝如猪的东西,还不快退下!”
甘久抖了抖,应声是,连忙躬身离开。
从萤这才上前,将谢玄览在两军阵前的喊话复述给凤启帝听:“他说此行来云京不是为了造反,只是不忿朝廷一边要他血战杀敌,一边又谋他性命,寒了将士们的心。他说冤有头债有主,只消将真正的罪魁祸首斩了,泻他这口恶气,他便带兵返回西州,听候朝廷发落。”
她意有所指地望了凤启帝一眼:“公主殿下承认,发圣旨要暗中制裁他,是自己所为。”
果然,凤启帝听了这话,脸色十分难看,顿时更显苍老之态。
他默然片刻,起身说道:“此事淳安并不知情,是寡人之过也。”
甘久退下后,余下殿中众人都是人精,闻此言都低下了头,默然不敢答话。
唯有晋王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与凤启帝对视。
凤启帝带着几分商量的口气对他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朕欲前往玄都观,将淳安换回来,汝玉,你觉得如何?”
晋王微一颔首:“臣愿护送陛下前去。”
他转身去整备军队,从萤连忙跟上,无人处扯住他的袖子:“带我同去。”
晋王望着她:“方才你同他说,他若死了,你也不要独活,是真的吗?”
从萤当即脸色一变:“你……怎么会知道?”
“我亲耳听见。”
晋王向她靠近一步,从萤下意识后退,脊背贴在冰凉的红漆盘龙柱上,远远望去,二人姿态亲密,仿佛在痴缠地诉说情话。
晋王的确也容色柔和,只是一双眼睛阒黑幽沉,如隐藏巨浪的古井,阴云翻涌的长夜。
温声细语地问她:“你要随他去殉情,是将我置于何地,嗯?”
从萤心虚非常,哑口无言,落下睫毛,沉默了。
她能怎么办呢,当时情势紧急,她感觉到谢玄览的死志,实在是太害怕他出事,除了生死相随的威胁,她不知道该如何挽留他。
虽然这的确不是一句谎言。
“我问你,将我置于何地?说话!”晋王的声音沉了几分。
从萤心中忽然一动,她说给三郎的话,晋王能知晓,那她说给晋王的话呢,三郎是否也能听见?
思及此,她蓦然抬眼,提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对晋王说道:“不错,我的确打算与他同生共死,他若死了,我绝不会独活。”
她盼着谢玄览能听见这话,一举一动会有所顾忌,给自己留条退路。
只是这话对晋王是否太……
手臂蓦然一疼,是晋王攥着她,骤然失了力道。
方才他眼中欲燃的怒火好像陡然被一盆冷雨浇熄,光彩暗了下去,灰败如纸烬。
他冷冷笑了一声,仿佛讥讽,又仿佛自嘲,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晋王妃,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从萤与他对视,语气哀婉:“那你呢?可还记得他就是你,你与他本是一人,救他就是救你自己……”
晋王神情冷漠,不为所动,他说:“就是因为这个,我对你们两个都纵容得太过了,让你在他身边食髓知味,越陷越深,眼睁睁看你们做对不顾死活的野鸳鸯。”
“我不该在知道你敢为他假传圣旨后还继续纵容你,不该心软放你去西州……不,应该更早一些,早在我刚重生回来的时候,就先活剐了他。”
他语气里的隐约恨意令从萤心中一凉:“殿下,你打算做什么?”
晋王不答,松开她转身就走,继续去调集禁军与二十四卫中的精锐,安排天子驾舆。
从萤不肯放弃纠缠他,要跟他一起去,晋王甩开她的手,喊了一声:“陈章陈成!”
兄弟二人飘然而至,一前一后挡住了从萤的去路。
晋王看也不看她,吩咐这二人:“将她带回晋王府看管。”
陈章陈成:“是!”
二人头一回见晋王如此暴怒,不敢擅自揣度其间曲折,连忙将从萤押回晋王府看管。
回去的路上遇见紫苏,从萤这才知道谢相已服毒酒伏诛的事。
紫苏拍着胸口感慨道:“本来晋王殿下要亲自动手,我第一次见殿下要亲手杀人,他那样子实在有些可怕……”
紫苏的本意是劝从萤别在这时候招惹晋王,不料从萤听罢霎时脸色煞白。
“你说他竟要亲自对谢相动手……”
紫苏点头说是。
从萤心口凉飕飕的。
她心想,上一世他疯成那样,尚留一寸底线不曾弑父,如今他连一点天谴人怒的顾忌也没有了,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越想心中越崩溃,她突然起身撞向马车车厢反锁的门,将紫苏和陈章陈成都吓了一跳。她伸手拔出紫苏腰间的匕首,恶狠狠抵在自己颈间,锋利的刀刃瞬间见血,吓得紫苏尖叫起来,腿一软就要给她跪下。
急迫到极致,从萤的态度反而显得冷静:“立刻抄小路送我去玄都观,否则我现在就死给你们看!”
无赖,但是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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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正文即将完结,预告一下
乌桕树上的诗牌丁丁当当,乌桕树下站着两个仰望的人。
“……这是她死去的地方,也是她埋骨十五年的地方。”
谢玄览的声音平澈悠远,抚摸着树干的粗砺纹路,将梦里反复折磨他的往事,说给淳安公主听。
见淳安公主怔然不语,不知是出于震惊还是伤怀的缘故,谢玄览笑了笑道:“公主变了,但是阿萤没变。”
她不再视阿萤如仇雠,但阿萤仍然如前世般固执,要为他飞蛾扑火,轻舍己身。
谢玄览叹息道:“这不是她的错,谁不爱她情深义重,这是我的罪责,我不该将她拖进谢氏的泥潭里,可我回想这一生,又确然不知该怎么办,难道重来一遍,我便能舍下她吗?这件事也许比重来本身还困难。”
他的话有些多,似乎并不在乎倾听者是谁,只是心里装得太满,想随便对着什么木头桩子抱怨几句。
本该是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情境下,淳安公主却难
得心平气和地听他说话。
听罢她似有所悟:“所以你带兵杀到云京,既不是为了造反,也不是为了你口中所说要讨个公道。”
谢玄览轻笑:“难道我是吃饱了撑的?”
淳安公主说:“你是不放心她……准确地说,你是不放心本宫。”
不确定她是否还会如前世一样伤害从萤,不放心她是否堪为仁主明君。
或许她通过了他的试探,所以谢玄览会带她来此地,告诉她那些缥缈唏嘘的梦里事。
一时间,淳安公主心里不成滋味:“兵者国之重器,还有你自己的性命,竟然如此视同儿戏,你不必埋怨从萤,我看你也没有理智多少,事到如今,你可为自己想好退路了?”
谢玄览似乎有些讶异:“公主希望我有退路?”
淳安公主沉默了一瞬。
她尚不知谢相已伏诛之事,于公而论,当然是谢玄览败了更好,让谢相在云京内失去倚恃,可是于私而言,她不敢想从萤会多么伤心。
前世已致她伤心,这一世实在是……
风声似乎变大了,树上木牌相撞如金戈铁马声动,谢玄览低眉听了片刻,说:来接公主的人到了,公主请自去,我就不送了。”
淳安公主听了这话,只觉得仿佛做梦一般,千方百计将她弄来,只说了几句话就要放她走吗?
真的不再挣扎一下了吗?
见她愣着,谢玄览想起一物,摘下腰间的虎符抛给她:“我麾下将士视军令如山,并非罪过,还请公主不要为难他们。”
淳安公主点点头:“好。”
乌桕树所在的后山山坡上地势较高,站在石边远眺,能望见有军队正在锁山。
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喊:“谢玄览!”
谢玄览和淳安公主一齐回头,见从萤正气喘吁吁地抄小路跑上来,不由得相望一眼,都脸色微变。
谢玄览飞快低声道:“公主帮我拦住她!”
从萤跑到他面前,顾不得喘息:“放了殿下,趁着小路还没被封上,你现在就走,走啊!”
无论她如何推搡,拖拽,谢玄览屹然不动,他说:“我是乱臣贼子,还能到哪里去?”
从萤急声:“自然是先保住性命再说,等天子到了眼前,你就真的没有退路了!快走啊!”
谢玄览问她:“你真要不顾自己的身份,当着公主的面放我走吗?以后你心里时时牵挂一个流落在外的反贼,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重新勾结在一起,阿萤,你觉得这样的情况下,你与公主还能做无隙的君臣吗?你还打算在朝堂立足吗?”
从萤崩溃落泪道:“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想你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她并不将她自己的性命看得第一珍重,有许多其他东西排在这前面,譬如情意恩义。可是对待谢玄览的性命时,她什么也顾不上了。
出于愧疚,从萤始终没有与淳安公主对视,但她挡在公主与谢玄览之间,摆明了要偏袒谢玄览。
这令三人几乎同时想到了前世发生的事。
分明已经改变了这样的厄运,分明大好的前途就在眼前,只需等待尘埃落定,她为什么要如此固执!
谢玄览的声音瞬间染上怒意:“姜从萤!谁要你多管闲事!”
他拽着从萤往来时的方向,要赶她走,不惜说出伤人心的狠话,眼见二人争执不休,而山下的禁军渐渐围拢,淳安公主终于出声了。
她说:“前世发生的遗憾,本宫也不想再重见一次,事已至此,一起走吧,先下山再说。”
从萤闻言,蓦然抬起泪眼,望着淳安公主:“殿下,你……认真的吗?”
淳安点点头:“事急从权,我与你的账,过后再算。”
既然淳安公主作出了决断,谢玄览一人难敌四拳,只好听这两人的示下,沿隐秘的小径往玄都观的方向走,打算经由玄都观西观侧门下山。
路虽逼仄,从萤却紧紧执者谢玄览的手,生怕他反悔甩下她。
可她精神紧张地注意着身前身后的动静,没有发现谢玄览从怀中取出了那半面照世宝鉴,紧紧握在手里,铜镜边缘割伤了他的掌心,鲜血沾染了铜镜,古旧的铜镜瞬间折射出一抹亮光。
从萤对玄都观的路很熟,探头见四下无人,迅速带身后二人往西观三清殿去。
“西侧门就在三清殿里三清神像后,过一座小跨院——”
她一边反复盘算着下山的路,一边抬腿迈进了三清神殿。
神殿深廓,日光不能照彻,刚走进来时眼前昏黑,需适应一会儿才能看清三清殿内陈设,这时候从萤抬起头,却见三清神像前站着一个人影。
负手背对着神像,面向他们三人。
待看清那人的脸,从萤霎时脸色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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