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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萤(木秋池)


同时将关押了大半年的王兆深放出来,削俸夺爵、官降七级,仍准其回西北赴任,做个小小的千骑校尉。
鬼哭嶂一事后,王谢两家已经撕破脸,从前若这般处置,谢氏一党必然疯狂上书劾王兆深罪比谋反、谏言刑罚太轻。但如今谢三公子也犯了事儿,天子摆出网开一面的姿态,谢氏尚感恩不迭,若嫌王四的刑罚太轻,便是嫌谢三公子的命太长,所以这回世家各派皆没有意见,称颂天德。
但寒族清流们开始跳脚,嚷嚷着要将王四和谢三都杀了。
从萤这两日忙得脚不沾地,先是去拜访杜如磐,发现他正在起草劾章,建议将谢玄览的流刑改为死刑。
杜如磐支支吾吾将握笔的手背到身后,开始甩锅:“这都是韩中丞的意思,我只是执笔润辞,就算我不写,他也会叫旁人写。四娘子,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舍不得叫谢三死,可朝政公事本就不该以私情干扰,望四娘子多加体谅。”
姜从萤抬目扫过劾章上一行行诛心之言,越读心情越沉重,渐至冷笑连连。
但她面色仍温和,对杜如磐说道:“从前淮郡王贪墨跋扈,清流们屡屡上书要治他,如今他死了,反又替他喊起冤来。还有西鞑使者,之前说蛮夷豺狼不可与交,如今他们谋害公主,只因被三公子斩杀,反而成了好人。杜御史,难道这就是朝政公论,这不是私心?”
“我倒不是埋怨杜兄的意思……”从萤和若春风,“我想请杜兄看在祖父的面上,为我引见韩中丞。”
杜如磐知道这样不好,可禁不住她苦苦哀求,最终仍是答应了下来。
他想着无论事成与否,她和谢三都要散伙儿,所
以盼着她记住这雪中送炭的情义,将来想要嫁人时,便会优先考虑他。
第二天一早,杜如磐带从萤过韩府拜访。
从萤事先向谢夫人打探了韩府诸位主子的性情,带来了谢夫人准备的厚礼,单是一锭李超墨、两支赤犀金狐腋的笔便有价无市,何况笔墨之下垫了两张共一千两的银票。
打开箱子前,韩睢韩中丞眉心深皱,看罢箱中宝物,脸上的褶子渐渐舒展。
口气也温和许多,对从萤道:“本官与你祖父也算意气相投,难得你有心来拜望我,等会儿有个议事会,你也来旁听吧。”
从萤心说,韩睢不愧有“大周第一不粘锅”之称,受了她这么重的礼也不承诺办事,只允她与会,届时会上无论议出个什么结果,因她当时在场,事后都不能再以此来纠缠。从萤心中不满,但又别无选择,心里盘算起待会儿该如何措辞,哪些人能暗示拉拢,哪些人要努力排挤。
除她与韩睢外,共有御史共八人,其中一人是钱祭酒的侄孙、一人是她伯母蔡氏的外甥,这两人一见从萤便怒目相向,趁早歇了拉拢的心。
好消息是卫霁前两天刚入御史台,受韩睢赏识,今日也来了。
趁会议尚未开始,他连忙引见另一位贺御史给她认识:“这位便是帮陆牧洗清罪名的姜娘子,姜娘子,这位是小贺御史,我二人与陆牧是金兰之交。”
从萤与贺御史叙礼罢,听他言辞中多感激之意,心里稍定。
如此,便只需争取其余四位御史即可。
从萤悄悄问卫霁:“你与谢六娘的事解决了吗?”
提到谢妙洙,卫霁面上闪过耻辱之色,他点点头:“解决了。”没有具体细说。
很快会议开始,韩中丞介绍了从萤的身份,提到她是谢三的未婚妻时,从萤注意到,剩下四位御史的脸色或皱眉嗤然,或轻佻打量,俱非善类。
先是钱祭酒的侄孙跳出来,说的是杀人偿命那一套,接着蔡氏外甥出面,痛斥谢氏跋扈、为国蠹之首。这二人倡议,应该咬死了判他死刑,最好深究到谢氏其他人、甚至谢丞相身上。
韩中丞给了从萤辩解的机会,从萤走上前,避开谢相不谈,将她对杜如磐说的那番话丰润一番,娓娓婉言道:“二十四卫本就有护卫天子、巡察围场的职责,西鞑人谋害贵主,谢指挥使先斩后奏,不过有失鲁莽;至于淮郡王、文双郡主,是三公子的表亲,却与西鞑人牵扯不清,连英王也承认他们犯的是死罪,三公子他怒其不争,失手致命,虽可悲可叹,心非奸邪,不至于死。”
又提到谢玄览在黄金台下斩西鞑王旗作舞,重挫西鞑使臣的嚣张气焰:
“倘西鞑来犯,三公子必有用武之地,他若建功,于国于民皆有大用;他若战死,亦是诸位所求结果,何必急在这一时用斩,既损国之战将,又伤天子慎刑之仁?”
于公于私,从朝堂到西北,什么话都让她说了。
杜如磐听得叹服,频频点头,悄悄将拟好的劾章草本往袖袋深处推了推。
卫霁与贺御史对视一眼,贺御史小声笑道:“这姜娘子瞧着良善,可真不简单,灰的黑的到她嘴里都是白的,去年翰林院清谈会要是有她在,卫兄,你的头魁不保啊。”
卫霁问:“那你要站她这边吗?”
贺御史点点头:“虽然韩中丞态度不明,但我这一票,敬给姜娘子三寸不烂之舌。”
卫霁想了想说道:“虽然我巴不得这些世家子都推出去斩了,但姜娘子于我有大恩,这回我得还她人情。”
如此便有三位御史赞同她、三位御史反对她,另外三位学得韩中丞精髓,朝他一拱手道:“我等遵中丞大人的钧见。”
从萤望向韩中丞,眀眸盈澈,不失锐利。
韩中丞在沉吟,在斟酌,一边是英王给他的暗示,一边是谢氏的重礼和人情。
英王府折了淮郡王,还有可能参与夺嫡吗?谢氏折了谢玄览,就一定走向没落吗?
还有这姜从萤,要驳倒她也是个麻烦事。
他正犹豫不决,想着是否要和了这棋改日再议,忽然下人急急来禀报道:“晋王殿下驾到,不待奴才通禀,这就闯进来了!”
病恹恹一位亲王,谁敢真正拦他,众人回过神时,轿舆已停在议事堂门前。
他手持玉拐,笑吟吟对迎出来的韩中丞及诸位御史道:“不巧,原来中丞府上在议事,孤能旁听吗?”
韩中丞倒是想说不能:“这——”
一个字刚吐出来,晋王已翩然绕过他迈进屋里。
从萤见了晋王有些惊讶,因她此行并未相告,所以猜测他是另有要事,不巧撞在了一处,于是恭恭敬敬行礼后贴边站在下首,晋王也只对她颔首,并没有别的寒暄。
晋王上首坐定,叫所有人都退到院门外三步远,关了门,一个一个叫进去面陈。
卫霁和贺御史最先被点到,二人相继去了半炷香,出来后凑在一起,悄悄对账:
“那位殿下问我刚才议的是什么内容。”
“我也是。”
“还问我各人都说了什么。”
“我也是。”
“最后又问我对谢三公子的量罪定刑持什么态度。”
“我也是。”
从萤听得心中不解,出言问:“然后就没了?”
二人摇摇头,也是一头雾水,不知这位殿下意欲何为。
其余人等却不像他俩这么容易,钱御史与蔡御史进去了一炷香,都是两股战战、满面冷汗走出来,仿佛屋里坐的是青面獠牙的恶鬼,因魂不守舍,下台阶时还跌了一跤。
众人凑上去问情形,二人都是摆手不迭,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
剩下几位御史的情况也差不多,满面狐疑进去,如丧考妣出来。
结合晋王从前知无不晓的本事,从萤心里有了猜测。
最后进去的是韩中丞,他比所有人加起来的时间都要久,其他人等得站不住,三三两两寻了台阶坐下。过了约半个时辰,议事堂的门被推开,韩中丞慢慢走出来,与亭亭立在院中的从萤目光相对。
他神情平静无澜,整个人气场却变了,像烧糊了的不粘锅,霜打蔫儿的不老松。
“今日大家讨论之事,需要重议。”韩中丞顿了顿,对从萤说:“晋王殿下也叫你进去问话。”
从萤走到议事堂门前,轻轻敲门,得到准允,这才推门走进去。
屋里只有晋王,他正在看从杜如磐处没收的劾章底本,含笑抬起眼,屈指敲了敲手边小几:“茶没了。”
从萤提壶走上前,给他杯中续茶,待要退下,却被他牵住了袖子。
晋王说:“在外面站累了吧,就在这儿坐。”
方才几人肯定没有这样的待遇,从萤与他隔案而坐,温声道:“难道殿下手里也有我的把柄,冷不丁说出来,能叫我畏惧,改了主意?”
晋王笑道:“我若真有倒好了,何至于你如此不听话。”
前几天他就让紫苏告诉她,谢三的事他来主张,绝不会叫他问斩刑。从萤一番感激涕零,背地里仍悄悄去找了杜如磐,自作主张来拜会韩中丞,甚至没有知会他一声。若非他在韩府有眼线,今日岂不是让她白白受辱?
从萤说:“殿下贵体欠恙,也不好事事都劳烦殿下……”
晋王毫不留情揭穿她:“一是不想欠我太多,怕我挟恩图报,二是信不过我,认为我巴不得谢三赶快去死,未必尽心。是吗?”
他面上温温笑着,语调柔和,但言辞十分不留情面,从萤明显感觉他气得不轻。
她没敢辩解,不动声色转移话题:“钱御史和蔡御史一向风评不佳,另外几位却是清名在外,还有韩中丞,为官谨慎圆滑,殿下是抓到了他们什么把柄,令他们如此畏惧?”
晋王说:“贪财的纳贿百万,好色的奸污女囚,或者家中子弟不肖,为了强占良田打杀人命,细查起来都不干净。”
从萤吃了一惊。
“所以,你同这些人巧呈言辞不会有结果,你的道理应留作纸上锦绣,原也不该说给这些下作东西听。”
自知同她生气也没什么用,晋王略有几分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阿萤,这件事上你该信我,除了你,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谢三活着。”
从萤细细琢磨他的话。
若说晋王对她好,是因为有情,那对谢玄览好,又是为什么?
易地而处,扪心自问,倘若有个温柔貌美的姑娘抢走了她的三郎,自己恐怕做不到在她遇难时如此倾力相救。
从萤便只好往朝政上想,犹疑着低声问道:“淮郡王已死,
英王与谢氏已决裂,殿下是否有意太子之位,想要争取谢氏的支持?”
晋王险些被她气笑了。
不由得在心里阴阴想到:就谢三在她心里最要紧,为了他关心则乱,一面登这些官油子府上撞南墙,一面又来疑他的居心,他真是恨不能……恨不能……
恨不能什么?晋王自嘲道,什么也不能。
他暗里气得冒烟,面上却云淡风轻,故意道:“是啊,孤想做皇帝,那你想做皇后吗?”
一句话吓得从萤变了脸色,唰然起身跪在他面前:“殿下慎言……臣女资质鄙陋,已许人妇,不堪错爱……”
晋王望着她:“若孤以谢三的性命交换,你肯不肯?”
从萤一时不说话,眼眶慢慢红了。
“起来吧。”晋王起身去扶她:“我同你说笑,无须当真。”
却又心中不虞,忍不住问道:“那你心里对我,可曾与旁人有些许不同?”
从萤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承认道:“是,殿下没有猜错。”
她抬头望着晋王,盈盈泪光里敛着许多欲说还休的情愫,底色却都是挣扎与痛苦。
她说:“但是……从前不可能,如今三郎因我至此,我更不可能负他。”
晋王点点头,极轻地叹息一声:“好,我明白了。”
外头传来试探的敲门声,杜如磐的声音传进来:“启禀晋王殿下,本次议事会的奏本已重新拟好,请殿下过目。”
晋王回身坐定,从萤抹了抹眼睛,在堂下垂首站立。杜如磐进来送折子时偷觑几眼,还以为她是被晋王训哭了,不由得心中紧张。
晋王见他一眼接一眼,冷冷道:“朝仪没教你目不斜视吗?滚回吏部重修。”
杜如磐连忙压低了脊梁,讷讷应是。
晋王迅速浏览草本,见众御史已一致同意改死刑为流放西北充军,甚至还在章末为谢玄览求情,让其过了中秋再上路。他点点头,将草本递还给杜如磐。
“让韩睢抄一份,你们都署上名,然后叫卫霁和贺循一起送到通政司。”

第85章 放纵
折子送进宫,晋王起身离开,路过从萤时脚步稍停:“傻站着做什么,留在韩府过年吗?”
从萤跟上,本想出了府门就作别,却见晋王挑着马车毡帘不落,静静等着她。从萤只好打发了自家车夫,转身登上晋王的马车。
晋王递给她一个盒子,竟然是她送给韩睢的重礼,李超墨和赤犀金狐腋笔,只是里面银票从一千两变成了三千两。
他说:“韩睢不配用这等好东西,算他识相。”
从萤将盒子阖上,推还到晋王面前:“既然是韩中丞赠予殿下,应该由殿下收着。”
“这么见外?”晋王笑了笑:“离我那么远做什么,你是怕我挟恩图报,真要对你做什么?”
从萤低声道:“我觉得殿下眀礼守正,不是那种人。”
晋王想说“那可不一定”,又想起方才那句要她做皇后的玩笑,将她吓得不轻,到现在也没缓过劲儿来,遂忍住没有再逗她,冷笑一声靠在厢壁上小憩。
马车粼粼驶过步春衢,路过国子监,停在太仪女学门前。
从萤惊讶道:“殿下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晋王咳了几声,慢悠悠道:“来发卖你。”
从萤:“……”
薛露微带着姜从禾、卫音儿在照壁处等着,听见马车到了,两个孩子率先奔迎出来,阿禾一举扑进从萤怀里,险些将从萤扑倒,晋王从身后堪堪扶住她,略有些责怪地瞥了阿禾一眼。
阿禾觉出此情境似曾相识,吐了吐舌头:“姐夫说过不让我这样跳,我太开心不小心忘了。”
晋王眉心轻挑:“姐夫?谁教你这样喊他的?”
阿禾以为他不认识:“就是谢——”
从萤一把捂住了她的嘴,面上烧起薄红,幸好薛露微走上前,解了她的尴尬。
薛露微说:“公主殿下吩咐,今日有贵客临访,叫我等早做准备,二位贵客里面请。”
从萤惊讶地望向晋王,晋王解释道:“见你这几日心情不好,带你来散散心。”
几个孩子缠住从萤往里走,薛露微给她介绍眼前的景致,刻着女学学训的棂星门、供学生洗砚的善墨池,还有善墨池后一排二层高的小楼,青砖灰瓦,素雅沉静,随风吹来温柔琅琅的读书声。
阿禾说:“我每天早晨都要来这儿背书,但是今天夫子给我放假。”
卫音儿含笑指向小楼拐角阑干处:“那便是阿禾每日罚站的地方。”
阿禾红着脸去捂卫音儿的嘴,辩解道:“并没有每天!”
薛露微含笑帮她挽尊道:“阿禾的骑射和相扑都是太仪头筹,来授课的将军都夸她天分极高,又吃苦肯练。公主说了,经论和诗词叫她随意学学便好,偏偏阿禾要与音儿去同一个学舍,这位夫子是出了名的严苛,绝不肯对阿禾松懈一分,一定要她背过了才肯放人。”
从萤忍俊不禁地摸了摸阿禾的头:“我们阿禾真是辛苦,瞧瞧,个子又长高了。”
薛露微邀请她:“走,咱们近前去看看。”
二人往学楼走,晋王抬手示意阿禾与音儿止步,不要上前打搅。也许是不愿打搅姑娘们读书的缘故,从萤没有走进楼中,只沿着窗外的风雨廊慢悠悠踱步,她的脸上浮现一种宁静的笑,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只在梨涡处隐现。
忽然,她的脚步顿了顿,侧首细听屋里诵读的内容,有些不太确信:“这是……”
“落樨山人之前为清论作的文章。”
薛露微解释说:“公主准备年底再举办一次清谈,除了国子监,还会邀请世家学堂里的学生来参加,所以叫大家提前准备,阿萤,你若是能来参加就好了。”
从萤心中微微一动,但是并没有说什么。
逛完了几处学舍,薛露微请他们二位到小院中饮茶。
这座小院位于学舍小楼后面,与小楼隔一片紫竹林,既方便又幽静。小楼修得很整洁,有假山石水、花草繁茂,乍一瞧与集素苑布局很像。从萤很喜欢这里,吹着徐徐清风十分惬意,问薛露微:“这是你在太仪的歇脚处吗?”
薛露微摇头道:“这座小院还没有主人。”
从萤不解:“可我瞧着花木整齐,桌几无尘,并没有荒废的迹象。”
薛露微说:“国子监有祭酒,我们太仪女学却还缺一位掌仪,公主叫我总揽太仪事务,只是暂代掌仪,凭我的学识尚不足以服众,这是太仪建造之处就为掌仪准备的住处,不归我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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