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音儿说:“哥哥为了省钱给我置办衣裳首饰,从不上下打点、与人交游,若是淮郡王要强娶我,他根本没办法阻止,萤姐姐,我实在没有别人可求了。”
从萤叹息道:“你和阿禾一般年纪,都还是孩子,要报恩有许多办法,淮郡王此举倒像是见色起意。”
她答应卫音儿会帮她周旋,只要先耐心等待朝堂的消息。
垂拱殿里从午后争执到傍晚,晋王因为身体不适先行告退,谢玄览也随意找了个理由跟他一同离开,确保他的确是要归晋王府,而不是偷偷摸摸去找姜从萤。
晋王十分看不上他这防贼似的的小器作派,警告他道:“剿匪一事尚未有定论,你现在当以正事为主。”
谢玄览不以为然道:“我的正事就是娶妇。”
晋王问:“你就不怕淮郡王再次反水,伙同王兆深一起栽赃谢氏吗?”
谢玄览十分潇洒地一摆手:“我爹谢丞相还在殿上,天塌下来有他顶着,我不怕这个,只怕有人私德不修,诱拐我家新妇。”
晋王并不承认什么诱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从萤能过得更好。
当然,这是谢玄览不能理解的,在他眼里,晋王就是一个能装会演的伪君子。
在鬼哭嶂的时候,他尚要顾及姜从萤,给晋王几分好脸色,此刻宫墙森严,他俩一人着朱一人服紫,天然对立,泾渭分明。
谢玄览便不愿再同他虚与委蛇,挑明了说道:“我知道晋王殿下耳目通畅,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你能做到起居习惯与我殊无二致,甚至连书道棋道都模仿我的神韵,实在是精诚所至。但赝品只是赝品,你凭此伎俩博得阿萤一时关注,终究不能令她移心改志,我劝你还是收了不该有的心思,安安分分养病,天底下能做她夫君的人,只会是我。”
“赝品”这个词,听起来实在是十分刺耳。
晋王想说真要论先来后到,他与阿萤已做过数载夫妻,岂是他一个毛头小子能比的。
可是这话说出口对阿萤和谢三的关系并无好处,晋王忍了又忍,终于将这满腔怨忿忍下,只语气僵硬地辩白道:“我真的无意与你争抢她。”
“是吗?”谢玄览冷冷道:“我不信。”
他说:“既见明珠,怎会不生贪念,我恨不能将对她有非分之想的人都剜了眼,你我是一类人,你又凭什么说自己甘居清风,不争不抢呢?”
这质问令晋王一时哑然。像有一只手倏然掀开罩在他心底的苫布,令他隐藏的欲念暴露在紫电的瞬息照彻中,露出狰狞不堪的本相。
谢玄览又问:“你若真无私为她,为何还要时时搅扰,令她平添烦忧?”
晋王无言以对。
他搭在肩辇上的手难以忍受地发颤,一口淤血堵在当胸,再不能道貌岸然地说出“没有”这两个字。
若论诛心,果然还是从前的他更了解自己。
他的确是盼着阿萤好,此世为了她生死皆甘愿,可是不见她、远离她……如人之闭气自尽,鱼之浮水渴竭,实在是太难、太难,所以被他刻意逃避。
见他脸色阴沉,谢玄览亦冷然道:“所以晋王殿下,夺妻之仇不共戴天,谢氏只能与你势不两立了。”
与晋王不欢而散,将晋王怼得哑口无言,谢玄览并未有一丝畅快。
他本意是想试探晋王为了夺嫡而暗中培养势力深浅,可是一提到姜从萤,他自己却先失控,晋王没说几句话,他倒是锋芒尽露,将自己剖了个一目了然。
谢玄览怏怏归府,正
遇见谢夫人从姜家回来,遂探问姜从萤的状况。
谢夫人说:“阿萤与她母亲芥蒂颇深,她在姜家的日子并不痛快,你上回说想提前下聘,待孝期过了就成婚,如今想来也有好处,待定了婚,便可以时常邀她来府中散心了。”
谢玄览却沉默不言,不似谢夫人想象中那样欣喜若狂,立刻就要去办。
谢夫人问他:“怎么,改主意了不成?”
谢玄览苦笑道:“我是怕她改了主意,聘礼如何抬进去,还要如何还回来。”
谢夫人说:“嫁女骄矜,三请三求也是常礼。”
谢玄览摇头:“不是礼的问题。”
他的情绪如此低落,仿佛成了某种畏惧,他没有心情与谢夫人说太多,但谢夫人身为过来人何等敏慧,一眼就看得明白。
她对谢玄览说:“你自幼得到的偏爱太多也太容易,所以不知人心难得,情爱犹甚。谁陷得深,谁就要委曲求全,吃苦咽辛,此事与家世品貌无关。你既如此喜欢阿萤,便该多求而不是多怨,怨只会将人推远,求才会令人心软。”
谢玄览蹙眉不解:“多求而非多怨……这又是什么道理?”
谢夫人抿唇而笑,抬起纨扇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呆子。”
她施施然转身走了,留谢玄览独自琢磨体悟。
也不知他究竟体悟了多少,第二天一早,谢玄览着人点数八十八抬缠红缎抬漆木雕花箱,沉甸甸装满了金银珠宝、珊瑚玉翠、名贵字画,以奉宸卫两旁押送,他自己提了两只新射的大雁,招摇高调地穿过步春衢,前往姜家所在的永安坊。
他难得这样整齐地打扮自己,乌发用象牙冠干干净净束起,露出无任何矫饰缓冲、昳丽到近乎慑人的面容。他右手握缰,左手提着一对雁,季春的阳光本是温煦凝润,自他明朱色的广袖氅衣上淌过,也骤然灼灼如沸。
街上的人、两边茶楼酒肆的人,先是望见那一箱箱闪瞎眼的财宝,又望见马上的公子,目光便停住不转了。
不知何处高楼起歌谣:“芝兰生谢庭,皎皎月出云,既得见公子,谁复慕古人?”
谢玄览听见,扬声笑道:“这是唱的什么酸词儿,给爷唱首喜庆的,我要上门去求妇!”
那曲儿竟真从善如流地改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觏尔新昏,以慰我心……”
谢玄览远远抛去一枚金锭:“唱得好,赏!”
见谢三公子心情好,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看热闹,翘首跟在抬聘礼的行队后面,要跟去看看是哪家娘子能驭此郎君,一时呼朋唤侣,竟然有万人空巷、大军压城的架势。
路过文曲堂时,二楼雅间的客人仿佛是嫌他们吵闹,看了一会儿,便“哐当”将窗扉掩上。
紫苏心里暗道可惜。
她也想下楼去看热闹、抢喜钱,可是眼前这位晋王殿下的脸色实在太阴沉,她怕她一抬脚,喜钱没抢到,先要被出殡了。
遂只能心向往之,揣手而立,作肃然丧气之态。
半晌,听见晋王殿下极清高不屑地斥了一句:“浮浪卖弄,与跳梁小丑何异?”
谢玄览表面上风光自得,实则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他承认他娘有句话说得很对:阿萤于你是不可替代,可你于阿萤尚不至此,这正是你该进求的地方。
论家世地位,晋王更尊于他;论人物品貌,据说晋王这种病弱小白脸儿,更易惹人怜惜,近来也颇受云京女郎的追捧。仔细想想,除了占一个“先来后到”的理,他还真没什么优势,能像姜从萤吸引他那样,令姜从萤也觉得非他不可。
这令谢玄览辗转难安,内心烦忧,思来想去,眼下竟只得一个办法。
就是利用姜从萤重信守诺的君子品性,先将她娶回家,待她成了他的妻子,日久天长,他总有机会将她的心慢慢收回来……此招虽十分无赖,却是唯一取胜之道。
到了姜府门前,谢玄览没有立时敲门,而是令奉宸卫驱散围观群众,徘徊了半天,竟从后院墙翻进了姜家。
他跳上一棵木樨树,望见了正在云水苑里晒书的从萤。
她打着襻膊,黑亮如瀑的长发用一根鹅黄系带松松挽着,正专心将书页摊开,用镇纸逐一压住,偶尔遇到感兴趣的内容,会就地站着看上好一会儿。
风将系带吹过她眉眼,像惊鸿掠起湖波,只是无意识一蹙眉,端静的面容却立时生动生动起来。
谢玄览远远望着,心绪时而款款飘起,时而沉沉下坠。
眼见她要进屋去,谢玄览摘下袖上一颗玉珠朝她掷去,从萤捂着脑袋转头,看见浓绿树荫间一抹明朱色,登即神色大惊,左右四顾无人,快步跑到树下。
“你怎会在这儿!”
谢玄览跳下树来:“路过,讨杯水喝。”
从萤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你这是什么登徒子行径,若被人瞧见是会传闲话的,快快出去。”
谢玄览任她推搡却岿然不动,反而很受用似的,长目微微弯起,更显瞳色漆深:“我巴不得传闲话呢,好登门来要个名分。”
从萤无奈:“你到底是来做什么,剿匪的事朝堂上有定论了吗?”
谢玄览道:“小的正是来给娘子汇禀此事,可你要赶我走,我就不说了。”
从萤连忙拽住了他的袖子:“别别别,来都来了,说完再走。”
“此事啊……”谢玄览语调慢悠悠地道:“有人往这边来了。”
从萤闻言转身要溜,却被谢玄览抓住手腕,带她转过月洞门,躲在枯池的假山背面。
姜家自姜老御史去世后,遣散了许多奴仆,庭院少人打理,水池枯落,假山四周长起许多新笋,供两人落脚的地方只有方寸之宽。从萤后背紧贴着山石,鼻尖屡屡擦过谢玄览的衣领,嗅见冷檀清远,喉间轻轻一咽。
她尽力向后仰头,一只手垫到了她脑袋与山石间,裹住了石头凸起的棱角。
谢玄览低低冷笑道:“你自己跑是什么意思,留我被抓到,岂不成了贼,你还有没有良心?”
从萤自觉理亏,咬着嘴唇不说话,心道,你要是想跑,关门放狗都抓不住。
看在此地幽静逼仄,实在适合私会的份儿上,谢玄览懒得同她置气,继续说道:“淮郡王指认了王兆深,公主手里也有王兆深勾结匪寇的证据,他逃是逃不掉,只是不好给他定罪名,若定得太轻,不足以威众,若定得太重,淮郡王和公主也会被王氏咬住不放,所以目前尚无定论,今天皇上大概会令三公会审,详查证据。”
从萤问:“那谢氏呢,你可曾受牵连?”
谢玄览刚想自夸英明,话到嘴边忽然灵机一动打了个转儿,深深叹气一声:“当然,我如今正为此事烦恼着,今日来找你,是想请你帮忙。”
从萤闻言心里立刻提了起来,表露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你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我绝不推辞。”
她想的是为他呈堂作证,或联络祖父昔日学生旧友,为谢氏上书陈情。只是这些都太渺茫,她正筹谋担忧,却听谢玄览清咳了两声说道:
“万一我要受徒刑,朝廷来搜家,我怕爹娘给我攒的娶妇聘礼都被抄没去,所以想抬到你家来存着。”
从萤:“啊?”
谢玄览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就……你帮忙开下门就行,已经在门外了。”
从萤被他戏耍了这半天,终于回过味儿来了,气得给了他一拳:“谢玄览!”
他还搁那儿没脸没皮应声:“嗯,我听着呢。”
从萤质问他:“你到底做什么来了,不会真把聘礼抬到我家门口了吧?”
谢玄览大言不惭道:“对啊,你可说了绝不推辞,不会连这点小忙也不帮吧?”
从萤:“……”真是好小的忙。
谢玄览给她时间接受这件事,乖乖任她教训,待她冷静下来后,方正色说道:“姜从萤,我是真的想与你成婚,这件事一天定不下来,我心里就一天不安宁。我知道你尚在孝期,但本朝早有孝期纳征的先例,待你出了孝期咱们就完婚,行不行?”
他的眼神认真专注,从萤受他所惑,心跳剧烈,几乎就要纵容着点头。
可她心里还有一桩顾忌的心事尚未解决。
最终,她还是轻轻摇头:“不行……这不合适。”
谢玄览眼中笑意淡落,静静盯着她,仿佛没听见,又问了一遍:“开门迎聘,我们先订婚,好不好?”
从萤说:“不好。”
她给出的解释有些生硬:“本朝孝期纳征的先例,乃是老将战死,少将顶上,因家中老母无人照拂,先帝下旨以夺情论,为少将军和其表妹订婚。你我无缘无故,不好赶这个热闹。”
谢玄览说:“这不是原因,你在撒谎。”
而她撒谎的原因,他只略有猜测,便觉得五脏六腑都灼得生疼。嫉妒的怒火和患得患失的冰凉交织着折磨他,他想质问,又想起谢夫人交待的那句“怨只会把人推远”,又生生将这刀锋似的苦苦楚憋回去。
从萤确实在撒谎,她还没想好该不该说、该怎么说。
她弟弟姜从谦染上了赌博,母亲纵容无能,不知将闯下多大的祸事。
昨日她去库房给卫音儿找百年老参,发现被替换成了商陆根,稍一盘查便是一笔糊涂账。她怕谢家的聘礼抬进来,稍有看护不慎,不出几日便会出现在赌场上,她高嫁本就惹人注目,再出这样的事,真是一点名声也保不住了。
这事她不太想告诉谢玄览,也许他不在乎,可她在乎,谁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保留更多的体面呢?
她在僵滞的氛围里斟酌言辞,却是谢玄览先开口问她:“那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要我了,你曾经亲口答应的婚事,要毁约吗?”
从萤连忙辩白:“没有的事!”
两人离得极近,一滴水珠落在从萤鼻梁上,她茫然抬眼,对上他泛红的眼睛,深深凝着她,满是一片伤心色。
从萤立时就慌了:他他他……他怎么哭了!
“姜从萤,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
谢玄览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将这藏不住的幽怨一寸一寸咽回去。
……不能怨。
“我求你,算我求你信守婚约与我成婚,行不行?晋王能给你的我也能给,我既与你定情在先,为什么不能选我?”
从萤实在没想到谢玄览这样时时意气风发、被王兆深俘住时都要大放厥词的人,竟然为了这样一点小事落泪——
是的,她本以为这是件小事,二人鸡同鸭讲了半天,直到谢玄览提及晋王,从萤才知道他误会这样大。
于是连忙澄清道:“此事实与晋王无关,是我有家事需耽误些日子,三郎,我对天起誓,真的没有背弃婚约之意,你……你不要伤心了。”
谢玄览终于听见一句爱听的话,心想竟然真的求比怨有用。
他不置可否,仍是通红的眼睛望着她,睫毛轻轻一阖,又有两滴眼泪落下来,滑过冠玉般的面庞,落在她的衣服上。
从萤简直不知该如何劝他:“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没有想毁约,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将家事处理好,行不行?”
她说话时,声音不由自主压得十分温柔,又取了帕子递给谢玄览,见他不接,只好亲自为他擦眼泪。她的指腹隔着一层绢帕滑过他眼下,手腕却被他攥住,他的力道着实有些狠,扣住她脉搏不由自主地疾跳着。
谢玄览说:“我怎知你这三言两语不是敷衍我,我需要保证。”
他想着要不要让她写份凭书,白纸黑字总赖不掉,又觉得此举像签卖身契,实在是有坏风雅。正在心里琢磨该如何做保时,从萤却踮起脚,嘴唇在他侧脸轻轻碰了一下。
柔软,轻盈,仿佛是风吹落花蹭过他脸上的泪痕,留下的一缕错觉。
谢玄览因此愣住了,凝望着她,瞳孔的颜色渐渐幽深,像是苏醒了某种欲念,下一瞬间倾身贴近她,两人唇齿间的距离极近,虽未触碰,呼吸已然交缠在一处。
他犹豫一瞬,在等她的允准。
从萤却有些暗悔自己方才为美色所迷的一时冲动,声音颤颤道:“这不合礼法……”
谢玄览低声如哑:“不同意,那你就写一张卖身契给我。”
从萤:“……”
她不说话了,十七年圣贤书留给她最后的坚持就是不明许。她不能一退再退,准他翻墙入府,与他藏身山石,还要纵他放浪轻狂……这简直,简直有辱斯文!
谢玄览在她嘴角轻轻碰了一下,非常轻,仿佛只是无心之过。
与此同时,护在她脑后的手轻轻一扯,摘落了从萤的发带,她松绾的长发如瀑布落下,湮没了他的掌心。
因她新沐过发,发带上残留了浓郁的香气。她眼睁睁看着谢玄览将发带缠在他手上,嘴唇咬住另一端,系了个结。他动作缓慢近乎挑衅,做这一切时,眼神仍紧紧盯着她,实在是令人不敢深思的不清白。
她心跳得飞快,快要烧起来了,迅速垂下眼。
听见谢玄览故作温和的声音里藏不住绵长的欲念:“阿萤,这保证最多管一个月,下次我来,可就没这么好打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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