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救了我。”
阿莫满脸是泪。
程念影说:“我没帕子了。”
阿莫怔住:“嗯?”
程念影撕了一截袖子给他:“你擦擦脸。”
阿莫捧着那截袖子,没动。
程念影:“我要去拿药。”她想了想,补充说明:“我要去拿更好的药。”
阿莫顿时如同得了好的讯号,这才擦了擦脸:“我知道,安和阁的药好。”
他不放心:“你知道安和阁怎么走吗?”
“我不去那里,我去更好的地方。”
“更好的?在哪里?”
“只有我知道。”
程念影往外走去。
此时光已经有些暗了。
她仰头望去,是遥遥的天。
已经过去很久了,傅翊还未抓到她。若她眼下离开蔚阳,傅翊应当也追不上了。
程念影在那里站了会儿,拔腿翻越了沟渠。
成衣坊的店主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喘不上气了。
那要等的人,为何还没有回来啊?
岑三爷都感觉到坐立难安了,他转脸一看侄女,脸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
他不由出声:“郡王,要不要画师将她的模样画下来,张贴布告?”
傅翊摊开手掌:“拿纸笔。”
岑三爷一激灵,这是要亲手画?知道总算有了转机,不至于一帮人都在这里陪着罚站了……
差吏赶紧抬了桌案来,岑家下人又取了纸墨。
眼下谁还记得什么杀人不杀人的。
眼下别再多杀个人不错了。
护卫在一旁研墨,傅翊盯着笔尖,眸光显得冷戾。
待抓住。
当以锁缚之。
他不知晓该拿她如何,并非是从未想过,恰恰是想得太多了。
既想要,那便牢牢抓在掌心。
他原本并非是来此地抓她,却恰逢其会。如何不算命中注定?
那是他的,该是他的。
笔尖落下,缓缓绘出隐约的轮廓。
程念影走在路上,听见行人低低的议论:“听闻城门封了。”
“是何缘故啊?”
“听闻今日东流巷死了人,也许是与此有关吧。”
程念影继续朝前走。
“……回来了!”站在阶下的护卫突然喉中爆出一声惊呼。
他们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
傅翊眼皮一跳,起身走到门口。
程念影扫视一圈儿,被欺负的妇人、葛郎的妻子、差吏、护卫、岑家下人……好多的人。
怎么都杵在这里?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人脸上的惊惶之色,最终一转,与傅翊四目相对。
天色更暗。
傅翊身上也披了一层淡淡的暗影。
程念影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她张开手臂,将怀中藏的东西露出来:“我在街上瞧见核桃饼,带了些回来,郡王吃么?”
岑三爷匆匆跟着拾级而下,猝不及防地与程念影打了个照面。
之前一直萦绕在岑三心头的怪异感,不仅没有得到解答,反而变得更浓了——
竟然真是她不见了!
丹朔郡王竟为她大动干戈?
岑三爷微微眯起眼,他还未开口,身边的随从倒急急训斥起来:“你好大的胆子,怎敢叫贵人在此地等你?还不快快向贵人赔罪!”
岑三爷本欲阻拦,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因为他也想瞧个清楚,在丹朔郡王心中,这才不过仅有一夜亲热的少女,究竟有何等的分量啊。
怒极欲抓人,与放在心上,可是两回事。
念头百转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待岑三爷重新抬眸看去。
傅翊连看都没看那随从一眼,只盯着岑三:“三爷管不住手下人?怎叫他在此越了矩,大放厥词?”
他语气不轻不重,但话里的内容甚是不给人留脸面。
岑三爷眉尾动了动,当即一个反手,给了那随从重重一耳光:“岂轮到你说话?滚!回去再罚你。”
随从被抽得嘴角都裂了,连捂都不敢捂,只连忙低头道:“是小人错了。”
田县尉也坐不住,跟了过来做起好人:“郡王消消气,三爷也消消气,如今这人……”
“不是回来了么。”田县尉的目光往程念影身上一放,声音都不自觉地跟着飘忽了些。
这便是丹朔郡王要“等”的人。是个美人。
是个蔚阳没有的美人。
田县尉这一刻,与当初被程念影杀了的差吏产生了同样的共鸣。
空气就这么奇异地又安静了下来。
田县尉有些受不了,岑三爷也觉得身上发僵。
而岑瑶心在里头深吸一口气,叫丫鬟扶住自己,扬起笑脸正要说句打圆场的话。
“快凉了,郡王不吃?”程念影先开了口。
她不仅说了话,还作势要将怀里用油纸兜住的核桃饼收起来。
傅翊一下伸手按住她的腕子,吐出声音:“吃。”
护卫立即上前将核桃饼给接走了。
当然不能真给郡王吃凉的。他们转头去问店家要炉子。
方才还仿佛黑云压城般的架势,这会儿便轻描淡写地散了。
岑三爷心下微哂。
倒不觉得是件坏事。
傅翊这厢改按为扣,抓着程念影的手便要将她带进门。
程念影却没忘记正事,指着葛郎的妻子问:“她怎么在这里?”
她问傅翊:“是来追究你杀人之过吗?”
葛郎的妻子夏氏一听这话连连摆手:“不不,民妇怎敢?”
她脸上还带着婆婆指甲留下的抓伤。不过这会儿也不觉得疼。毕竟先前那贵人说“太吵”,于是差吏走出来,便将她婆婆拖走了。
老婆子素来擅长哭天抢地这一套。
从前邻户疑他们偷了东西,那老婆子就会这样逼退对方。
但而今周遭一圈儿,全是得罪不起的,人家连声音都不许她发出。
老婆子狼狈地滚过地面,头发都拽掉几绺。
有了婆婆的前车之鉴,夏氏眼下识趣得不能再识趣。
“没有这回事。”夏氏说。
至于先前想的好歹谋些银钱……这会儿也是不敢想了。
“民妇这就走了,回去了,家里还有俩娃要吃喝呢。”夏氏连声道。
傅翊的目光从程念影身上掠过,话却是对着夏氏说的:“站住。”
夏氏一激灵。
“既是夫妻,你该清楚他平日里的算盘。偷的东西都去了何处?”
夏氏本能地想辩解没有的事,都是那寡妇诬陷我们。但余光却突地扫到了程念影身上。
她一下想起来,是啊,这个先前才遭过。这小美人儿如今站在贵人身侧呢。贵人方才那样怒意滔天,如今等到人也轻轻放下……
夏氏喉中的话一个拐弯儿,她弱声道:“并非是我丈夫去偷的,他只管放风。”
一边的妇人激动起来:“我就说我女儿没有撒谎,她看见了,她看见了!”
夏氏狼狈别过头:“他、他也不过是受人指使……”
傅翊轻声点评了三个字:“不老实。”
田县尉连忙道:“原来郡王动手,是因抓着了盗贼?蔚阳向来民风朴实,少有作奸犯科之事发生。今日出了这样的事,下官难辞其咎。”
“不敢劳动郡王,就由下官来审,定好好从她口中问出完整的案情!”
傅翊没开口。
得不到应答的田县尉也就只能被晾在那里,维持着僵硬的笑容,连催问一句“意下如何”都不敢。
傅翊等了会儿,程念影出了声,却不是对他说的。
程念影直接问那夏氏:“我的头面去了哪里?”
就惦记那头面了。
傅翊扭脸看了一眼被护卫们往炉子上烤的核桃饼,这才又平了些气。
“那、那……那我真不知道,不知道。”夏氏这厢目光闪烁。
“是送给县衙里的人了?”程念影平静追问。
田县尉顿时跳脚:“这话从何处来啊?”
傅翊睨他一眼,跟着淡声追问:“是在你那里吗?”
田县尉赶紧赌咒发誓:“下官岂会与他们这些盗匪有牵扯?东西自然不在下官这里!”
程念影扭头问:“那是送到了岑家?”
岑三爷不由站直了,没想到这其中还有他们家的事。
他宽和笑道:“哪里的话?怎会在岑家?”
程念影:“我便是被送到岑家的,再送些旁的,又有何奇怪?”
岑三爷笑容一滞。
傅翊此时也扭头问那田县尉:“先前差吏匆匆进门,是得你授意,想要拿我去填这桩人命案吧?”
田县尉冷汗流了下来:“不,不,不是。”
明明先前丹朔郡王还因丢了人而阴晴不定,眼下人回来,不该先关起门将人治服帖了么?
这会儿怎么倒又与那少女一致对外起来。
“不是?”傅翊面露失望之色,“你若说你履行职责,杀人本该偿命,我还要高看你一眼。”
田县尉愣住,本能地拿眼神去求助一旁的岑三爷。
岑三爷暗道一声蠢材。
这些年斗倒了县令,便自得大意起来了。
“蔚阳百姓或真是朴实之人,但我看县衙之风是否清正,却是两说。”傅翊缓声道。
“金银有没有献到你们的案头……当查。”
“当狠狠查。”
岑三爷眼皮一跳。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
蔚阳县衙怎禁得起傅翊来查?
“只是田县尉受朝廷任命,纵使要查,也该向上奏请……”岑三爷开口,像是在为田县尉说话。
这让田县尉松了口气。
傅翊转脸笑道:“三爷前日不是才贺我得陛下擢升?”
他从腰间取下一块牌子来肆意把玩,好叫众人瞧清楚。
他道:“早在御京时陛下便已予我便宜行事之权了。”
岑三爷的声音顿时定在了喉咙里。
那怀疑又浮动起来。
可在看见程念影时,那怀疑又暂且被按了下去。
到底只是为一个女人。何必撕破脸,将所有人都拖下水?
岑三爷轻叹一声,道:“先为小禾姑娘将丢失之物找回吧。”
傅翊也没有紧追不放,他点了点头,指着田县尉:“先拿下。县衙中何人查清丢失之物,我会奏请陛下,让他替了县尉之职。”
这比刚才的责问还要命。
田县尉脸色发青,两眼发直,那汗水毫无遮掩地就这样从额头滑落下来。
明明是冬日,他却浑身冒热气。
“郡王……不,不可,此事我便能查,为何降罪于我?”
傅翊并不理他,只问差吏:“为何不见蔚阳县令?”
差吏哆哆嗦嗦不敢隐瞒:“新来的县令死、死了。”
傅翊明显地停顿了下,他问:“怎么回事?”
“闹、闹鬼吓死的。”
傅翊沉默片刻,对那田县尉道:“你急什么?若查清其中没你的事,我自奏请陛下,让你做县令。”
田县尉愣住。当真么?
可他经不起查啊!底下人为了县尉的位置,一定会将他牺牲掉!
他做不了县令!这饼画得再好,等着他的也只有铡刀!
但是……他扭头去看岑三爷。岑三爷的表情却放松不少。但是这能让岑三爷失了警惕之心!
田县尉猛然惊醒,这是一道……阳谋!
“三爷,三爷……”田县尉脸色发白,焦急万分。
傅翊摆了摆手。
当即有护卫将田县尉押走了。
而岑三觉得这正符合他意,换个人扶持也好,改日杀了田县尉就了结了。正巧姓田的近来越发不恭敬了。
“那郡王眼下……与我一同返岑府?”岑三爷问。
傅翊目不转睛地盯着程念影:“该吃核桃饼了。”
岑三爷噎住,眼见傅翊抓着程念影往里走,最后顿在那炉子跟前。
炉子旁是护卫已备好的黄铜夹子,上面印有藤蔓纹,精致非常。
那精致的小夹子夹起了核桃饼。
傅翊咬一口,道:“不错。”
岑三爷讶异一笑:“原来这街市上的小玩意儿也这般可口?从前倒没尝过。”
话说完。
傅翊却没接声,一时显得安静得令人尴尬。
岑三爷不由摸了摸鼻子。不说请他一并尝吧,至少也该说个话。
傅翊没有放下夹子,他转过头,这才问程念影:“你去了这么久,去了哪里?”
程念影却伸长胳膊,抓起不远处桌案上的薄薄纸张,她反问:“你在画我?”
这会儿最紧张的是一边的护卫。
该怎么将主子都打算广布画像捉拿她了这回事给糊弄过去呢?
岑三爷都想好怎么帮忙来接这口锅了,乍听这话顿时又把声音全咽了回去。
“哦。”程念影极缓慢地眨了下眼,“那郡王还接着画吗?”
那画像才不过画到一半,还剩唇没有点上去。
傅翊动了动唇:“画。”
程念影垂眼暗自思忖片刻,将那画纸还到傅翊怀中。
傅翊这才松开她的手,转而将画纸卷起来,交由护卫拿好。
这是一种无形的,堪称默契的退让。
程念影没有追问为何突然画她的画像,傅翊也没有再紧追她离开的时候都去了哪些地方。
众人终于走出了成衣坊,叫那店主狠狠松了口气。
“贵人。”
门外,妇人殷殷唤了一声。
一时岑三爷和岑瑶心先转头看了过去。傅翊目光仍落在程念影身上,不知在想什么,因而并未看她。
“贵人。”妇人又喊了一声,紧跟着上前一步,却是正正好好站在了程念影面前。
原来她所唤的是程念影。
岑家人不约而同地嘴角抽搐了下。
这妇人想是眼神不大好。
“多谢贵人。”妇人拽着女儿的手,跪下来认认真真地磕了个头。
程念影本能地伸手去拉她,将人一下就拽了起来。
旁人并未察觉到这一拽就起的含金量。
妇人却错愕了一阵,然后才结结巴巴地往下说:“民妇身无长物,不知该如何谢贵人大恩,今后愿为贵人点灯祈愿,但求贵人……”
她看了看傅翊。
傅翊眸光轻动。大抵猜到她会说祝他二人此情长久之类的讨喜话。
“但求贵人……”妇人犹豫停顿,而后一字一字咬得用力,“此生自得快意,无衣食之忧,免百情之苦。”
傅翊喉间不轻不重地梗了梗。
而后转头去看身旁的少女,她倒是倏地双眼一亮。
程念影点点头,只道:“我不是贵人。”
妇人笑了笑,才又看向傅翊:“还有这位贵人,民妇但愿您万般所求,皆得偿。”
是个聪明人。
傅翊眉尾轻动。可惜二者所祝,却是冲突了。
妇人又躬身一拜,方才拉着女儿的手,要将她身上的大氅还给傅翊。
傅翊何等洁癖的一个人,岂会再要?
“不必解了。”
“贵人心善。”妇人又要行礼。
程念影喊住她:“你还要回那里住?”
妇人摇头:“自是不能了。”
程念影低声道:“这里的牙行也坏得很。”
岑三爷听得眉心隐痛。
那些不长眼的,怎么就坑到她头上了?怎么偏偏她又叫丹朔郡王一眼瞧中?
“她孤身带着女儿也不容易。”却是岑瑶心插了声,“岑家在蔚阳常行善事,对孤苦百姓施以援手,今日不如便由岑家来为这位夫人寻一处安居之所。”
妇人低着头,却并未露出多少感激之色。她道:“不敢劳动岑家。”
傅翊朝一旁护卫使了个眼色。
护卫立即上前:“随我来吧。”
妇人这才动了脚步。
岑三爷见她不给侄女面子,眉心沉了沉,暗骂了一声愚民。
但嘴上还是赞道:“郡王心善啊。”
“她说她不仅丢了金银,还有亡夫的遗物,县衙若寻得,三爷派人早日送还她吧。”
傅翊说着,笑了下:“蔚阳地界,我这个外来人就不多加以插手了。”
这话正是岑家人想听的。
岑三爷看了一眼程念影。只要这个别再折腾……
“小禾今日为何擅自离开,迟迟不归啊?”这一遍却是岑三爷在回程路上问的。
“想买些花心思的东西,看来看去没什么好的,不知不觉走远了。”
“是吗?”岑三爷怀疑。
傅翊插声进来:“帕子买了吗?”
程念影在怀里掏了掏:“买了。……去了另一家铺子,买了更好的。”
傅翊伸手抽走。
程念影便问:“先前那只……”
“都是我的。”傅翊顿了顿,“不应当吗?我等你这样久。”
“当。”程念影嘴里迸出一个字。
哪里还有岑三爷插得上嘴的机会?
待分马车而坐,便更没机会探寻疑问了。
“三叔还没看出来?”岑瑶心坐进马车,笃定道:“他们一早便认识。”
岑三爷警觉:“难道是早有谋划?”
岑瑶心对情绪上更为敏感,她摇头:“郡王在此地与她相遇,应当真是意外。因而她才想跑,才又引得郡王这般大发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