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别说和郡王府比了。
程念影合上最后一个匣子。……没找到金头面。
她连上锁的都打开了,却除了些书信,别无他物。
这岑三爷还算谨慎,书信外又重新封了一层,若要打开来看,便必然要破坏封层。程念影皱皱眉,只得暂时放回去。且等明日弄些浆糊来……
夜色愈浓。
岑家的丫鬟有心冷落这位新来的美人,好叫她知道岑家的规矩大。于是没有人再来叩程念影的门。
起伏的山间。
隐约可见有纤细的身影掠过。
月影婆娑,少女进了门。
程念影连夜下山,翻到了县衙墙内。
一切仿佛定在了前日……程念影走时是什么模样,殷恒的书房便依旧是那般模样。被她掏了一半的点心都还摆在那里。
桌案上的纸被卷得翻起,却已不见人影了。
“江姑娘?江姑娘是你吗?”一道压抑细碎的声音在程念影身后响起。
程念影回头,朝垂下的帐子走去,抬手一揭,后面缩着书童殷平。
“你怎么在此处躲着?”
书童激动地跳起来,眼泪直往下掉:“我、我不信大人被吓死了……我、我在这里等你。江姑娘,我知道你还会来的。我不敢信那团练使,我只得信你了……”
程念影微微怔住。
这与楚珍哭喊着将侯府性命系于她身的滋味又不同。
这样的信任与倚靠,叫她更高兴些。
她本该只会杀人的……但她已救过一个魏嫣华了。如今也能再救一个是不是?
她坐了下来。
少女的面庞上是极度的冷静:“嘘,你小声些,慢慢说。”
“嗯,嗯!”书童安心了些。
仿佛又回到从官驿逃出来的那个夜晚,在看见少女的那一刻,高悬的心终于落了地。
“那时你走后,我陪着大人出门去取卷宗,大人要带着卷宗去拜会此地的里正……但走到半途,大人突然说他想起忘了什么东西,要我在门口等他。谁知我一等,就没等到大人再回来。”
“我知道不对,便赶紧去找了江团练使,我们二人到处找了个遍,也没找到人。”
“直到第二日天亮,差吏突然来报,说大人被吓死了。”
书童气得脸色发青:“我哪里肯信?他们却只驱我速速回去报丧,要大人的家里人来处理后事。否则便随意下葬了。”
“我不肯走,就只有暂且躲起来。”
“江团练使人呢?”程念影问。
“他已出城去寻知军禀报此事了。”书童茫然地睁着一双眼,“眼下,怎么办?”
“那你便回去报丧。”
书童听见这话,又死死咬着牙哭起来:“那蔚阳、蔚阳这里……”
“还有我。”程念影轻声道。
书童瞪大眼,擦了擦脸上的泪:“可惜大人还未与你……”
“与我?”程念影问:“什么?”
书童将话又咽了回去,心中无比伤感,心道大人已经去了,提那些又有何用?反叫江姑娘也跟着难过了。
他便含糊道:“大人说你极好,以后若他做了大官,恨不能叫你做他身边的女官呢。”
“女官?”
“是呀。”
程念影胸中闷闷一痛。
她都不知晓自己这样厉害呢。
“你明日便走吧。”
“嗯。”书童吸了吸鼻子。
程念影没有立刻离开县衙,而是先去了县衙停尸之地。里头叠着三口棺,一旁便是一具具平躺的尸身,以白布裹之。
旁人畏惧的,于她来说什么也不是。
她一面一面揭过去。
男的,女的,年长者,年少者……共停尸一十一具。
但这里,没有殷恒。
程念影想起来方才忘了问,她又立即回到书童那里:“那个俘虏呢?”
书童愣住:“我,我这两日顾不上,都忘了这人了。”
“他先前被关在哪里?”
“我带你去!”
又一扇窗悄无声息地支起,程念影翻了进去。
书童伸长脖子,小声问:“江姑娘,如何?”
“没有人在。”程念影点起蜡烛。
书童见状瞪大眼:“这会不会被人发现?”
程念影无所谓地道:“反正他们也说了县衙里闹鬼不是么?”
书童:“……有道理。”
他连忙跟了进去。
就是翻窗的时候不太利索,还摔了一跤。等爬起来,不由更感叹江姑娘的厉害。江姑娘早留在大人身边就好了。书童黯然低头。
这时听见了少女的声音响起:“地上有血。”
书童一精神:“哪里?”
他探首去看。
地砖缝隙,床帐……皆是血。
书童胸口一痛:“原来如此,定是这贼杀了大人!早知如此,就不该留他性命……”
程念影认认真真思索片刻,道:“也未必。”
“可这血……”
“他一早就是来杀殷恒的,若真叫他得了手,他何必要将尸首带走?”
“尸首?不是在停尸房中?”
“不在那里,我去一个个瞧了。”
书童怔住:“不在,竟不在?那这怎么一回事……”
“此事须慢慢想。”
“嗯。”
“我眼下该走了。”程念影想想还是添了一句,“你回去报丧,要小心。”
书童语气酸楚:“嗯,江姑娘,多谢你,多谢你……”
程念影离开了县衙。
书童自言自语:“这回路上不能再叫人骗了。”他嘀咕着,忍不住又捂脸哭起来。
差吏看他一眼,也并未在意。
与此同时,江团练使一路疾行赶回到了知军处,将殷恒被“吓死”一事说了。
知军正在饮酒,闻声道:“哦,可见此人运道不好。”
江团练使踌躇道:“此事可须上书陛下?”
“不过死了个小县令,岂轮到你我操心?”
“但,但是属下看管不力……”
知军失笑:“你这么想被治罪?”
知军随即板起脸:“蠢!若报上去,还要将你牵扯进去,死的是文官,人家岂能不恨你?你权当没这回事,只糊弄过了我那老娘不就行了?”
江团练使就这么被打发走了。
想请知军再调些人手前去,更是不可能的。
他走出去知军府,神情有些恍惚。脑中还回响起自己在那江姓少女跟前,瞧不起她的字字句句。
但偏偏,人就是和他一个院儿死的。
他不走这一趟也就罢了,既走了,如何能不负起责来?难道将来叫那小娘们儿指着他鼻子骂没用?
“团练使!”门内有人追出来,将他拉住,道:“知军今日所言,知军可是为了你好。”
江团练使木愣愣地点了下头。
待回去,却是辗转反侧,最终还是没熬住爬了起来,去见了几个手足兄弟。
岑家一心开始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贵客,程念影便再没见过那岑三爷。
但她已读过了岑三爷不少的书信。
这些书信并非只与一人往来,而是有各式落款。奈何程念影将京中的人认不全,难以分辨谁是谁。
只其中几封称“殿下”,想是与皇子来往的。
还有几个行文有不同,似是武将?
那应当算是很可怕了吧?文武官员连同皇储都有来往。
岑家搜罗来的女人,便是送给了他们。
程念影有些发愁。
但有什么用呢?
她能将这些拿与谁看呢?
程念影又去过县衙几趟,并未没发现别的痕迹,也始终未找到殷恒的尸身。
她的头面一样未迟迟没找齐。
信倒是全读完了……
程念影悄悄叹气,她不能再等。
那从御京来的客人一抵岑家,她就更不便于行动。擒贼先擒王,只有岑三爷能帮她找到想找的东西和人。
“我要见三爷。”她拉开门对丫鬟道。
丫鬟不耐:“三爷哪里有空暇?”
“那我便走了。”
“你走哪里去?”
“回家去。”
丫鬟气笑了:“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想走便走?”
“我又不是被卖给你们了,为何走不得?”程念影将包袱背起来,丫鬟去抓她,竟然还没抓得住。
只好气得一跺脚:“等着,我去禀报三爷。”
岑三爷此时正在听人禀报:“县衙死了四个差吏,身上的财物腰牌被悉数搜走。”
“劫到官差头上来了?好大的胆。”岑三爷挑眉,只当个新鲜事听了,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属下想的是,会不会是那县尉的手笔?”
“哦?”
“那日那姑娘,是几个差吏背着县尉先送到您这里来的。”
岑三爷冷笑:“若是他,那他这官儿也别想做了。区区县尉,什么东西?不过是岑家拿他有用,才保了他的位。别以为我不知道,该送到岑家来的东西,他私底下昧了些去。”
“那三爷的意思……”
“得罚,但不能在这节骨眼。”
岑三爷刚说完,就听见丫鬟来报,说那个叫“小禾”姑娘要见他。
岑三爷顺势叫来手下问:“可查过她来历了?”
“全家死光了,不知到蔚阳来做什么的,自己租住了一间屋子。身上带的金子被偷了,与人起了争执,这才被差吏带回的衙门。也难怪她心甘情愿,本就是无依托的人。”
“嗯。”岑三爷放心许多,“那叫她过来吧。”
程念影被丫鬟领着又走在了那条熟悉的路上。
她前脚刚踏进院儿里。
身后便有人急急往里走:“三爷!三爷!人到了!”
岑三爷匆匆走出门:“大哥二哥在何处?快去传话。怎么提早到了?”
程念影皱鼻子。
真不凑巧。
明明这样大的雪。
丫鬟也是一愣,连忙追上去:“三爷,这人……”
岑三爷却已经三两步走远了。
岑家老宅的门口,停了两驾马车。
蓝色那顶先下来了人。
身披赤红氅衣,被衬得杏脸桃腮。见岑三爷出来,先唤了声:“三叔。”
“瑶心。”岑三爷连忙问:“怎么不等雪停了再上山?”
岑瑶心却扭脸看向了另一驾马车。
马车里响起男人平淡温和的声音:“是我挑剔,一路走来,官驿也好,客栈也罢,住着都不够好。”
岑三爷连忙躬身一拜:“郡王此行路途辛苦,快快请进门来歇息。府中引了山间温泉,正好解寒。”
有人打起帘子,将人扶下来。
正是傅翊。
傅翊淡淡一笑:“劳烦三爷引路。”
“郡王客气,快请,快请。”岑三爷眉眼带笑,“听闻郡王近来又晋仆射之职,该恭贺郡王。”
傅翊没什么表情,面色白如冰凉的玉质,更衬得眼下淡青扎眼。
岑三爷慢慢敛了笑容,叹道:“郡王妃病逝一事,我也有所耳闻……还请郡王保重身体,所去之人不可追,且往前看才是。”
傅翊问:“郡王妃病逝一事,都从御京传到蔚阳来了?”
岑三爷琢磨了下自己这话可有不妥,而后才道:“是。”
傅翊眸光轻转。
那你也该听见才是。
却为何还没有动静?
岑三爷这时发觉气氛蓦地凝住了,他不由朝身边的男人看了一眼:“先摆一口暖锅,吃些汤,暖暖身子,郡王觉得如何?”
“好啊。”傅翊应声。
高墙内。
丫鬟们忍不住窃窃私语:“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啊?”
“听闻是为二房瑶姑娘指的夫婿。”
程念影支着耳朵听完,心下倒放心不少。
民间常言“贵婿”,原来这贵客“贵”在这里。
彼时脚步声更近。
岑三爷却突地想起,那小禾姑娘还在院儿里等着。不行。岑家有些事不能暴/露在旁人眼皮底下。
他的步子顿住了。
傅翊问:“怎么?”
“我为郡王收拾出了一处院子,那里可观雪,观日出日落,位置极佳。”岑三爷侧身,“请。”
“不是要支一口暖锅?”傅翊掀了掀眼皮,“恐怕熏了院子。”
岑三爷对这位素爱洁净之名也有耳闻,忙道:“是,是……那我们去……”
“既都走到门前了,便这里吧。”傅翊当然看得出岑三爷的迟疑推脱,越是如此,他便越要踏进门去瞧瞧。
岑三爷沉默片刻,只得道:“好。”
一行人踏进门。
满院的丫鬟仆妇匆匆低头行礼。
程念影混入其中,跟着行礼,而后目光轻轻一瞥……男人身披白色大氅,面噙笑容,眉眼舒展俊美。大雪加身,几与他融作一处,自有渊清玉絜之姿。
好生扎眼。
程念影的目光轻轻一动。
怎么会是他!
程念影攥紧指骨,倒并不慌张。
她如今是谁?她如今又不是郡王妃了,与他有什么相干呢?
他瞧着春风得意,大抵也不会留意到满院的仆妇丫鬟中有一个她……哦,还要娶第二个老婆了?程念影悄悄又皱了皱鼻子。那秦玉容呢?
这厢,傅翊的步子蓦地一顿。
“郡王?”
傅翊几个大步调转身来,一把抓住了程念影的手臂。
他定定盯着她发间的那支簪子。
岑三爷匆匆追来,心头打鼓:“怎么了郡王?”
程念影觉得还好,也不算很走霉运。她一把甩开傅翊的手臂,躲到了岑三爷身后去。
岑三爷本能地往后推了一手,而后抬眼看去。
却是蓦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傅翊头上的兜帽落了下来,风雪落在他眉眼间,将之染得冰冷。他压着嘴角,甚至神情有些使人骇然。
庭院里一时只剩风雪鼓噪的声音,钻入耳中,让人觉得隐隐发疼。
还是那领着程念影来的丫鬟,实在害怕得受不了了,“噗通”一声先跪到了地上。
但该说什么辩解的话,她都不清楚。
她根本不知晓这从御京来的贵客,为何突然发了难。
不过丫鬟这一跪,倒是叫程念影想起来自己应当说点儿什么。
她一手揪着岑三爷的袍带,手腕抖两下,说:“我害怕。”
比起过往的干巴,这会儿还显得有点生动。那是在和秦玉容频繁交换后的进步。
她问:“这个人……他怎么了?”
岑三爷比她高,将她挡了个完全。
傅翊什么也看不见。
他只是突兀地想起,她宫宴遇刺那回,夔州知州府中她翻窗进来那回。
脑海里一边是她轻轻说“我怕”,一边是她装作笨拙摔了一跤,那“啪”的一声,不轻不重敲在耳膜上。
她仍在演。
只不过是冲着另一个人。
傅翊喉中蓦地迸出了一声笑。
一边的丫鬟被吓得够呛,嘴里漏出了一声泣音。
傅翊斜睨一眼。
他知道,某个该害怕的人,此时反而并不畏惧。
“郡王……这府上的丫头不知何处得罪了郡王?”岑三爷这时才从发冷中回神,眼底透出些疑惑探究。
“若有冒犯处,定让她向郡王赔罪。”他又补了一句。
“赔罪?”傅翊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就在岑三爷觉得他语气怪异的时候,傅翊轻飘飘道:“不必了。”
他盯着岑三爷。
盯得岑三爷浑身又泛起寒意来。
傅翊道:“是我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岑三爷愣住。
当真如此?
岑三爷对丹朔郡王的了解,毕竟只多来自于传闻。
于是暂且压下心头的疑惑,没有再深问。
“阿嚏。”一旁的岑瑶心捂住了鼻子,道:“三叔,外头站着实在有些冷。”
“不错,郡王还是先请进屋吧。”岑三爷伸出胳膊。
“嗯。”傅翊迈步向前,拾级而上,岑三爷紧随其后。
下人在前头匆匆推门。这时傅翊极其不经意地回了下头。
没有了岑三爷的遮挡,程念影的身影终于又完整映入了他的眼中。
定定一眼。
她的身影在偌大庭院中显得何等纤细——她穿得比别人都要单薄。
傅翊的颞骨上方极其短促地痛了一下,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又压了下来。
离开郡王府,这便是你想要的日子?
傅翊气笑了。
“郡王?”岑三爷再度投来疑惑的目光。
傅翊转过脸,面带笑容:“你们府上的人倒是禁得住冻。”
说罢便踏进了门。
岑三爷张了张嘴,回头望去。
“没人给备一件披风吗?”岑三爷不快地问身边的随从。
随从懵了懵:“小的、小的这就让人去拿?”
岑瑶心走在后面,她亦回头看了一眼程念影,眼底疑惑未消。
但岑瑶心从前也常住蔚阳,前不久才回的御京。她并未见过秦玉容,自然也认不出程念影这张脸。
门很快合上,将种种疑惑与混乱的情绪都一并关了起来。
丫鬟从地上爬起,埋怨程念影:“你怎么回事?”
程念影掸了掸发间的雪花,口吻轻轻:“我又不认识他,我怎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