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我觉得有了希望。”
“于是我来了此地……我要去看看,如何才能从中摸索出那好官的形状来。”
他的眼底跃动着光,少年意气满。
程念影看过后,便难得拿那句话来夸他:“你与京中贵人都不同。”
殷恒很少这样高兴,他笑着回望程念影:“你也不同。”
“但我本就不是贵人。”程念影低声道。
“是么?但我观江姑娘气质出众,懂的也多,……不过,不过姑娘说的也是,御京的花团锦簇养不出姑娘这样锋利的人。”
殷恒胸中郁闷一时去了不少。
未明的前路,似乎都不是那样令人为难了。
他忍不住问:“等江姑娘找回被偷的东西,便要离开蔚阳么?”
“嗯。”
殷恒犹豫再三,还是问她:“那我……还能有与姑娘再见之日么?”
“为何要与我再见?”
殷恒哑住,与她大眼瞪小眼。
“因……因知己难寻。”殷恒尴尬道。
“我只是听着你说话,也算知己么?”
殷恒认真道:“江姑娘,这世上能认真听旁人说话,真挚与之交谈的人,且恰巧能说到一处去的,太少太少。”
他道:“这便已是知己了。”
程念影头一回听人这样说,觉得新鲜,这才将殷恒仔细看了两眼。
她道:“那我下回来看你,也许那时你便是好官了。”
殷恒掩去眼底一点失落,但还是笑了:“嗯。”
问过了县衙里的情况,程念影便又要回牢里去。
殷恒连忙叫住她:“一定要回那里去?”
“嗯。”
“那……要不带一件披风吧?那里冷。”
“我包袱里有。”
“哦。”
殷恒看着她走了。
书童悄悄探头进来:“又没留得住江姑娘?”
“嗯。”殷恒想了想,“不留也好,你提上灯,我们走一趟。”
书童低低问:“那大人这回问清江姑娘的来历了吗?”
“她不便说,我也就不便细问。”
书童失望:“若不问清楚,那怎么好与家里说起大人的心中所属……”
殷恒打断他:“休得胡言。”
灯火摇晃,主仆二人渐渐走远。
第二日。
程念影的牢门被打开。
差吏站在门口,哼笑一声:“这些日子不好过吧?”
程念影明白过来。原来前些时候不来管她,只为故意丢她在这里“磋磨”,捱到今日她自然就会害怕求饶了。
差吏一边往里走,一边举高了手中的烛火。
他定睛一看。
那少女岂有半点狼狈削瘦之态。
脸似是还圆了一分。
差吏:“……”“哪个小子偷着给她喂好东西了?”
“没有啊。”其他差吏也茫然。
“出来!”差吏怒喝一声,心头虽觉得怪异,但全然没往别处想。
程念影背上包袱,问:“是终于要审我的案子了?”
“话别那么多,这几日还没关够?”差吏喝道。
程念影便不说话,只跟着往外走。
待出了衙门,旁边停着一辆马车,差吏便赶着她上马车去。
程念影没有动,她在看县衙外围了半圈儿的百姓。
他们窃窃私语:
“县衙昨夜又闹了鬼。”
“听闻新来的县令被吓死了。”
程念影一愣。
是说殷恒?
“发什么呆?快上去!”衙役仍在催促。
“你们县令……”
“死了。”差吏也不遮掩,嘴角一咧,“外乡人,胆子小。”
程念影极缓慢地眨了下眼。
昨日殷恒还在说,他要做个好官。
不过一夜。
不过一夜。
百姓们仍在窃窃低语,并无人留心到这厢的程念影。
今日蔚阳出了太阳,程念影攥了攥指尖,并不觉得暖和,她缓缓一转眼珠,先问:“这里闹鬼?”
差吏对视一眼,笑起来:“是啊,怕不怕?”
程念影轻声道:“有什么可怕。”
殷恒应当也是这样想的。
他不该被吓死。
那江团练使去了何处?还有书童殷平呢?还有那个俘虏……
她从来不爱管闲事。
可这已不是闲事。
“小娘子莫说大话。”差吏此时在对面嗤笑。
“那县衙里的鬼长什么模样?”
差吏听她问得认真,扭脸对上她的目光,莫名打了个寒噤,而后更放声笑起来:“怎么?你还要去抓鬼吗?”
程念影看出他们的色厉内荏,也看出他们的不愿相告。
她转声问:“你们是要带我去岑家?”
差吏疑惑地看她一眼,而后嗤道:“你还知道这个?不过此去,是带你去见县尉大人。”
程念影踩着脚蹬上了马车,问:“你们总做这样的事?”
差吏僵着脸,越发觉得她奇怪,反问了句:“什么事?”
“送女人给别人的事。”
“你……”差吏扭了扭脖颈。她怎能这般自如地说出这话来?一般女子若知道此事,不该哭喊吗?难道往牢里一关,真将人治服帖了?
“那日你们自己说的,说要将我献给谁。”程念影坐好,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差吏嘴角一抽:“嗯,是,如何?”
“那我不要去见什么县尉,直接送我去岑家。”程念影想了想,道:“攀龙附凤,也该攀个大的。”
差吏心头怀疑顿消,甚至还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你,你……你这小娘子……竟还是个有野心的。”
程念影道:“我只想要回我的东西。”
差吏嘴角又是一抽:“你不会是想着,待攀上了岑家的公子,便能要回你的东西吧?”
程念影:“嗯。”
差吏心底暗暗笑她傻,但见她言辞单纯,又意外识相得很,于是也起了心,同她道:“按理,该先送你去见县尉。县尉见过你的姿容颜色,若满意,才送你去岑家。”
“如今直接送你去也不妨事,却不知你将来要分什么好处给我们兄弟。”
“只要拿回我的物件,自然分你们好东西。”
“哦,走吧。”差吏没想从她这里分什么,只想着若能直接攀上岑家也是好事。
这小娘子很有些意思,没准儿岑家的一见,真喜欢呢。
岑氏的老宅坐落在山间,青山巍峨,这宅子与之凑作一处,竟也不减威势。
差吏上前叩门,很快便有人探出头来:“什么人?”
“来送货。”差吏答。
“不该是今日。”门房皱眉。
“意外得了件好货。”
“哦?”“等着,我去通禀。”
门房走了没多久就回来了,这时程念影也从马车里走了下来。门房一见她,便不禁晃了晃神。
不像是蔚阳水土能养出来的。
“外乡人?”门房问。
“是。”
“那她身边……”
“没有亲人,连个丫鬟随从也没有。”这便是在说,这小姑娘没什么来头,不必忧虑旁的。
门房点了头,随后让丫鬟领着程念影进了门。而他却留在了门口,继续与几个差吏说话。
岑氏的宅子修得极好,比当初的夔州知州府还要好。
“你先留在这里,主子暂且没工夫见你。”丫鬟推开一扇门,让程念影进去,“晚间会有人来领你去换衣裳。”
程念影根本不在乎几时见她,她只要踏进来了,就好了。
郡王府有自己的府兵,而岑氏纵是皇亲国戚,也没有豢养私兵的权利。
这里便是修筑起再高的围墙,于她来说,也远不及郡王府的棘手。
程念影脑中念头掠过,却见丫鬟并未立即离去。
那丫鬟在惊奇地打量她。
程念影迎上目光,直接地问她:“为何看我?”
“你倒悠然自得。”丫鬟撇嘴,重重一关门走了。
待声音越来越远,程念影才将窗户支起来,翻身出去,沿着来时的路往前走……
几个差吏已经走在了下山的路上,手里颠着几块碎银,面带喜色:“岑家出手果然爽快。”
“门房还说呢,若还有新鲜玩意儿,日后也可一并送来,倒不必一定走县尉那里。”
“先前县尉私下扣了两个人,想是已惹得岑家不快了。”
他们说着话,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近了,不由回过头去。
只见程念影脆生生地立在那里。
“你怎么……”差吏面露愕然之色。
“你被赶出来了?”他们问。
“不应当啊。”
程念影又走近了两步,抬手摸到差吏腰间的佩刀。
少女身上的淡淡香气钻入鼻间,差吏都来不及有什么心猿意马的念头,只听见“刺啦”一声。
程念影拔刀,抹颈,几乎一气呵成,毫无停顿。
他们连发生什么事了都未反应过来,便只见同伴倒了下去,将泥土砸得飞扬起来。
“你、你……”
程念影轻声道:“我先前问过你们了,你们是不是常做这事。”
她的声音仍透着娇憨天真。
但剩下三个差吏却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两个本能地转身想跑,只一个还有些血性,怒道:“你怎敢与我们动手?我们人多!上啊兄弟们!”
他往前冲了两步,却发觉身后没声音。
一回头,顿时被气得够呛:“跑什么?”
程念影捏住刀柄,用力一甩,刀锋将一个逃跑的砸中,那人步子一踉跄,跪倒在地,一下就趴住不动了。也不知是死了,还是吓得只能装死。
剩下的顿时便如见了鬼,从喉中挤出一声惊叫:“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程念影不急不忙,先弯腰将倒了地的差吏手中的碎银抠出来,放进自己的荷包。
活着的差吏:“……”
程念影紧跟着又拿走对方的腰牌,将身上的兜都掏了一遍。
另外两个见她这般动作,想趁着机会赶紧跑,但念及她刚才一甩手扔出去的那一刀,双腿又跟灌了铅似的,怎么都挪不动了。
只能一边静静等着她掏兜,一边哆哆嗦嗦地问:“你你你想干什么?”
“万事好商量。”
“岑家离着不远,你……你也不想被他们发现这厢的动静吧?岑家可养了许多家奴。”
他们一句比一句更急,手中握刀,背抵着背,这才感觉到一丝安心。
程念影这时终于掏完了兜,站起来,冲他们摊开手:“还有你们的。”
“什、什么?”
“你们方才拿到的赏银。”
“……”
那两个差吏咬牙切齿,又无语至极。
但他们能如何?
这少女出手太快……又不清楚来头。他们可不能死在这里。
“给、给。”他们哆哆嗦嗦地抛到程念影脚下。
程念影一脚踩住,又往前走了一步。
“你何必呢?若岑家喜欢你,你能得多少荣华富贵啊,何必、何必在此处打劫我们?”
“我本来只想做个寻常人便好了。”程念影认真地看着他们,“是你们先不要我做的。”
差吏听得身上鸡皮疙瘩更重。
这、这话。
说得跟他们不小心招惹了个邪祟妖鬼似的?
“新县令究竟如何死的?”程念影问。
“不是说了,是被鬼吓死的……”
“那你们将鬼招来我瞧瞧,若招不来……”程念影轻声道:“我便只好将你们变作鬼了。”
程念影走得更近,从另一个倒地的差吏身上拔出了刀。
“我们、我们真不知道……啊啊啊!等等!许是、许是他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东西,才、才被杀的。”
“被杀?不是鬼吓死的了?”
“你听我说,我、我能告诉你,前两日新县令都去过什么地方,见过哪些人。别的我真说不清楚。”
“哦,说吧。”
岑氏老宅。
丫鬟推开门,白日里来的那个少女,还坐在那张凳子上,仿佛已在那里枯坐了许久。
丫鬟哼笑:“倒是个听话的。”
“走,带你去沐浴更衣。”
程念影按了按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心情好了些。她慢慢跟上了丫鬟的脚步。
“你这里沾的什么?”丫鬟揪住她袖子。
程念影:“我也不知。”
像血。丫鬟暗暗嘀咕一句,收了手:“一会儿主子要见你,洗净些。”
程念影将指尖没擦干净的血,在裙边又蹭了蹭:“嗯。”
岑氏在一干世家大族之中,已算得上是分外规矩了。
除了几个老的在京中荣养,年轻一辈的子弟都多是留在了蔚阳。以示没有恃功自傲之心。
这是殷恒提起岑氏时,与程念影说的。
想到殷恒,她不禁又皱起了眉毛。
“一会儿见了主子,唤一声‘三爷’就是了。”丫鬟突地回头嘱咐。
“嗯。”
“到了。”丫鬟扯住她的袖子,“先在这里等通传。”
丫鬟话音落下,门正巧打开。
有小厮模样的人快步从里头走出来。程念影目光一转,将这人从头扫到脚。这人一身风尘仆仆,张嘴便道:“备马。”
似是御京口音。
那小厮很快便走了。
程念影却没被喊进去。
转眼又来了两个中年人,进了门,想是在和那个岑三爷议事。
程念影竖起耳朵,但门内的人声音压得极低,实在听不清楚,只隐约听见“来”“大人”“好事”的字眼。
程念影在外头等了不知多久,指尖都发起冷来。丫鬟在旁边吸鼻子:“这天……怕是要下雪。”
说话间,门又再次打开了。
“领她回去吧,三爷今日没空见她了。”岑府总管走出来道。
程念影不禁又悄悄皱了下眉。
那丫鬟应着“是”,一边又问:“三爷可还有别的吩咐?”
“嗯……听闻她是自愿入府?”
“是。”
“那就暂且将人从哪来,送回哪里去。”
丫鬟听得愕然:“这……”
程念影一下也抬起了头。
为何?是与方才他们那番对话有关?
但总管此时却盯着程念影的脸微微愣住。
程念影不轻不重地捏了下指尖。这人难道见过秦玉容?
她倒不紧张。
虽说来之前,被要求沐浴换了衣裳,身上没藏武器的地方。但她头上还戴着那支铜簪。不起眼,却有大用。
“怎么杵在外头不动了?”低沉的声音在门内响起,紧跟着脚步声近。
那岑三爷竟是自己走了出来。
程念影心下遗憾。
院子里人太多,倒不便动手了。
“三爷。”总管连忙回身行礼。
岑三爷站定了脚步,程念影也不避讳,直接朝他看过去。他身着皂靴白衫,年纪大抵三十来岁,眉眼确有一丝与皇后相似。
他见着程念影也是极明显地一顿。
这个也见过秦玉容?程念影面上不显,心底已经动了杀心。
岑三爷将手中把玩的印章猛地一扣紧,道:“是个美人。”
总管躬身道:“方才小人也正想呢,倒与从前的大不相同。”
程念影微微茫然。
是因为她好看才呆住了?
“嗯,自有一分清丽天真。”岑三爷盯着程念影多瞧了两眼,问:“都会什么?”
程念影道:“什么也不会。”
“……”岑三爷噎了噎。
总管忙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学一学便会了。主子看她是学琴好,还是学棋好……”
岑三爷摆摆手,思忖片刻,道:“我看什么也不学,就好。”
总管惊讶:“这……”
“连刺绣也不会?”岑三爷又问了程念影一句。
“不会。”
岑三爷笑道:“正好,这才与从前那些大不相同。什么都不会,便如一张白纸,有的男人正喜好这样的,可以在其上随意泼洒。若是亲手一点点教会她些东西,那不更有情/趣?”
总管恍然大悟:“有理有理!”
“带回去吧,这些日子不要让她到前头来。免得乡野出身,不慎冲撞了贵人。”
程念影明白过来。
原来送到岑家来的女子,并不是被岑家的人霸占了,而是又送往了别处。
那今日便近不了这岑三爷的身了。
“走吧。”丫鬟招呼她。
岑三爷立在那里,吩咐起了别的下人:“去将听雪轩收拾出来,再去采买些香。”
“主子,却不知该买什么香?”
岑三爷思考片刻:“佛香吧。”
程念影这下确定了。岑家要来客人了,而且是从御京来的客人。
她还要躲一躲。
将程念影带回去,丫鬟又嘱咐了几句:“不许离开这个院子,每日会有人给你送食物来,若犯了禁,可有的是惩罚等着你。”
她说完冷笑一声,随手将门关上。
程念影转头就翻了出去,找到先前岑三爷那个院儿,耐心等了等,等到屋中完全没了动静,才借夜色掩盖进门一通翻找。
这里和知州府的森严还是差了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