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妈妈也跟着问:“是啊,然后呢,郡王可有动怒?”
自打从许家庄子回来,邹妈妈就只管盯着秦玉容这里,并不知院子里发生的事。
“动怒?他为何动怒?我瞧他也没有要生气的样子。”
程念影顿了下,道:“该我生气才是。”
邹妈妈:“啊?”
秦玉容:“啊?”
“那日不是提到了那个木荷姑娘……这应当值得气一场吧?”程念影缓缓眨动双眼。
邹妈妈:“……”“值得!很值得!”
只是从前这位全然不开窍,该气的时候不气,如今倒拿出来作筏子。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还有别的呢。”程念影数了起来。
“别的?”邹妈妈想不到了。
“还有昭宁公主。”程念影歪着脑袋,“兴许还不止吧。御京中喜欢他的人应当很多……只是从前我没怎么见过。
“一个两个三四个总有的……都是能气一气的。”
邹妈妈震撼。
这……情敌说得跟排萝卜似的。
“我生气生得有理有据,站得住脚,要将他拦在院外,有何不可?”程念影反问。
邹妈妈:“……”
秦玉容:“……”
秦玉容目光复杂地看了看程念影。这妹妹真是奇特得紧。
大抵是真对丹朔郡王并无爱慕之心吧。
这样倒也好。秦玉容心头叹气。这样换回来,便也不显得侯府那样无耻了。
程念影重新直起腰:“快些将衣裳也换了吧。”
秦玉容应声,跟着她走到床后去。
邹妈妈眼见无可挽回,只能闭眼默默许愿万事顺利。
秦玉容很快换好了衣衫。郡王妃的衣裳,自是比丫鬟的好了不知多少。
比秦玉容昔日在侯府穿的,都还要更为精细。
她拉着袖子,忍不住低声道:“像是定思坊的纹样,我从前都只能看着。”
她说着不由去看程念影。
程念影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
秦玉容顿住。是也有不舍吗?
“有些细节须补足。”程念影道。
“什么细节?”秦玉容一头雾水。
程念影将衣领往下拉了拉,而后屈指朝自己颈间指去:“少了这个。”
她一拎裙摆,褪下袜子:“还有这些……”
皆是先前欢/爱的痕迹。
秦玉容脸上一红:“是、是……你考量得真是仔细。”
程念影让邹妈妈拿了胭脂水粉进来,用细笔蘸取,一点点对照着在秦玉容身上画了出来。
到后头秦玉容都面红耳赤了。
这会让她轻易联想到,当时二人于床榻上该是何等激烈。
“好了吗?”
“好了。”程念影收笔,又将她的右臂仔细缠起来,伪装成受伤的手。
秦玉容大喘了一口气,见程念影又拉开了领子。
她在给自己遮身上的痕迹。
秦玉容的面红耳赤渐渐退去,转而忍不住想,她不会觉得尴尬难过么?
“邹妈妈!”门外响起了小丫头的喊声。
“郡王遣人来问,郡王妃在不在这里?”
邹妈妈汗都出来了,忙问:“都好了?”
还有些来不及的地方,但想来也不会有人扒开她的衣服仔细瞧。
程念影将衣裳交叠穿好,带子一系:“嗯。”
门外的小丫头笃笃笃跑开。
没一会儿又笃笃笃跑了回来,她说:“郡王亲自过来了,要接郡王妃回幽篁院。”
这实在不算什么好消息。
马上就是换回来后的第一次直面了!
这一关能过,后头才能过。
这一关过不了……弄不好都死这里。邹妈妈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胸口。
下一刻,脚步声就这么近了。
程念影突地后退了半步。
秦玉容诧异地回头看她。
程念影:“我是丫鬟。”
丫鬟不能越过主子,只能落在后头。
秦玉容面上泛红。是,是这样!她刚来的时候,就犯过这样的错。
“吱呀”一声响起。
门在此时被推开。
傅翊走了进来,开口便问:“昨夜在这里睡得惯么?”
接他的话几乎成为了刻入骨子里的本能。
程念影死死咬住牙,才将那不习惯的怪异感从骨头缝儿里驱了出去。
秦玉容同样没习惯。
一时忘了接话。
好在正如程念影所说,前两日才表现了下性情大变的拒绝,眼下什么样都是顺其自然的。
傅翊盯着秦玉容看了片刻,低声道:“被娘子抛在幽篁院,我倒一夜未好眠。”
秦玉容一听这近似问责的话,更不知该如何接口。
傅翊轻叹:“真该让傅诚赔我,他胡说两句,却引得你当了真。”
秦玉容双肩紧绷,仍旧……仍旧不知该如何接话啊!
傅翊却已拔腿缓缓朝她走近,口中道:“昨日解了那魏家姑娘的烦忧,还不能叫你高兴些?”
这话秦玉容能接了。
她大着胆子道:“是,不能。”
傅翊步子顿了顿:“好,不说此事。”
秦玉容松了口气。但那口气还没松完。
傅翊的目光一转,落到程念影身上:“她也并非是从侯府来的唯一一个丫鬟,怎值得你连夜晚也要与她相伴?”
秦玉容僵在那里,完全不敢答。
说又与她学房/中/术?
只怕接下来丹朔郡王顺理成章要抓她今夜共眠。
那些画上去的痕迹,可是一擦就掉。
邹妈妈都绷不住开了口:“郡王妃怜惜这丫头一同受了惊吓……”
唯有程念影还稳稳地立在那里,半句口不插。
傅翊:“是这样么?只是娘子自己尚胆小,又岂有余力来安抚旁人?”
胆、胆小?邹妈妈懵了懵。以前在郡王跟前是这么装的吗?
秦玉容知道不能一味沉默下去了,她终于鼓足了勇气,脱口道:“郡王今日是故意来找茬么?”
傅翊头也不回,仍旧站在程念影跟前,道:“我见娘子待这丫鬟,似乎比待我更情深义重,心下实有不快。”
秦玉容头皮发麻,连忙道:“哪里的事?”
待话音落下,傅翊已经抓起了程念影的手臂。
秦玉容一颗心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儿。
那只手!
是妹妹受伤的那只手!
“郡王何必为难她!”秦玉容往前急急迈了两步。
傅翊理也不理。
人有几桩事是藏不住的。
咳嗽藏不住,贫穷藏不住,疼痛藏不住。
只消用些力气捏上去……有伤便会止不住地痛呼出来。
傅翊的目光萦绕着那只手臂打了个圈儿。
这时程念影低头跪了下来,颤声道:“奴婢不知何处冒犯郡王,请郡王息怒。”
她轻颤着,将秦玉容害怕的模样学了大半。
傅翊眯起眼,更先想到的却是少女咬唇忍住声音,在床笫间止不住轻颤的模样。
傅翊到底是慢慢松了手。
这时秦玉容也扑到了近前,将傅翊的袖子一抓,心脏狂跳着道:“郡王不快,我心中还生着气呢!”
她想起程念影说的话。
忙补道:“那昭宁公主又是怎么一回事?”
傅翊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这厢跪地的程念影。
他的神情间飞快掠过一丝奇异之色,而后反问:“昭宁公主怎么了?”
秦玉容被反问住了。
她也不知那昭宁公主都做了什么。
只得继续道:“郡王何必问我,郡王心里清楚。”
这招对傅翊可没用。
傅翊微笑:“我不清楚,请娘子为我解惑。”
秦玉容人麻了。
丹朔郡王的确不好对付啊!
她憋来憋去,吐出一句:“她喜欢你!”
傅翊神色不变:“那又如何?可我只喜欢娘子啊。”
秦玉容听得心肝发颤,忍不住悄悄去看程念影。
她听见这话会不会觉得遗憾难过呢?
但程念影还低着头,像个极称职的丫鬟。
“郡王的话……我、我不信。”说到这里,秦玉容后背都已经被汗浸湿了。
傅翊蓦地有些厌烦,道:“不信便不信罢。”
他转身走了出去。
吴巡都没想到主子说走就走,错愕了片刻,才匆匆跟上去。
直到完全听不见脚步声了,秦玉容赶紧将程念影从地上拉了起来:“可有哪里难受?”
程念影摇了摇头。
秦玉容无比尴尬道:“方才还要你跪下,实在是对不起你。”
“无妨。”她扮过太多如丫鬟这样的小人物。大半被她跪过的贵人,都被她杀了。
又岂会自觉卑贱羞辱?
邹妈妈还脸发青:“奴婢瞧着不大对啊,郡王刚才是不是动怒了?”
秦玉容也有些气馁:“我演你演得不好。”
“不必演我,做你自己便好。”程念影回想了一下,自己第一次从下人们口中听到,秦玉容都会些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时的震撼。
她道:“你本就很好。”
是真正的贵女。
秦玉容被感动哭了:“你、你怎的还反过来夸我?”
程念影掏手绢给她:“把脸擦擦。”
秦玉容一对上她面无表情的面庞,顿时把哭声咽回去,全止住了。
傅翊在大部分人眼中,都是个极好的主子。
随和,会和底下人聊天。
但今日一直一言不发到了书房里,连来与他议事的佐官和幕僚都感觉到了不大对劲。
“朝中谭党有意向楚王靠拢……”
“还有人在急着为其他皇子请封。”
“霍潇参了您一本……”
傅翊没甚么表情地一一听完。
“主子?还请主子示下。”
“我会奏明陛下,身体已然大好,明日起恢复上朝。”
大家惊异地对视了一眼,而后道:“是、是。”
傅翊挥了挥手,让他们各自散去,转眼就只留下了吴巡。
吴巡小心翼翼蹲在傅翊身边,问:“主子,今日郡王妃那里,有何不妥吗?”
他直觉应该是这里出了问题。
傅翊转动着指间把玩的玉环。
就在吴巡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傅翊道:“她是真想换回来。”
“侯府只盼着能走通您这条路呢,当然要换回来才踏实。”
“我是说郡王妃。”
吴巡反应过来:“这两日拒不见您,就是在为这个做准备?”
“做准备?”傅翊轻笑,但笑里却没有一丝温和之意。
“恐怕已经换了。”
“她这样想走,我便成全她,明日起我少在府中,她多的是机会。”傅翊冷冷道。
吴巡还没捋明白呢:“那、那这个真的侯府女,难道真要容忍她坐在您妻子的位置上……”
“禁声,禁足,从此不见天光便是。”
“是、是……”吴巡挽起袖子,“那属下给主子磨墨?”
“嗯。”
墨研磨好,傅翊提笔便开始写给皇帝的奏折。
等写完开头,傅翊蓦地又丢开了笔。
“主子?”
“凭什么?”傅翊眉眼覆上一层薄寒,他抿唇微笑,“凭什么她想换进来,便换进来。想走时,我便容她走?”
只是短暂地惊了惊,主子念头怎的改得这样快!
“那属下这就先过去将人看管起来。”吴巡都顾不上擦手上的墨,往衣摆上一蹭,转头就要走。
“站住。”
“主子?”
“将人看管起来作什么?”
“主子的意思不是不让她走了么,那自是要立即看管起来。”
“然后呢?”傅翊缓缓转过头,“告诉她,武宁侯府的一切算盘我都知晓了?”
“不错,岂容它武宁侯府再猖狂下去,定要好好扒开他们的脸皮……”吴巡激动道。
“接下来呢?”傅翊语气平静地问。
吴巡缩了缩脖子,收敛起来,低声道:“岂敢在主子跟前班门弄斧。”
“我又未怪罪你,你只管说就是。”
吴巡重新抻直脖子,迟疑着道:“接下来……接下来……”
他脑中有些乱,一时竟也捋不出个清晰的线头。
还是傅翊接了他的话:“既然将一切都捅破了,她们定会害怕,更想着逃离。于是府上只有看管更为严厉,干脆从此不让郡王妃出现在人前。”
“但这显然不大妥当。皇帝便要当先怀疑怎么一回事。”
“抑或可以干脆将此事上报给皇帝,由他处置。接下来便是武宁侯府被悉数发落,别管是真的侯府嫡女,还是假的这个……都免不了罪责。”
“皇帝为安抚我,自该重新为我赐婚……”
吴巡听到这里,终于听明白了。
这不是让不让人走的问题。
而是……
“郡王妃不能换。”吴巡迟疑接声。
“何必再塞一个新的,不知来历,又不知揣着什么心思的人呢?”傅翊淡淡反问。
“是,是。”吴巡觉得这道理是对的。
但就是似乎还有哪里没捋明白……
吴巡想到了眼下最要紧的:“那,那主子的意思……咱们该如何做?”
“她为何在郡王府上换回,而不是在外出时,避开我的眼睛换回?”傅翊顿了顿,道:“她在试探。”
吴巡立即反应过来:“在试探您会不会发现?”
“这说明……”吴巡喃喃,“郡王妃很聪明。”
“这说明,她与武宁侯府之间的关系较深。才会考量到她走后,若我发现真假,降罪到真侯府女头上如何是好。”
“哦,是,是……”吴巡讪讪一笑。
傅翊顿了下,眼底掠过一丝奇异之色:“也的确说明她是聪明的。”
“我不捅破此事,她也不敢捅破此事,必会为了维持现下的平和,而用尽全力。”傅翊接着道。
吴巡终于恍然大悟。
从前主子一直未戳穿,就是揣的这个心思呢。
他就是想看看,郡王妃会如何竭尽全力地维持平和。
“她既这样聪明,我要让她知晓,我发觉了一些不对劲,但并未怀疑是换了人。为了打消我的疑心,她会再换回来。”
“如此反复几次,到我适应这种不对劲为止。就算再有疑心,我也会自己消化。”
吴巡顿了顿。
这不是您平日里把弄旁人心思的招数吗?
郡王妃真能做到如此地步?
“你现在可以过去了。”傅翊看着吴巡,“去将那个丫鬟带过来。”
程念影这厢才刚看着秦玉容擦完了脸。
“郡王派属下来传个话。”
“什么话?”秦玉容目光闪烁。
吴巡指着程念影:“郡王要见她。”
秦玉容一慌,赶紧喊:“郡王难道是看上我这丫鬟了么?难怪今日总找我的错处!”
吴巡硬着头皮,照着傅翊教的,吐出一个字:“啊。”
秦玉容:“……你说什么?”
“我说啊,就算是又怎么了?”
秦玉容震撼,心里又急又气,方才不还说只喜欢“娘子”一人么?
这丹朔郡王实会骗人!
程念影目光动了动:“那便去吧。”
“不行!”秦玉容想也不想就抓住了程念影的胳膊。
她表情竭力控制,但躯体还是不受控地微微颤抖起来。
也就是先前盯着这张一样的脸才毫无怀疑。
这会儿已经知晓是换过的了,吴巡再看她,心道果然破绽很多。
纵是吃醋,先前的郡王妃也只会对郡王说上一句“不要喜欢旁人”,那语气大抵就如“今日宜吃粥”一样。
直白又平静,而非吵闹,更非慌乱。
吴巡想到这里,这才真觉得先前的郡王妃的确是大为不同的。
“吴爷,不走吗?”程念影挣开秦玉容的手,盯住了吴巡。
院里很多人都这样唤吴巡,程念影自然也学到了。
吴巡猛然回神,却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倒不必这样多礼。”吴巡清了清嗓子,转身当先推开门,而后侧身,步子顿住。
程念影歪头看了他一眼。
吴巡顿时叫糟!
还是被影响了。
因为知晓这个才是郡王妃……他便本能地想让她先走。
程念影脸上没有表露出异样,更没有慌乱,她问:“吴爷还有话要说?”
吴巡先是又一激灵。
紧跟着忙糊弄道:“啊,是。只是想起来,郡王妃一定要好生歇着,莫要动怒。”
程念影抿唇。
这话听来可恶!
吴巡这次走在了前面,走着走着,还是回头叮嘱了一句:“不必唤我吴爷。”
让主子听见,何等怪异!
程念影尽心尽责扮着丫鬟,抬眸改口:“吴大哥。”
吴巡差点左脚绊右脚,当场摔倒。
“不,不……”他喉咙紧绷,紧跟着一个脑筋急转弯,冷声道:“何必这样与我拉关系,叫吴护卫就是。”
程念影:“是。”
吴巡听见这个字,心底才没那么紧张了。
没多久,他们来到了书房外,吴巡抬手叩门:“主子,人来了。”
“进来。”
吴巡将门推开,这次也特地等了程念影先进去,紧跟着他从外面将门一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