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想侯夫人长住?”傅翊微笑。
“……嗯。”
傅翊笑容更深:“那我一定努努力。”
程念影茫然又困惑地望着他。
傅翊道:“待你有孕,她为来照顾你,自可在府上长住。”
秦玉容心虚,听见这句话,先手抖了抖。
而程念影这头哪觉羞呢。
她只生气地又拿起了筷子……
心想那她根本等不到!
指望在郡王府上再见,怕是有种种桎梏,还不如这几日快快同秦玉容做好了交接。
等出了郡王府,自然能随时见到侯夫人,便于问话了。
眼下要先带秦玉容去见她这些日子里接触过的人……
“我一会儿想出府。”程念影重新抬头。
傅翊:“想去瞧瞧魏家姑娘?”
“对。”
“不必去了,陛下刚刚下旨赏过她了。特许她独立门户,还赐了一块匾。她父亲所有,皆由她一人继承,旁人不得沾手。”
程念影不自觉地咬了咬筷子尖:“那真好。”
她话说完,发觉傅翊盯住了自己……的唇。
她忙放下筷子,不自在地舔了舔唇道:“那也要出去。”
“她手头要处置的事许多,恐无心见你,若当真挂念,便等她母亲蒋氏头七那日吧。”
“再者时辰也不早了。”
傅翊起身到她跟前,按住她的手臂:“我瞧瞧你手上的伤。”
“好得实在有些慢。”傅翊微微皱眉。
一旁的下人顿时都跪了下来:“因上回傅大人那里有疏漏的缘故,这回奴婢们都是再三小心,绝无一丝懈怠。”
程念影张了张嘴。
傅翊抬手将她嘴一封:“怎么,又要说是御医不好?”
那倒不是。
程念影其实怀疑是因为……没吃药的缘故,她的愈合能力在变差。
她顶开傅翊的手,瓮声道:“昨日扯着伤口了。”
傅翊轻挑眉尾,收手时还顺势摸了下她的下巴:“嗯,是我不好,下回一定更小心。”
还下回?
程念影想了想,以他的身体,那多半也该等到一两个月后了。
她都走了。
程念影放心地应了声:“嗯。”
傅翊心下好笑。
这会儿又平静如水了?
要使这潭水动起来,还真有些不易。
“吃饱了?”傅翊顿了下,“想不想看看我修的书?”
“能看?”
“有何不能?”
集百家之书啊!
那于她来说,便仿佛天堑之上的存在。她若不入郡王府,八辈子也见不到这样的东西吧。
程念影点了头。
这样的巨著,自然不是一册便能囊括的。
傅翊只让人取了其中几册来,指着道:“皆是摹本,但也修订无误。”
秦玉容还杵在旁边。
她心下掀起了巨浪,惊骇于丹朔郡王的举止。那书……她也很想瞧瞧。
但她此刻是丫鬟。
程念影这厢挨着书案坐下,随意翻开一页。晦涩难懂。
她还是有些没文化了。
傅翊一直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嘴角微微向下撇,便立即抽走了那一本:“看这个吧。”
新一册的竟是些警世故事。
这便好读多了。
傅翊转身,命人再设一张书案,于是他也坐了下来。
秦玉容就这样被其他下人给拉了出去。
转眼便又到了晚间。
御医来给程念影查看了伤口,换了新药:“没起热就是好的。”
程念影点点头,也没再说御医是庸医。
她心情极好。
她读的这册书,生僻字少,她认认真真读下去,装了满满一脑袋故事。那种充实感,令她觉得自己真不像是个杀手了。
像个正经人家养出来的正经人。
御医收拾了东西退出去。
秦玉容这时候便又要跟着丫鬟进去伺候。
她袖中还揣着那瓷瓶,沉甸甸的,让她一颗心高悬,始终挨不着地。
郡王为何还不走呢?
她心中升起焦愁。
程念影将书还给了傅翊,二人又一并用了晚膳。眼见傅翊还不走,程念影也有些头皮发麻。
“郡王今日……”
“依旧宿在此处。”傅翊眼皮都不眨一下,他笑盈盈地盯住程念影,“我说过了,我会小心些的。”
程念影纠正他:“郡王说下回……”
“嗯,下回便是今日。”
但于她来说,似乎并无这一条路可走。
所以不论成与不成的事,有何等风险的事,她硬着头皮也要上。
“收拾好便退下吧。”傅翊挥退了众人。
程念影这时竭力回忆起了过往见过的女子……决定装腿瘸。
她从椅子上起身,往傅翊的方向迈了一步,紧跟着一个趔趄。
傅翊接住了她。
傅翊没用什么力气,于是两个人在地毯上滚作了一团。
傅翊:“娘子这是要试试在地上么?”
程念影:“……”
她只好自己强调:“我腿疼。”
傅翊便伸手去探:“何处?”
他捏了捏她的小腿:“这里疼?”
又捏捏大腿内侧:“还是这里?”
程念影被捏得手也僵腿也僵脸也僵,还不知道究竟该哪里疼才对。
连忙说:“都疼,都疼。”
傅翊慢条斯理捏起她完好的那只手:“手总是好的……”
程念影的惊疑都快从眼底透出来,贴到傅翊脸上去了。
傅翊捏着她的手,低声笑起来:“好了,时辰尚早,我观娘子并无倦意,不如点灯继续读书吧。”
程念影抬眸瞧了他一眼。
傅翊这时已经动身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待她站稳,他便立即松手去给她找白日里的书去了。
没一会儿回来,屋内烛火皆被点亮。
“我为娘子点灯,便请娘子为我研墨如何?”
程念影……不会。
她不会的东西还是太多了些。
程念影还在抿唇,傅翊已经将墨条放到了她掌心。
这样的事多是由丫鬟书童来做,侯府嫡女不会也属常事。想到这里,程念影就毫无压力地上了手。
程念影的手劲儿有些大,刚放上去墨条便被杵掉了一个角。
她不由暗自心虚地朝傅翊瞥了一眼,傅翊却神色不变,仿佛根本没发现。
程念影顿时更为放心。
“墨身要直,先慢,待墨浓时再快。”傅翊突地扶了扶她的腕侧。
程念影应了声:“唔。”便按他说的做了。
真是极好的学生。
“好了。”傅翊拉过她的手,给她擦了擦指尖。
“闻到香气了吗?”他问。
程念影忍住了没吃药,自是还什么都闻不见。只能装沉默。
傅翊也不在意,接着道:“其中有冰片、丁香。”他拉开手边的匣子,从中抽出新的墨条。
新的那只更为精巧,作琴状,以金描出琴弦和刻纹。
“这只还添了珠粉和金箔。”傅翊拉起她的指尖,带着她抚过墨身,“金箔都是细细贴上去的。”
“送你可好?”
又风雅,又贴了金箔,在程念影心中正正是头一等的礼物!
她一口应下:“好!”
傅翊低头拉开了她腰间的香囊。
程念影躲都来不及。
“这是什么?”傅翊指着其中的药丸。
程念影睁眼说瞎话:“香丸。”
装在香囊里的香丸,再合理不过。
“嗯。”傅翊将墨条随手丢到案上,“倒放不进去了,明日再收吧。”
他随后翻开了白日里程念影读的那册书,一边翻页一边问:“娘子很喜欢这册书?”
这也要送她吗?程念影倒是很想要的。
正如傅翊所说,书贵。往日程念影是没有机会读书的。
“嗯,喜欢。”程念影点了头。
“不知娘子喜欢其中哪一段?”
程念影伸出手指头点了点。
傅翊垂眼低声念:“等闲倒尽十分酒,遇兴高歌一百篇,物外烟霞为伴侣,壶中日月任婵娟……”
“娘子倒很有晋时人的无拘洒脱。”
他夸赞完,突地将程念影拦腰一抱,按在了膝头。
从前丹朔郡王有时也与她亲近,但都与今日不同。感知变迟钝的程念影,都能从傅翊的身上嗅到危险气息。
那是成年男子天然的威胁性。
使她生出时刻被侵入的错觉。
于是程念影悄悄挪了挪屁股。
傅翊似无所觉,提笔蘸了墨,而后抓住了程念影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来,将笔身塞进去。
墨落纸面。
他握着程念影的手写下了第一个字:等。
紧跟着是第二个字,第三个字。
程念影的注意力霎时全被带到了纸面上——他在带着她写字。
对于程念影来说,这更像是在教她写字。
她微微屏了屏呼吸,认真地看着笔尖勾画。原来一幅字是这样写出来的……
“如此存筋藏锋,是不是比你在家中惯写的字更好看些?”
当初程念影和傅翊都见过侯府里,秦玉容留下的字迹。是,是要更好看。笔锋更漂亮。
程念影连秦玉容那样的字都写不出来。
眼下倒直接学上了更好的……
“这是赵体,你若喜欢,明日再带你试一试。”
“嗯。”程念影将语调往下压了压,以显得不要太过高兴。
倒忘了要避着傅翊走这回事。
傅翊搁了笔,将书册给她:“你看吧。”
可她还坐在他怀里。
程念影尝试着挣扎了下,傅翊却将她锁得牢牢。
就这样看?
程念影转眸偷看傅翊。他倒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目不斜视地也抽来了一册书。
正常的夫妻这般窝在一处读书,似乎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程念影慢慢放松了肢体,就这样倚住傅翊。
……还有些舒服。
程念影舔舔唇,伸手将书册翻到白日里看的地方。
“袖口脏了。”傅翊突地道。
程念影低头去看。
自己袖口的确不知何时沾了墨渍,这样蹭来蹭去,连傅翊的衣衫都被弄脏了。
他爱干净,自是难以容忍。
程念影立即道:“换衣裳……”
傅翊轻笑一声,挽起她的袖口:“不妨再脏一些。”
他埋首在她颈间,方才是如何教她写字的,眼下便是如何耐心教她做别的事的。
程念影的手到底还是用上了。
她挣脱不得。
到后头更是整个人都被迫趴伏到了书案上去。
“蜡烛……”她顽强地吐出声音,“熄了蜡烛。”
秦玉容跟着丫鬟进来,收拾了脏污的衣物。
程念影一看见她的脸,就不免又怀疑郡王似是故意挑的这时候圆房。
但人是侯夫人带来留在她身边的。
作为贴身的丫鬟,做这样的事,好像又无可指摘……
她轻轻叹气。
不能这样下去了!
程念影一脚踢了被子,想着且再发个低热就好,便能糊弄过去了。
谁知斜里傅翊伸了手,将被角掖得紧紧。
“热。”程念影一边小声抱怨,一边挣开。
傅翊也不强压着她,当即坐起身,叫住丫鬟:“将炉子烧得更热些。”
程念影的计划自是宣告失败了。
翌日醒来。
程念影睁开眼一瞧,她还不知什么时候撞到傅翊的怀里去了。
傅翊还扣着她受伤那只手,免了她再蹭伤。
二人肌肤紧贴,也与从前不同。
总觉得亲近到骨子里,发烫。
程念影赶紧从他怀里弹开了。
傅翊未睁眼,低声问:“还疼吗?”
程念影体质实在太好,实则半点也不疼了。反而只觉得筋骨舒展开了。
但嘴上还是含糊应了声:“嗯。”
傅翊这才缓缓坐起来:“来人。”
丫鬟们听见动静鱼贯而入,伺候二人起身。傅翊单独叫住了秦玉容:“你去给郡王妃涂药。”
秦玉容整个人都像丢了魂儿一样,只能点头。
傅翊走了。
其余人也都退了出去。
秦玉容终于得了与程念影独处的机会,她快崩溃了:“不然你就……你就和郡王这样过日子过下去吧?”
“我……我想回侯府了。”秦玉容喃喃道。
他二人这样夜夜颠鸾倒凤,还要她亲眼目睹事后的种种狼藉。白日里,又见到亲密如斯。
对她来说,实在是莫大的刺激。
程念影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不成。”
“你难道不喜欢郡王府上的荣华富贵?”秦玉容脱口而出,随后又觉失言。
这话太像是在指责对方的品性。
程念影却脸色都没变一下,她只是道:“我只是不想再扮做别人了。”
她从前就扮过太多的人。
她很想做一回自己。
便是秦玉容主动相让,她也不愿意一辈子顶着别人的名字活下去。
秦玉容讪讪道:“那,那好吧。”
程念影反过来建议她:“你若不喜欢郡王,我可想法子为你抽身,到时候我们都不留在这里就是了。”
秦玉容苦笑:“父亲母亲就指望郡王这门亲事,岂能容我随心所欲?若能相容,我一早也不必寻死了。”
“你可以假死。”
“假死……没有那样容易。”秦玉容嘴上不说,但实际还是把楚珍的话听了进去,“往后我没有合法的身份,便只能四处躲藏。女子流落民间,不得家族庇佑,你可知是个什么下场?”
秦玉容语气苦涩:“侯府的女儿,必须坐在郡王妃的位置上。父亲是这样说的。”
听起来……不大好。
既没了和楚珍说话的机会,程念影便直接了当地问秦玉容:“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玉容一愣:“你叫他什么?”
程念影沉默片刻:“侯夫人没有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程念影将当初楚珍说的话,讲给了秦玉容听。
秦玉容的神情几乎裂开:“你是我妹妹?你是我妹妹!那母亲怎么能把你送来替我……”
她跳了起来,愤怒地砸了袖中的瓷瓶。
“那是什么?”程念影问。
秦玉容满面羞愤:“是……是避子药。”
程念影轻轻“噢”了一声,然后蹲下身去捡。
秦玉容立即扑上去打掉她手中的药丸:“你做什么?”
程念影抬眼:“它是有用的。”
秦玉容怔住,她看着程念影冷静万分的面容,想到了母亲说的话。
她、她似乎比我沉着理智太多。
“你不会觉得难过吗?”秦玉容怔怔问。
“不会。”程念影顿了下,“但有一些失望。”
“失望?”
“侯夫人很爱你。”
秦玉容眼泪掉了下来:“母亲她,她……她这个人就是如此!其实也没有那样爱我,总是……总是利益更为先。你、你不要觉得失望。”
“是这样吗?”程念影心下更有些失望。
侯夫人更爱秦玉容,她都能理解。但若是连秦玉容也没那么爱……
这样的母亲还那样好吗?
她脑中掠过了蒋氏临死前的那个眼神,胸口登时又泛起了一阵窒意。
蒋氏的爱太浓烈。
浓烈到她一眼再难忘。
秦玉容擦了擦眼泪,问:“你以前都是在何处生活啊?”
程念影再度愣住。
因为她发现,侯夫人从来没问过她这样的问题。
“嗯,有人收养了我,和很多人养在一起。”
“生活得很辛苦么?”
“……尚好。”
“那便是不好了。”
“是尚好的。”
“是不好!你看,你无论什么事,都这样平静地接受。连我拿避子药给你,你也不生气。于你来说,是尚好。实际上,该是很不好,很不好了!”秦玉容急声道。
程念影这才仔细地看了一眼这个“姐姐”。
她太过柔弱,也很柔软。
程念影轻声道:“郡王是个极好的人。”
虽然他似是喜好操纵人心。
但秦玉容连一个心眼也没有,倒也无妨了。
“你说这个做什么……”
“待我走后,你应当会喜欢上郡王的,便与他好好做夫妻就是。”
“我……”
“你先前那个心上人,应当是当今睿王。他只是皇帝的侄儿,而不是皇帝的儿子。他很坏,他与你们牵扯不清,便是为了设计太子。你趁早忘掉这个人吧。”
“你会过得很好的。”
秦玉容不是滋味儿地打断:“可是我觉得母亲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
“我看郡王很是喜欢你。”
程念影愣了愣,摇头道:“因为他会对自己的郡王妃好,是你,是我,都好。”
“是吗?”
“嗯。”程念影掰了掰手指头,“府上的人都很好。施嬷嬷很好,郡王的堂弟傅大人也很好……”
“我听说傅大人为人冷酷……母亲还与我说,他来接亲那日,眼高于顶,吓人得紧。”
“没有的事,带你去见过你就知道了。……他们都很好。不是对我好,是对郡王妃很好。”程念影强调给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