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假的便是假的,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玉容再不争气,也是亲骨肉。
“此事……我会同你爹商议……”楚珍犹豫道。
程念影点了点头:“这其中争斗,牵扯甚广,要小心,还要及时。”
楚珍更是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才多少时日?她说话哪里还像个丫鬟?连这中间牵扯到什么争斗,她都知道了?
程念影这时候捏了捏指尖,道:“既然姐姐无事,那便来说说我吧。”
“说你?”
“嗯,我与她换回去以后呢?”
“怕郡王起疑,恐怕不能立时入族谱。”楚珍眉头皱紧,“要委屈你了……”
“嗯……”入了族谱,若不幸死去,魂魄便有归依之所。
做杀手最害怕的,便是死后魂魄都不得归处。听闻这样的,连轮回都入不得,只能做一辈子的孤魂野鬼。
但她将来也不做杀手了,这个倒不是很要紧了。
她还可以嫁给别人,以后魂魄就去住别人家了。
程念影问:“还有呢?”
这话问得邹妈妈心惊胆颤。
这位怎么还期待上了?还规划上了?
不是,真要走啊?
邹妈妈又朝秦玉容看了一眼。这嫡姑娘顶个什么用啊?
“御京恐怕也留不得……”楚珍迟疑出声。
程念影慢慢放开了捏紧的手指,她的眸光淡下来:“还有呢?”
楚珍目光颤动。显然,她也不傻,什么都不给,人家自然要疑心她的说辞。
楚珍立即道:“待尘埃落定,我与你爹带你去外祖家小住,如何?你小姨家中,还有与你年纪相仿的兄弟姐妹,他们能陪着你玩。”
程念影犹豫片刻。
虽不大好。
但她还是说了:“我能带多少金银走?”
见过了郡王的父母,亦见过了魏嫣华的父亲。可见有些父母并不一定都是靠得住的。
还是要先拿到手足够的金银。
楚珍愣住:“带多少金银?”
程念影轻轻点头:“新婚贺礼,陛下赏赐,还有郡王私库里分的东西……那些,我能带走多少?”
楚珍先是不悦。
但紧跟着又不得不感叹,这小丫头聪明着呢。便是话说得再漂亮,她也没有全盘依赖于武宁侯府。
“这些恐怕不能带走,否则将来缺了说不清楚。府中月银拿走倒无妨。再有,爹娘也得给你补一些呢,好叫你今后过上无忧的日子……”
楚珍一拍手掌,眼泪又下来了:“瞧我,送嫁那日急得很,都不曾问你如今的名字是什么。”
杀手的名字是不能曝于人前的。
“小禾。”程念影道:“我叫小禾。”
“小禾,小禾,娘的小禾。今后娘会将你这细细的小禾,养得越来越好……”楚珍说着又要去抱她。
“我身上当真是脏的。”程念影避开。
倒叫楚珍一腔情意无处安放了。
邹妈妈也从旁道:“是呢,郡王妃病了,得避风、避水。”
楚珍眼露心疼:“怎么病得这样厉害?”
“不妨事,已然大好了。”程念影看向秦玉容,“她……”
楚珍弯腰将秦玉容从地上拉起来,怒道:“别害了你妹妹,你留在这里,是要助你妹妹好好脱身的。你难道要她替你一辈子,过这样提心吊胆的生活吗?”
秦玉容缓缓回神,面露羞愤之色,朝程念影一拜:“妹妹,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这罪过……还是我自己来受吧。”
这话听得程念影心底别扭。
怎的就成罪过了?
丹朔郡王不至于此……虽说是心思深了一些些……
“擦了眼泪。”楚珍递过去帕子,“让你妹妹领我们在府中四下走走吧。”
程念影正觉得有些呼吸不畅,转身带路走在了前面。
再与武宁侯夫人相见,怎么并无期待中的那样高兴呢?
“郡王妃。”有丫鬟走到了面前,福身道:“郡王派奴婢来传话,请郡王妃小心些,莫要太过激动,免得碰了伤口。”
楚珍在后面听见声音,目光闪了闪。
“知道了。”程念影这厢应着声,踩着阶梯往下走。
丫鬟又道:“您要去哪里?若走急了,只怕出汗,汗水浸到伤口里还得疼呢。”
“只是带我娘四下转转。”
丫鬟思忖片刻:“奴婢去请示一番。”
程念影无奈,只好等在那里。
楚珍跟着走出来,眼底的情绪更加复杂。……这算宠爱?还是禁锢?
楚珍这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没一会儿那丫鬟回来了,后头还跟着傅翊。
傅翊并不看旁人,到了近前,只笑着问程念影:“要不要换你来坐,让人推着你走?”
“……何必这样麻烦。”程念影拒绝。
傅翊扣住她腕子:“我瞧瞧你伤口。”
楚珍看着,秦玉容看着,程念影这才觉得不大好,立即要抽手。
傅翊却偏坏心眼儿地攥得紧紧,笑道:“怎么?我瞧不得?”
做惯了主子,哪里知道做下人犯了过错是个什么下场……
傅翊还抓着程念影的手,这时转头分了些目光给秦玉容。
“哪里的丫鬟?这样蠢笨。”
秦玉容哪里被人这样说过?
她僵在那里,无措地后退了半步,再看傅翊那张脸,纵使生得再俊美,也令她觉得说不出的压迫感。
楚珍无奈,知道不能指望女儿自己解决眼前的局面,忙上前一步:“郡王,她是……”
“无心之失罢了。”程念影脆声插了进来。
“是,这丫头无心之失,还望郡王莫怪。”楚珍忙接上。
“武宁侯府倒是爱护下人。”傅翊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秦玉容听得攥紧掌心,对他更怕。
连楚珍再开口底气都有不足:“郡王谬赞,这是带来给玉容用的家生子,这才不忍罚她……”
气氛紧绷时,程念影嘴里憋出来了一个字:“疼。”
她皱着眉心,声音轻,倒还真有了点撒娇的意味。
一下就将傅翊的目光又拉了回去。
“那就别再走动了。”傅翊说。
程念影瞪着他:“是郡王抓得疼。”
傅翊一下笑了,松开手:“好,是我的不是。”
他低下头:“我吹吹?”
程念影脖子梗住,更觉别扭,心跳都快了些。她飞快地抽了手:“松开便好了。”
但这一幕,还是深深烙进了楚珍母女的眼底。
方才她们有多提心吊胆,眼下冲击就有多大。
丹朔郡王对自己的郡王妃很是宠爱。
但却是对着一个冒牌货。
再想到已死的太子,和程念影口中的“真相”,楚珍如鲠在喉。
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秦玉容,而后上前去,将程念影的手虚虚一扶:“娘也给你吹吹?”
不过她话音落下,便僵了僵。
那伤口着实狰狞!
“这伤……”
程念影见她吓住,轻描淡写:“意外而已,看着吓人罢了。”
秦玉容好奇得紧,也跟着探头。
她亦惊了一跳。
而后脑中飞快掠过个念头——却不知丹朔郡王是如何面不改色凑拢说要给她吹吹的。
“好了。”傅翊伸手挑住程念影的袖口,往下一拉,便又遮盖起来。
但事不算完,傅翊又重新看向秦玉容,问:“先前成婚时,武宁侯府便有许多仆妇跟来,今日怎的又多出一个?”
这说辞楚珍倒一早想好了。
“我想着玉容与郡王成婚也有些时日了,却迟迟不见喜信。她啊,善调此道,这才赶着送来了。”
“叫侯夫人费心了。”傅翊摩挲了一下轮椅扶手。
在她们一颗心又高高悬起的时候……傅翊终于再度开口:“那便留下吧。”
楚珍心下欢喜,可算有了个好消息。
她客客气气地问:“方才玉翎跟着郡王走了,他行事莽撞,不知有没有打扰到郡王?”
“我书房中有些难得一见的藏书,他看得认真,并不曾打搅我。”
“那便好,那便好。”
正值气氛融洽之时,程念影趁机提出:“可否让母亲在这里歇一日?”
楚珍愣住。
这……计划里没有的事啊。
程念影却还有很多话还没同楚珍说清楚呢,她巴巴地看着傅翊,口中说着托词:“我很想她。”
“不大妥当。”傅翊说着,语气一个大拐弯,“但你这几日吃了苦,眼下便是你说了算了。”
程念影立即冲他笑了笑。
傅翊轻挑眉尾,很有成就感。
“不是要去四下转转吗?去吧。”傅翊招手,“去抬我那肩辇来。”
“那不是皇帝赏赐的吗?”程念影忙道。
“嗯,你又不是没坐过?”
楚珍听得倍觉煎熬。
这二人何等亲近!
当初若不是被太子那里的富贵迷了眼,早该换回来了!
“好吧。”程念影这头应了声。
于是没一会儿便有小厮真抬着肩辇来了。
程念影由邹妈妈扶着一坐上去,直接就高了楚珍等人一大截。
傅翊离开,只剩下他们几个同行。
只是眼下哪里还像是母亲跟着女儿呢?
楚珍嘴角抽了抽。倒把咱们都衬得像奴仆了?
楚珍强打精神,做起好人,问:“从侯府带来的下人在何处?他们平日里对你可尊敬?可服从?若有那不服管教的,你只管告诉娘。”
“今日娘替你做主!”
楚珍心里当然知道,肯定有那轻慢的。
毕竟当初跟着来的,都知道这位是冒牌货。
“那些下人?”程念影趴在肩辇的扶手上,低头和楚珍说话,“不知,我许久没见过他们了。”
楚珍愣了:“许久没见过了?”
“嗯,用着不好,便不用他们就是。”
“……”
邹妈妈此时插声:“那些个小蹄子,哪敢作乱?老奴也一早教训过了。该抽巴掌的,都抽过了。而今不在主子跟前伺候,便少了月银,养活不起家里,该!”
楚珍:“……”
“那便好……”楚珍压下语气里的勉强。
另一厢。
秦玉翎被关在书房里看书,面色发苦。
当然不是他有兴趣看书。
他根本志不在此道。
他想去做武状元呢。
当然,他心中也很仰慕如姐夫这样的人物……外间都传他多智近妖。
他很想和姐夫聊聊天,问问姐夫,能否给自己的将来指一条明路。
谁知被带到这里后,便见不上姐夫的面了。
“何时才能出去啊?”秦玉翎长叹一口气。
接下来的午膳、晚膳,秦玉翎都是在屋子里用的。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了。
下人过来接他,道:“侯夫人要留在府上宿一晚,公子也一同。”
秦玉翎顿时发怵。
明日不会还将他留在这里看书吧?
他脑袋发紧,突突跳着往外走。
没走出多远,却遇见了姐姐。
他正欲出声喊。
另一厢丹朔郡王近了。
傅翊叫住了程念影:“去哪里?”
“我想和母亲一起睡。”程念影坦坦荡荡对上傅翊的双眼。
傅翊微笑:“娘子,那可不大行啊。”
“为何……”
“侯夫人都说了,你我成婚多日,却迟迟不见喜信。我看正值良辰,不如选在今日圆房吧。”
秦玉翎惊讶。
姐姐姐夫还未圆房?
傅翊又道:“不是说今日那个丫头擅调此道,你将她叫过来。”
程念影整个人僵在那里,双眼瞪圆,这已是她非常难得的失态模样了。
不等她答,傅翊转头吩咐:“去把白日里那个丫鬟叫过来。”
“是。”
程念影这时候看见了秦玉翎的身影,她想也不想便喊出了声:“玉翎。”
秦玉翎立即局促地走上前,先朝傅翊行了大礼:“姐夫。”
再朝程念影行礼:“姐姐。”
等支起脑袋……
傅翊觉得没趣儿地捏了捏指尖,这人的脸,都比他郡王妃的脸要红。
程念影这厢已经问上了:“你去何处?”
秦玉翎将脑袋又垂了下去:“他们正要领我去休息。”
程念影开始没话找话:“你今日读了什么书?”
秦玉翎的脑袋更更低了:“……墨、墨娥小录。”
是程念影没听过的书,自然也无法接话。
她沉默片刻,问:“吃过饭没有?”
“吃过,府上的人特地送到了我面前。姐姐,我……”秦玉翎支支吾吾。
傅翊打断道:“读了一日的书,也累了,去歇息吧。”
秦玉翎如蒙大赦,赶紧又朝二人一拜:“姐姐,姐夫,我先告退了。”
傅翊笑着转头:“他半点也不想同你说话呢。”
程念影:“……”
傅翊跟着又补了句:“想是怕我的缘故吧。”
程念影一声不吭,转过身往回走。
还生气了?傅翊跟了上去,低声道:“墨娥小录乃是记录酿酒、制香等种种古方,乃至如何种植,如何畜养家畜,如何算命打卦……”
程念影悄悄竖起耳朵:“写这书的人真是厉害。”
傅翊:“这便算厉害了?”
程念影悄悄瘪嘴:“如何不算?”
“我曾为陛下修《大成文献》……”傅翊转眸去看她。
好罢。她显然不知晓这是什么东西。
傅翊笑问:“娘子是不是以为修书,算不得什么?”
程念影是这样想的,但嘴上不好这样说。她便只扭过脸来,定定盯着傅翊,一双眼眸在月色下绽着光。
傅翊唇角抿得更深,他道:“我向陛下提议,由他主持修一部巨著,集经史子集百家之书,更涉天文地理、阴阳医术不一列举。娘子知晓,这样一部巨著若一旦修成,将在后世引起何等的震动吗?”
集百家之书!
程念影怔住。
“陛下事忙,其中具体事务自然皆交予我手中。搜集耗时,修撰更耗时,修撰之时,还要查漏补缺,加以斧正……”
“陛下支派人手二十余人与我,都远远不够用。而且那时,朝中多数不赞成我的举动。”
傅翊停顿片刻,蓦地又笑问:“娘子可知为何寒门难出贵子?”
程念影摇了摇头。
“因为书贵。从古时流传下来的大部分珍籍都藏于各世家大族手中。他们把握住书籍的流通,便掌握了登天子堂的这条路。”
程念影全然忘了方才的心情,自然而然地接声:“你要修一部巨著,便要搜集天下书。他们不肯将珍藏的书给你……所以他们才恨你。”
傅翊轻慢一笑:“鼠目寸光,岂知后世之功?”
程念影看着他。
月华好似尽加于他身。
光华熠熠灼人眼。
他是很厉害的。
厉害到程念影都难以去描述。
“我那里藏书颇丰,秦玉翎却只从中选了这样一部书。他的志向恐怕不合侯府的期望。娘子该忧心此事才是。”傅翊突然话音又一转。
但程念影都不知道,为何说不合侯府的期望?
就因为读的书并非经史吗?
她转过脸。
好像被一阵风轻飘飘地托住。
她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中,没有再说话。
秦玉翎去见了楚珍。
楚珍也问了和程念影一样的话,问秦玉翎读了什么书。
秦玉翎答完,楚珍的眉心就轻轻皱了皱:“杂书……”
秦玉翎连忙岔开了话头:“我方才出来,正撞上姐姐。”
秦玉容就站在一边,听见这话,心头不由一酸。见面不相识,的确令人难过。她的身份真能一直给别人用吗?
秦玉翎这厢还在接着说:“姐姐说要来见母亲,和母亲一起睡。”
楚珍眼皮一跳,自然心下不愿。倒不是别的,谎话这个东西,就是说得越多,错漏越多。因而她一直在避免与之见面。
“不过叫姐夫拦住了。”
楚珍:“……”这大喘气。
“我听姐夫说……姐姐与他,竟然……”秦玉翎压低了声音,“竟然一直未圆房。”
那可太好了!楚珍眼睛都亮了,嘴上说着:“先前郡王病重,世人都知晓。拖到今日也不奇怪。”
“也是。我就怕姐姐姐夫不和睦……”秦玉翎收起担心的神情。
这时门外下人轻叩门:“公子可说完话了?郡王要见白日里那个丫鬟……”
楚珍心下更喜,推了一把秦玉容:“去吧。”
秦玉容就这样被带到了幽篁院。
为何是郡王要见她?
是发现了什么破绽?还是瞧中了她?
做主子的看上丫鬟倒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她父亲就干过两回。
秦玉容揣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小心地往前走。
施嬷嬷等人都转头来打量她,想看清楚这人身上究竟有什么本事,怎么被塞进了郡王府来?
这一打量,看得秦玉容愈加紧张。
“进去吧。”丫鬟为她打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