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敢!”
在场众人,都各怀心思,一番谈论下来,最终并无几个人真正在意皇帝的去向。
但殷辉义的提议很好,该将诸皇子都请到这里来,也就免了有人擅自动作,发动宫变。
不多时,大理寺的监室大门打开。
有人来到傅翊跟前,恭恭敬敬地道:“郡王,宫里请郡王前去说话。”
傅翊才在这里没待上多久,便又走了出去。
而这回,是光明正大。
傅翊走出大门,立足于日光下,却并未立即动身。
“郡王?”车夫唤了一声。
傅翊低头看了看手。
没有了每日执着的探监,亦没有藏在袖中的油纸包、葫芦。
……少了个人来接他。
心中……还着实是……如鲠在喉啊。
先前不敢赌他,是因为梁王无后,这在储君争夺之中是绝对的劣势。
可如今皇帝下落不明,纵使无后又如何?又不靠陛下来选定了。
娶妻生子往后还可以劝啊!
文臣们对劝皇帝是极有心得的。
就在这时,殿门外的小太监喊了一声:“丹朔郡王到。”
众人本能地朝梁王看了过去,而后才又看向傅翊。
傅翊脸色微微泛白,也不知是在牢里真的过了苦日子,还是因太久没见日光所致。
傅翊背光而立,并未立即挪步。
众人一时竟有被他打量审视的错觉。
“丹朔郡王……请。”有人招呼了一声。
傅翊淡淡应了声“嗯”,迈步进门。这些人……这些人中……
过往皇帝欲办一些事,而又担心备受阻力时,便多是交由他来办。是很辛苦,也招来了无数怨恨。
但这桩桩件件的政令推行过程中,无数人都要靠他提拔,安放到不同的位置上去。
皇帝想拔除他,便只有将他延伸出去的枝脉也一并拔除。
可越是如此,那些枝脉越是抱得更紧,扎得更深。因为唯有这样,才能确保自己不被拔起。
傅翊落了座,面无表情地问:“出什么事了?”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出了什么事,傅翊当真不知道吗?今日这一出,应当如他预设一般吧。
可他为何,脸比他们还臭?
“郡王!郡王的手,这是怎么了?”上茶的宫人指着叫了起来。
傅翊摊开手:“大理寺少卿对我严刑逼供,因我不肯认罪,便说要将我的手切下来。”
众人对视一眼,眼底带着怪异之色。
真的假的?
大理寺少卿那么勇?
“可恶至极!”有人站起来怒斥。
有他开头,跟着便也有其他人纷纷出声斥责:“刑讯岂能如此随意?还要将人屈打成招吗?”
“郡王受苦啊!”
“陛下失踪了,郡王知道吗?”殷辉义插声。
“什么?”傅翊猛然站起身,而后晃了晃,一手扶住了椅子。
殷辉义垂下眼。没跑了,就是傅翊干的。
此人心中根本没有君臣父子三纲五常,没什么是他不敢干的。
“那如今……该如何是好?”傅翊轻声问。
“陛下先前可有提到过属意哪位皇子?”臣子急急道,“总要先有皇子代理政务,行监国一事,方才能平息眼下的慌乱。”
傅翊的目光扫过诸皇子:“……没有。”
“没有?”
“嗯,没有。”
连梁王都有些惊讶。
夹在中间的小皇子更是有些急,频频朝傅翊看来。
“我能走了吗?”傅翊面露疲色。
“这监国一事……”
“以我愚见,陛下年迈,往日政务就多由诸位大人共同协理。暂无储君监国又有何妨?诸位大人依旧能一如既往,齐心协力,治理家国,不使御京生乱。”
众人顿住,满满的受宠若惊。
别说,傅翊虽然总是独得御宠,又独揽大权,招人恨得很。但说起来中听的话来,那是真中听啊!
话到递过来了,又岂有推拒之理?
众人顿时满声应和,殿内一时都是快活的空气。
殷辉义暗自发笑。
好一个狐狸。这会儿将政务一推,那些各有拥立的臣子,还得继续打架。他倒先抽身了。等旁人打个你死我活,再假惺惺出来收拾残局吗?
傅翊这时招招手,让宫人扶住自己,缓缓向外走去。
大臣们方才得了他给的阶梯,这时自然也要向他卖个好,便道:“听闻杀害昭宁公主的真凶已被捉拿,那郡王该还府去了吧?”
傅翊回头微微颔首,一言不发地走远了。
瞧着倒越见颓靡。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那大理寺少卿真严刑逼供啦?
待人们散得差不多了,小皇子才急匆匆赶到傅翊跟前。
“郡王今日殿上为何……”
“为何不推举你?”傅翊垂眼,眸色显得漠然,“殿下,成大事,连这点耐心也无吗?要先予人好处,人才会予你方便。”
小皇子涨红了脸,嗫嚅道:“只是、只是昨日……我见那个在郡王身边的人,她……她与梁王亲近……”
小皇子在傅翊面前跪了下来:“我想请郡王坚定地选择我。”
“郡王。”他抬头,又唤了声,“老师。”
这便是极为亲近的称呼了。
但傅翊这人和常人不同。
梁王是一定吃这一套的。
他却盯着小皇子道:“你对此事耿耿于怀?”
小皇子愣了愣:“并、并无,我只是想和郡王说一说……”
傅翊道:“我实在疲累,恕我先行离去,也请殿下回去歇息吧。”
小皇子忙道:“待将来……将来我若登位,那待郡王无礼的大理寺少卿,我定将他施以墨、劓、剕、宫、烹煮之刑!”
傅翊的目光从他尚稚嫩的面庞上扫过:“嗯。”
他所拥有的不多,但却很是记仇。
他会记程念影的仇。
重新选一个吧。
御京暂且就这样陷入了一种极微妙的平衡中。
有人想以梁王有封地,不该长居京城来驱走梁王,但看了看他手里的兵,还是选择了沉默。
傅翊坐在郡王府中,已沐浴更衣,换了身衣裳。
吴巡就蹲在那里给他上药,等上完一抬头,发现主子的脸色比之前下大狱无法沐浴更衣还要难看得多。
“主子?是不是很疼?”
佟御医走进来:“我看不像是手疼。”
吴巡:“那能是哪儿疼?”
傅翊屈起手掌,又舒展开。
一时间没人搭理吴巡。
吴巡只好老老实实端着水往外走。
这时有其他护卫进了门,道:“有主子的信,河清来的。”
傅翊几乎是立即伸出了手:“拿过来。”
程念影这么快就到河清了?还寄了信来?
他拆开信——
「江慎远是少虡楼的楼主,少虡楼是皇帝所有,我会跟着江慎远来御京。小心、小心、切切小心……」
傅翊一时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信是程念影被江慎远带到御京来之前,在悬空寺写给他的。
只是今日才送到他手中。是了……这信必不敢走官驿,所以才迟。
傅翊屈指反复摩挲着“小心”二字。
她在悬空寺撞上了江慎远,是他疏漏。她倒急着要他小心。那时她还不知他要铲除少虡楼。
傅翊突然抬手抓了下衣襟。
那是怎样的感觉。
尖锐过后漫起闷和钝,不过片刻之间,竟觉得极其难以忍受。
他的动作因为太用力,血一下就弄脏了衣衫。
“主子?”佟御医这下都被傅翊的脸色惊着了。
“她所气的,是她回回真切地忧心我,最终却发现,不过是我瞒了她。”
“主子……”
傅翊突然起身:“我要去河清。”
“这、这么突然?主子……”
傅翊底色到底是冷静到近乎冷酷的,他很快又慢慢坐了回去:“准备马车吧。”
马车最终停在了梁王府前。
梁王闻讯赶了出来,想问傅翊又想巧言令色谋划什么?
傅翊开了口:“梁王殿下,我们谈谈吧。”
“正巧,本王也有话要与你说。”梁王走下一级台阶。
“殿下。”梁王身边的人欲劝说,梁王一摆手直接给止住了。
在梁王下属的眼中,傅翊巧言令色,此时登门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在傅翊下属的眼中,梁王府一群莽夫,他们郡王本就伤上加伤,万不能再为梁王府所害!
双方都满眼提防戒备。
傅翊道:“我若入梁王府内,只怕惹人不快。若请梁王到我那处去,梁王定也放不下心。梁王殿下于城中选一处地方吧。”
“好。”
傅翊让梁王来选,已是明显让步,梁王这边的人到底是没再说什么。
等到了梁王选定的地方。
各自的护卫自然都抢着去开门,那莫先生更是牢牢跟在了梁王左右。
“所议之事隐秘,都退下。”傅翊先看向了自己身边的吴巡。
吴巡紧咬牙关,怕主子被梁王捅死。
莫先生更是不情愿后退,怕主子被傅翊忽悠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傅翊当先一步迈进,什么话也没有说。吴巡看看他的脸色,还是识趣地等在了外头。
莫先生抓了下梁王的袖子,急急道:“殿下!怎能让殿下一人……”
梁王一下又想到傅翊说的,他手下谋士越多,越争着为他出谋划策。
傅翊开口,的确蛊惑人。
梁王挣开莫先生的手,神情微冷:“纵使是为本王好,也当以本王意愿为先,不该如此吗?”
莫先生闻声色变,连忙拱手拜道:“某绝无不尊殿下之意。”
说完也退出几步远去,不敢再妄动,剩下护卫更是动也不敢动。
梁王府的自我安慰,无妨,殿下拔刀快。
郡王府的自我安慰,无妨,梁王脑子不好。
这厢梁王跟着进门,将门一关,开口便问:“你要同本王谈什么?你待小禾究竟是如何想的?你想娶她?还是拿她作你我之间的筏子!”
傅翊先落座,抬手为梁王倒了杯茶,推至他跟前,并不提程念影。
他道:“陛下有心在死前杀我,并非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从我救了御驾那日起,陛下杀我之心到达了顶峰。”
梁王没忍住问了句:“为何?”
“因为我身上的功劳终于累积到可怕的地步了。救命的恩义,是最难偿还的。我熟知陛下秉性,自也不会坐以待毙。”
“你是想告诉本王,一切都是你不得已而为之?”
“我是想告诉殿下,我的谋划早在认识阿影……小禾之前。我不曾利用她。若要我因殿下与她有那么一点血缘在,便要我放弃我所有的谋划,扶持殿下上位,我心中自然觉得殿下不值当我如此。”
梁王扯了扯嘴角:“是,你与你父亲母亲都不亲近,在你心中,血缘自然算不得什么。但本王也要告诉你,本王亦没想过利用小禾来逼迫你扶持本王。本王是真心为她。”
“好,我与殿下有一项共识在,接下来的话,就好谈了。”傅翊再开口,声音压得更低。
梁王越听脸色越怪异。
直到二人密谈完,梁王先出来。
莫先生见他神情古怪,连忙迎了上去:“殿下,那傅翊如何说?”
梁王沉默不语。
莫先生急得都差上蹿下跳了,也愣是没能从主子嘴里问出来半句话。
而梁王先一走,吴巡等人也急匆匆扑进了门。
“主子没事吧?”
傅翊摸了摸指尖:“没事。”
他的神情微微凝重。
吴巡想了想,又问:“那、那还要马上去河清吗?”
“先不去,还有些事没办完。”
吴巡心道,他就想着呢,主子并非是那为了情爱不顾大局的人,眼下御京还未安定呢。
之后傅翊又与梁王密谈几回。
吴巡等人都有些麻木了。
只有莫先生还警惕着:“只怕傅翊巧舌如簧,将殿下带入绝境中去啊。殿下,万万不要信他啊!”
其余属下也纷纷点头表示应和。
梁王还是那般奇怪的表情,他抬起头来,吐了口气,道:“本王先前也不信他。”
睿王没说错。
他的确操纵了许多事。
但而今……
“本王再信他不过了。”
莫先生听见这话,只觉得天都塌了。
完了,还是忽悠瘸了。
可当他试图再劝。
梁王冷了脸:“你们若与本王有不同的念头,今日起也不必留在府中做客卿了。想必他处有你们更想要的。”
这话且震慑住了莫先生等人。
他们跟随梁王,自然不仅是因这位是皇帝的长子,又手握兵权。更是因他秉性正直,令他们认可,甘心臣服。
梁王招手叫来随从:“先前那个跟着秦姑娘来府上的秦家二公子呢?”
随从稍作回忆道:“似是关傻了。”
“带上他,本王要去一趟秦家。”
被削爵的前武宁侯秦伯文此时还在清点府中的东西。
“怎么少了一只观音瓶?”
秦府每况愈下,处处缺钱,但秦伯文又不愿削减府中开支,减去伺候的人手,于是沦落到开始变卖府中宝物的地步。
秦伯文满腹怨气,与郡王府结一回亲半点好处没捞到,以为勾搭上太子了,结果太子死了。妻子去妹婿家,一去竟不复返。
儿子突然写信回来,兴奋地说要去找梁王为他们家做主,挫傅翊的锐气。
“人,人不见了!”
“东西,东西也不见了!”
“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是不是你们私下里偷去卖了?”
因主母已多日不在府中,秦伯文身边伺候的婢女近来倒有几分得脸的意思。
婢女甩甩帕子,当先就指与自己不和的婆子:“老爷一定要好好查查她,我瞧她就不对劲得很呢。”
秦伯文皱皱眉,心想着是该先杀鸡儆猴。
自削爵后,府中下人心思都懒散了。那婆子年纪也大,也没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秦伯文道:“抓过来,好好审问。”
婆子惊得哭泣连连,满口喊冤枉。
梁王到的时候,一个耳光扇到了婆子脸上。
“住手!”
秦伯文哪会认不出梁王?一见他,先一愣,而后就高兴起来,连忙躬身行了礼,以为他儿子没骗他,梁王还真来给秦府撑腰来了。
“梁王殿下亲至,你们这帮子怠懒的东西,怎敢不通传?”秦伯文骂了一声。
下人神色惶惶:“殿下不让小人通传……”
秦伯文还未听出这句话的不对劲,只见梁王大手一挥:“悉数拿下。”
话音一落,随即披甲士兵鱼贯而入,冰冷的刀戈声让人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殿下?”秦伯文僵立在那里,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梁王还有些不习惯,但想到傅翊说的话,他便还是板着脸将演练过的台词说了出来:“秦伯文,你纵容你的儿子闹市伤人,私设赌馆,你更是胆敢私卖御赐之物,今日又肆意虐打仆从,叫本王抓个正着……”
“我、我没有……”秦伯文语气僵硬地辩驳。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他脑中还没能转过弯儿来。
还有,胆敢叫本王的亲骨肉去替嫁。
梁王后槽牙叩紧。
“你秦家从上至下,败门辱户,违反当朝律法,该抓!”
一口气说完,梁王上去狠狠一脚将他踹倒。
秦伯文阻挡不及,张嘴呕出一口血来。
竟是被踹得五脏六腑都抽痛了。
“殿、殿下……”
梁王说完便走,头也不回。
秦家是脏污,不能留给小禾。
“要坚决。”傅翊的声音犹在耳边,“要彻底,要不论手段。”
梁王走出去。
还有下一桩事等着他去办。
一个早就破路的秦府出事下狱,在御京并未掀起什么风浪。御京看似安静了两日后,傅翊去见了殷辉义。
“近来京中都流传,你屡屡与梁王密谈。怎么?丹朔郡王要推举梁王?”殷辉义好奇。
觉得这实在不像是傅翊的行事作风。
傅翊道:“推他作甚?”
“那郡王此来,……我不觉得我与郡王有话说。”他儿子可与傅翊是正儿八经的情敌呢。
殷辉义不能说完全没盼着傅翊死。
“有一事须与殷学士相商。”
“与我?”
“不如先听听?”
殷辉义大部分时候都与傅翊来往不多,傅翊怎么就能说服人?这次连他也能动摇?
“愿闻其详。”
这番密谈并不久。
守在门外的人突然听见茶盏被打翻的声音,于是撞破门冲了进去,却只听见殷辉义惊愕之下的一句:“你疯了?”
傅翊却已从容起身:“时间不多了,殷学士是聪明人。”
随从看了看傅翊离去的背影,问:“他伤着您了?”
殷辉义推开随从:“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