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的下属不会容许傅翊继续手握大权。
傅翊的党羽也不会眼见梁王登得大位。
“阿影可是在为我心烦?”傅翊出声,“不如你回悬空寺吧。”
程念影瞪他一眼:“我在想……”
“想什么?”傅翊语气温柔。
“你们两个人抽签吧,谁抽到短签就杀了谁。”程念影语气硬邦邦地道,“这样我便没有烦恼了。”
“阿影果真为我心烦呢。”傅翊一笑,选择了只听自己想听的。
梁王抬眼望去。
或洒扫,或剪花枝,或拨香炉,或理桌案上杂乱的物件……皆是井然有序,更甚至透出些与往日没什么不同的安然来。
仿佛今日不过是再平凡的一天。
但他又不是傻子。
那鼻间夹杂的淡淡血腥气还未完全散去。
再看这眼前祥和一幕,只叫人更觉足底生寒罢了。
“陛下呢?”梁王问。
宫人躬着腰:“奴婢不知。”
梁王冷脸:“你们岂会不知?”
宫人滴水不漏:“奴婢等人不敢妄测帝踪。”
梁王一口气憋在胸口。
这当真不是傅翊教出来的?
嘴上句句不敢,出口句句气人。
梁王也不再与他们多话。傅翊能做到如此地步,宫中必有内应。
他仍一手扶在剑柄上,大步闯入殿中。
往日宫人与守卫该要提醒他解剑方能入内。但今日谁也没拦他。他将整座宫殿翻了个底朝天。
没有……没有皇帝的踪影。
纵使人死,也该留有尸首!
为何全无影踪?
“殿下?”宫人出声。
梁王迎上他们疑惑的目光,……倒显得他奇怪了?梁王心下冷笑。
“殿下,时辰不早了,该要宫禁了。”那宫人又道。
“皇后娘娘呢?”
“殿下,已过了问安的时辰,您不能去见皇后娘娘。”
自打定王府事后,父皇本也不敢让他独自去见皇后。这便也成了宫中无形的规矩。
只是而今,偌大皇宫,竟无一人能解他的惑。
梁王放弃了再寻找皇帝。
傅翊纵有种种令他不能苟同,但他有一点不曾说错——他手中有兵权。
何至被傅翊牵着鼻子走?
且等明日的御京,又该是怎样的一片天?
梁王转身离开。
被铁板牢牢分割的地下,老皇帝瞪大着眼,似要将那铁板盯穿。
死死的,死死的,再也不能挪开。
彼时的宫门口,双方还僵持着。
宫门守卫寸步不让,冷脸相对:“梁王殿下的人若是再不肯退到城外去,便以谋反罪论处。”
“正当危急时,梁王殿下却一去不复返,叫我等如何能安心离去?”
“不错!让傅翊出来!”
梁王的手下怒声道。他们的确是出自真心地拥护梁王,所以在急匆匆赶来后,眼见没了梁王踪影,越发急躁,眼下竟有要哗变之势。
守卫却冷笑:“真是昏了头了!跑到这里来要什么丹朔郡王?人人皆知郡王被下了狱。你们是故作借口吗?”
莫先生此时被士兵围在中间,他痛惜道:“皇帝欲收拾傅翊,傅翊定也一早做了准备。今日殿下再入局,迟了啊!宫门守卫不可能什么都不懂,必得过授意。”
“那我们强闯就是,他们越是遮掩,越是有异,待我们进宫抓个现行,看他还有何话说?”梁王的下属怒声道。
脾性倒与梁王有些相似。
“守卫说这话,想必是要动三司的人来挡。你们在外头待得久,三司禁军也并非是什么酒囊饭袋,一旦对上,少不得一番激战……”
莫先生一边说一边盯住了被他们堵住的马车。
“你先去把里头的人弄出去,若赌对了,里头是傅翊……就不必与他们废话了。该在大狱的人,却从宫里出来,他们谁担当得起?”
莫先生抓住这下属的胳膊,再三叮嘱:“小心些,慢慢地靠近。要当心马车里躲着吴巡和傅瑞明。”
下属应声,借其余士兵激愤涌近时。
他猛地一拔刀,直挑马车车帘。
“大胆!宫门前怎敢动刀?”
“住手住手!”
宫门守卫终于是急了。
马车内,傅翊不动如山,只是转眸朝程念影看去,就差没满脸写着告状——看看他们多狠,恨不能直接杀了我才好呢。
程念影却没看他。
就在众人一时间心都跳到嗓子眼儿的时候。
“叮”的一声响。
那下属只觉得手腕微微一麻,一个没握住,刀柄竟然脱手飞了出去。
待定睛再看,地上躺着一个黑漆漆的……棺材钉。
棺材钉???
下属来不及揉腕子,面色微变。再度要冲上前去。
这时车帘被一只手掀起。
“还来?”程念影语气冷冷,“你打得过我?”
梁王手底下的人,并非个个见过程念影,一听这声音竟是女子,那下属愣住了。
难道马车里……真不是傅翊?
“让开。”程念影又脆声吐出两个字。
她方才已显露过一手,那下属并不敢轻视她,张张嘴想说,只是要检查一下马车。
但女眷在内……他无论如何开口都是不合规矩的。
他咬咬牙,侧开了身。
莫先生在后方禁不住长叹。
就在这时,这人竟是做了个假动作,看似让出路来,却是突然从侧面再度伸手,一下将马车侧面的窗帘揭了起来。
下一刻。
程念影反身便是一脚踹在那人手上。
车厢内狭窄,程念影要施展出这个动作,手都按到了傅翊的膝上去,按得他闷哼了一声。
再看下属,他身形不稳退了半步,等再稳住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红了一大片……
马车内,傅翊抬手托住程念影的小腿肚,慢慢给她推了回去,轻声笑道:“踹他一脚,都是便宜他了。”
程念影悄悄撇起嘴角:“怎么没有旁人来救你么?”
傅翊坦然道:“我相信阿影会救我。”
他抬起眼,眸色深深:“我本性多算计,我知你不喜。也知你不信我如今是真情还是假意。那今日先换我来信你可好?”
“我会试着将谋划、弱点袒露与你,阿影……”
程念影怔住。
却听外间传来一声梁王的怒喝:“好了!都住手!”
程念影抿了下唇:“我有话要说,恐怕你要生气。”
“什么?你说。”傅翊往她跟前凑了凑,并不理会外间嘈杂,“我岂会生气?”
程念影歪头:“那日定王府上,因昭宁公主身死,大理寺前来抓捕你,你在我跟前倒下,是故意的。木荷根本不重要,但你没有拦我去找她。因为我带着梁王去找寻她下落,倒省了梁王来坏你的事。”
“郡王做诸如此类的事可不止一桩,袒露得完么?”
傅翊的声音顿时卡在了嗓子眼儿。
程念影拉起他的手,袒露伤口:“你为我挡的刀,与当初为皇帝挡刀有分别么?”
“岂会没有分别?”
“我觉得没有。因为在挡的那一刹,你就知晓会换来什么了。”程念影看着他。
傅翊头一回知道百口莫辩是什么滋味儿。
“我该离开御京了。你为我铲除少虡楼,我不愿你为皇帝所害,想护你安危,便停留至今。但你并非是需要被救的人。你是玩弄御京上下的人。何须我在此?”
傅翊头一回如被一道雷狠狠撞过,全然失去了揣摩当下程念影心思的能力。
眼前这一幕,太突然,和他预想中的全然不一样。
是怪他自己吗?
他以为他伤了,该换阿影三分温柔,这念头不对吗?
他喉间艰涩,本能地去反握程念影的手:“我……”
程念影挣脱他的手,就要下马车。
傅翊有些失态地脱口而出:“难道怪我太厉害么?”
程念影不说话,一下就蹦了出去,然后悄悄回头瞧了一眼傅翊的脸色。
……哦,玩弄人心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这下她心里舒坦多了。
“小禾!”那厢梁王乍见她,立即驭马追了过来。
程念影同样目不斜视,道:“我要走了。”
梁王也是脸色一变,忙问:“去哪里?”
“去河清。”
她的亲娘在那里,梁王自然说不出阻拦的话,只是认亲的欢喜,恨不能将一切给她来抚慰她过往苦楚的迫切……那种种糅杂堆积在胸口,至今都还未完全纾解。
于是梁王上下嘴唇徒劳地碰了碰,最终什么也没说。
程念影就这样往前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看看梁王的脸色,谁也不敢拦。
离开御京。
——这是程念影能想到的破局之法。
如傅翊的意思,矛盾并不仅存于二人之间。
因而她不能劝谁各退一步。
她留在御京,去谁那里都是麻烦。她去郡王府,梁王讨厌傅翊。她去梁王府,傅翊讨厌梁王。
不如走远。
傅翊现在知道他得罪了她。
梁王想补偿她却又补偿不到。
那么至少……他们再见到对方,会想方设法保全对方的性命,免得将她得罪彻底吧?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傅翊真切地喜欢她,梁王真切地想补偿她。
若都没有真情。
你们俩打就打吧。
打死都不关我的事了!
程念影用力地一皱鼻子。
第259章 如鲠在喉
“殿下!”莫先生推开跟前挡着的士兵,步履匆忙,匆忙得踉跄。他来到了梁王面前。
“那马车里……”
“让他走。”
“是傅翊吧?”莫先生颤声问。
梁王没答,只望着程念影离去的背影,然后猛地一转身:“去,把马牵给她。”
士兵嗫嚅应声。
方才那个准备偷袭抓傅翊的下属,这会儿也回到了梁王跟前,满面愧色道:“属下办事不力,未能将贼子拿下。”
梁王看了看他的手:“她留余力了。”
下属愣愣地跟着去看自己的手。
小禾真的厉害。梁王满面又骄傲又心痛的复杂神色。她越是厉害,越说明她在少虡楼吃了多少苦。
“殿下。”莫先生这时又开了口,“那位小禾姑娘方才出手,是为保护傅翊吧?她偏向如此明显……”
莫先生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他觉得小禾已经和傅翊站到了一起。
梁王头痛,心里也难受。
明明才刚认下她不久,还没过过两天好日子,竟是就这样生生将小禾夹在了中间。
她自然是左右为难,比他要烦恼了数倍。
“别说了。”
“殿下!”
“本王与你们说得很清楚了吧,她是本王的亲骨肉……”梁王说到此处,顿住了。
若非早与小禾有来往,纵使是亲骨肉再见时也会觉得生疏。
何况他的下属与小禾不过是陌生人。
梁王的目光从他们身上转过。
他们担忧他,却并不因此而对小禾爱屋及乌。
他们大抵会想着,他来日娶妻,生个儿子,都远胜小禾。既然小禾与傅翊站在一处,该放弃时便该放弃。
想到此处,梁王更觉锥心。
“听本王号令,退走!”梁王沉下脸,“悉数退走!”
程念影走远后,并未立即离开御京。城中大多数的门户依旧紧闭着,骑马太显眼,她将梁王手下给的马拴在了郡王府不远的地方,而后按着记忆先去了一趟魏府。
叩了好半天门,方才打开。
“如今是什么时候,不要命了?”门子喝骂了一声。
“我来见见你们家姑娘。”
打从回到御京,程念影几乎没有一日是闲着的,傅翊“出事”后尤甚。因而知晓傅翊一早便有成算,下狱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才叫她觉得生气。
而今要离京,总要来见一眼魏嫣华的。
只是门子却道:“见我家姑娘?姑娘早不住在府上了。”
程念影第一反应便是魏嫣华的那些叔伯亲戚又卷土重来了,将她驱走了。
紧跟着那门子又道:“姑娘去舅家了,往后想是都要长住舅家了。”
魏嫣华的舅舅是蒋家人,但她不知道蒋家的门朝哪里开啊。
程念影忙问了那门子。
门子正急着关门呢,从定王谋反一事传遍后,京中哪个人不害怕?
于是赶紧将蒋家在哪里说了,随即将门一关。
“哎哟,忘了说那蒋家的门也不是谁人都能进的。……但城中谁人不识蒋家名?她应当也知晓吧。”门子缩着肩,望了望逐渐黑压压的天,赶紧往里走了。
程念影按他所说,去了蒋家一趟,这回怎么敲都没能将门敲开。
程念影倒也不生气,她晓得眼下御京气氛紧张,越是高门大户恐怕越是不敢轻易开门。
也难不住她。
她足尖轻点,踩着门口的石狮就翻过了墙。
她绕着蒋家溜了一圈儿都没人发现。
“姑娘,仔细些手。”丫鬟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知道。”那是魏嫣华冷淡回应的声音。
程念影趴在墙头看了她片刻。
魏嫣华换了一身粉衫。这会儿御京还有些冷,因而外间又罩了一件水波纹的狐裘。
她掌中捧着一只手绷,另一只手在穿针引线。
做针线活,看起来很辛苦。
但程念影识得她身上的狐裘,应当价贵。
程念影想了想,她应当是过得好的,于是转身跳下了墙。
“什么声音?”魏嫣华抬头看了一眼。
丫鬟左右顾盼:“奴婢没听见。”
“嗯,一会儿去见舅舅吧。”魏嫣华举起手绷,“将这个给舅舅。”
她想问问那丹朔郡王可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她想从他口中知晓,郡王妃……为何死得那样突然。为何。
“姑娘?”丫鬟惊呼一声。
魏嫣华才发觉指尖被扎出了血。
丫鬟连忙去给她取药,魏嫣华垂下眼道:“不疼。”哪及当初郡王妃急着去救她娘时,被火燎过的疼呢。
……她很想她。
程念影这厢蹲在墙根底下,从怀里摸出纸与炭笔,就这样认认真真地写了几笔,然后放到该放的地方。
抬头再看,城门将闭,她再不耽搁,骑马离开。
一声惊叫打破了皇宫的宁静。
皇帝不见了。
平日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冷汗涔涔,慌忙走过了后宫每一座宫殿。
“昨日当值的都是哪些人?”
“好端端的,怎会弄丢了陛下?”
大太监害怕,他太害怕了。
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司当值的人就立在跟前,他们之中有些人知道,有些人茫然。
知道的不会说,皇帝是掉进了自己亲手打开的机关。
茫然的,自是一无所知。
他们都缄默着。
这样的缄默让大太监的恐慌很快传染开了去,渐渐连后宫的娘娘们都有所耳闻了。
卯时,宫门开。
平日里备受皇帝倚重的朝臣们当先入了宫议事,其余官员便只惶惶不安地在偏殿等着上朝。
“如何?都找过了?”
“找过了。”
“……此事到底是瞒不住的,恐会动摇人心啊。”
“陛下失踪,宫内岂会没有半点消息?”
“恐怕宫内有人心怀不轨啊!须查!须严查!”
“此事自然重要,朝局不可乱,一样重要。”
“不错,自太子去后,陛下迟迟未立储君,以致眼下竟无能平息乱局之人。”
“殷学士,你近来常出入御前,可知陛下有留有什么诏谕吗?”
原本争相发言的臣子,在这句话后,齐齐看向了殷辉义。
殷辉义却并不想趟这浑水。
殷家势大,根深底厚,非是岑家可比。说句难听点的话,就算朝代更迭,他殷家都未必会伤到筋脉。
“我并不知。”殷辉义摇了摇头。
“那近来除了殷学士,在陛下跟前亲近的……”
殷辉义道:“我看那大理寺少卿御前出入亦频频。”
其余人对视一眼,却道:“他太年轻,不过是奉命查丹朔郡王之案,哪里算得上是天子近臣呢?”
此时有人笑着接了声:“若论天子近臣,无人能出丹朔郡王其右。”
其余人不禁又对视一眼:“只是丹朔郡王还牵涉在昭宁公主与定王案中……”
“诸位不知?那杀害昭宁公主的凶手已经找到了。”
“什么?谁?不曾听闻啊。”
“正是那日殿上所提及的,公主身边少了的那个宫人,名叫木荷。”
“先将丹朔郡王请出来吧。”有人说完,紧跟着就问了一句,“诸位可有异议?”
这时候谁先开口说有异议,谁就先做傅翊的眼中钉。
他们目光闪烁,决心将这难题抛出去。
“殷学士以为呢?”
殷辉义道:“将诸皇子也请到殿中来吧。”
“殷学士的意思……”
“只怕有人趁乱下手,谋害皇嗣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