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雲看清来人是柳昱堂,目色渐渐黯淡下来。宋之识趣地退了出去。
冰裂纹茶盏轻叩声,宋子雲长裙上织金暗纹正巧映着漏窗光斑。风过处,一片新竹叶飘落在卷轴系带上,叶脉里凝着的晨露。
“坐吧忠烈公。”宋子雲为柳昱堂倒上一杯清茶,“这么着急找本宫所为何事?”
柳昱堂双手恭敬地将茶放在桌上,朝宋子雲行礼。
“柳大人这是干什么?好端端为何无事行此大礼?”宋子雲最不高兴搭理这沉闷冗长的礼节,也不请他起来也不正眼瞧他,“这若是让这些学子见着他们爱戴的主考官这般对本宫,本宫又要受到一顿口诛笔伐。”
“并非无事,上次在长公主府上殿下一番话让卑职醍醐灌顶,今日我特来请罪,此前多有得罪殿下,请殿下责罚。”
“这事啊没什么大不了的,本宫没放在心上。忠烈公若是为此事,大可不必这般请罪。”
“不,臣仔细想过殿下说的话,我……”柳昱堂双唇微颤,夜深人静之时每每想起宋子雲当日那番话都不能平静下来,他激动地说道,“已经许久没有人对臣说过这样的话了。我感激殿下。”
宋子雲眼里并无波澜,“行吧,忠烈公的心意本宫收下了,请回吧。”
“臣还有一事,请殿下听我一言。”
“何事?”
“请殿下与臣同车而坐离开秦王府。”
“同车?”比起刚才的平静,此刻的宋子雲仿佛白日见鬼似地看向柳昱堂,“我没听错吧,你忠烈公竟要与我同坐一辆车?”
“臣与殿下一同出去,秦王必将把行卷放在臣的马车之上,届时殿下只管回府,其他交由我。”
桂花酿放在嘴边,宋子雲的嘴唇好似被酒酿出了肆意的香气,柳昱堂不敢直视,只能低头,久久只听见一声爽朗的笑,“忠烈公怕不是反悔了吧。”
“什么反悔?”
“先前忠烈公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和我划清界限,对我避而不见,就算是陛下下旨也不愿来我府上,怎么今日性格大变?你就不怕我和你同坐一车,你就再也脱不了依附长公主的名号了?”
“事急从权,公是公,私是私,臣并非依附殿下,而是殿下身为秋闱主审官,臣身为主考官,有义务保护主审官。”
“忠烈公说的有道理,但大渊的长公主还轮不到一翰林院小官来保护。”宋子雲仰头喝下一杯热酒,“今日之事就不劳烦忠烈公了。”
“可是殿下……”
“既然划清界限就清到底,柳大人还是明哲保身,先顾着自己吧,免得你出了事,你们柳氏一族来找本宫麻烦。”
“殿下为何这般固执?”
“就当是本宫固执己见。”
柳昱堂赫然起身,他胸膛起起伏伏似强忍住心中怒意,“殿下向来如此,刁蛮任性想一出是一出。你不跟我坐一辆马车,如何摆脱得了那些学生的行卷?”
“本宫任不任性还轮不到忠烈公你来评判。”
柳昱堂隔着窗纱看着长廊那头进进出出的皆是秦王的人,压低声音说道,“我知道你心里赌气,怨我对你不理不睬,可现在不是无理取闹的时候,如今跟臣同坐一辆马车才是上策。殿下万不可意气用事。”
“多谢忠烈公为我考虑,可是我并不想领情。”
柳昱堂神色冷峻死死地盯着宋子雲,见她丝毫不动摇,敷衍地行了个礼,“臣告退。”
“首辅大人驾到。”
更漏里的赤玉砂堪堪流尽,鎏金炉里沉水香灰忽地一颤,宋子雲的心跳像是被砂石堵住的溪流,漏了半拍。听雨堂外雨越下越大,宋子雲目光落在帘外,细雨犹如珠帘松松散散地撒在青砖上,仿佛下一瞬,那玄色身影就能从雨中走出来,就像是五年前那*个夜晚一样。
楚墨珣来了?他为何来?
柳昱堂迟疑地停下脚步,默默地垂下眼看向盏中残茶荡起细纹,将宋子雲倒映的凤眸看得一清二楚。
玄色官袍浸透雨水后泛出银鳞光,雨丝触到紫竹油纸伞骨便自行避让,楚墨珣目光冷峻一手执伞,一人独站在秦王府的前院,身后站在一大批身披黑甲的锦衣卫。
宋景旭慌忙迎了出来,“不知楚先生驾到有失远迎,是本王的不是,快快请进,本王备下薄酒,请楚先生赏光。”
宋景旭上前一步伸手引楚墨珣,却被他反手挡了回去,楚墨珣朝身后的陆魏林使了个眼色,陆魏林目中无人地瞧了一眼宋景旭,大马金刀地越过他想要踏入秦王府。
宋景旭嘴角一抽,心道这陆魏林仗着首辅大人做靠山,连他这个王爷也不怵,脸上依旧和颜悦色地说道,“楚先生这是怎么了?这可是秦王府,府上女眷都在,陆大人这般带刀入府怕不合适吧。”
陆魏林身材魁梧,向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况且身为锦衣卫,拿的就是这些皇亲贵胄,早就见惯不惯,宋景旭这样的王爷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个事,“锦衣卫奉命拿人,又何不好看的?”
“拿人?”这回轮到宋景旭纳闷了,“要拿谁?楚先生,这可是秦王府,就算是锦衣卫也不能这么办差吧。”
陆魏林朝天拱手,对着宋景旭毫不客气地说道,“我朝律例,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尤其还是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的重罪。”
宋景旭眼里闪过一丝阴郁之色,朝楚墨珣笑道,“不知楚先生拿的是王府中的谁?若是不说清楚,本王也不知该如何配合楚先生。”
楚墨珣幽幽开口,“秦王难道不知道是谁吗?”
宋景旭边摇头边苦笑道,“陆大人说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这罪对本王来说太大,本王不敢擅领,还请楚先生示意。”
陆魏林一板一眼,板正的脸上毫无笑意,“自然是府上最位高权重之人。”
宋景旭说道,“最位高权重之人?你们要拿的人是本王?”
楚墨珣谦谦君子朝宋景旭一拱手,“秦王此言差矣。今日府上最位高权重之人并非是你。”
宋景旭略略思忖,陆魏林可没有楚墨珣这般好脾气,他直接问道,“秦王殿下,长公主可在此处?”
“……确在此处。”
“臣拿的就是长公主殿下。”
“长姐?你们要拿长姐?”
宋景旭瞪大眼珠子说道,“楚先生搞错了吧,长姐身为大渊长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须贪赃枉法?”
陆魏林说道,“长公主犯不犯法拿回去审问便知。”
宋景旭心中如同惊雷,“放肆,长公主也是你能拿的?”
“何人要拿本宫?”
“回殿下的话,是下官。”
宋景旭委屈巴巴地走到她面前,“长姐,你看看锦衣卫也太过分了,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今日这般嚣张到我府上拿你,这若是让陛下知道了该多心疼你。”
宋子雲温柔地捏了捏宋景旭的脸颊,“秦王说得对。”
宋景旭嘴角上扬,阴毒的目光看向陆魏林,宋子雲一双黑墨似地眸子上上下下盯着陆魏林许久,可陆魏林一副怒气冲冲不为所动的模样让宋景旭恨得牙痒痒。
宋子雲说道,“那秦王可不能让陛下知道今日发生的事哦。”
宋景旭顿觉后背一凉,“……是。”
宋子雲问,“陆大人从昭狱出来后身子骨可好些了?”
陆魏林抬眸看向宋子雲,他的脸上有一条细细的疤是几年前为了追查刺杀宋良卿刺客时留下的,显得他的脸尤其面目可憎,可今日他抬头时脸上一瞬的茫然错愕,显得整张脸都扭曲滑稽。
“回殿下的话,好些了。”
“所为何事要拿本宫?”
陆魏林敛起那副凶神恶煞的神情,“请殿下过目。”
宋子雲接过陆魏林呈上来的一本名册,里面记录的时辰和名贵的药材、丝绸等,宋子雲翻了几页就把这名册丢还给陆魏林。
陆魏林道,“这名单上写的皆是上月十五日自打殿下遇刺苏醒过来之后满朝文武送给殿下的礼盒,不知长公主可还记得?”
“这东西本宫岂会记得?”
宋景旭说道,“这些都是长姐病中百官送去的问候,怎么到陆大人眼里,这些就是徇私舞弊的证据了呢?”
陆魏林指着宋景旭说道,“秦王的意思是你要包庇长公主殿下?”
“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陆魏林朝着楚墨珣拱手,“大人,属下有理由怀疑秦王也参与了此等贪赃枉法之案,请大人准许属下进府搜查,待查获证据一并交给大人。”
“准。”
宋景旭终于忍不住,“陆魏林,你可知我长姐是何许人?你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指挥使竟敢这般小题大做,拿着鸡毛当令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第37章
从秦王府出来时急雨砸在玄狐皮车帘上,宋子雲的手指绞着裙裾,车壁悬着的鎏金香球随颠簸乱晃,将沉水香雾泼成雾蒙蒙的水渍。
刚才雨下得太大,锦衣卫办事风格又过于强势迅速,宋子雲根本不知她是如何走出秦王府的。
仿佛上一瞬她还在和陆魏林交涉,下一瞬她便亲眼见到陆魏林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头,身后跟着一批锦衣卫冲进秦王府好一顿搜。
宋子雲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得体整洁的王府瞬间成了废墟瓦砾,每一处厢房内女眷的被褥私物都被随意地丢在院中,琳琅满目的宫灯烛台被他们踩得稀碎,桌上的酒菜毫无道理地摔在地上。
秦王府的管家平时也是横着走惯了的,哪里受得了这窝囊气,他挡在宋景旭身前开口呵斥锦衣卫,骨瘦嶙峋的身躯被陆魏林身旁的一侍卫一巴掌扇得跌坐在地上,嘴角忽地渗出血来,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一下子秦王府内哭声震天,小阁之中的学子是秦王的人,见了管家如此惨状原本还能义愤填膺说几句公道话,可陆魏林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锦衣卫奉旨拿人,若诸位学子想要路见不平,陆某不在意一并带走,只是锦衣卫审讯也分个时辰,学子们也不必担心,有个二十日便可从昭狱里出来,届时错过了秋闱,可别怪陆某人无情。”
那些学子个个偃旗息鼓,统统被锦衣卫安排到内殿严加看管,小阁内铺在桌上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行卷被踢翻在地,不知谁失手打翻了一坛子好酒,将这些原本散发花香的情书染成了墨团。
“殿下当心。”
车轮忽地碾过深坑,宋子雲攥着帛帕的手撞向小几,青玉茶瓯翻倒时,一杯滚烫的热茶顷刻翻倒,楚墨珣情急之下张开双臂将宋子雲圈进自己怀里。
茶水漫进玄色官袍,将一角染成青灰色。楚墨珣衣襟间松烟墨混着犀角苦香扑面而来,宋子雲手指卷曲死死地抠住窗棂冰裂纹,大气不敢出一下。
"咳..."
宋子雲挣脱他的怀抱,“先生这是要带我去哪?”
“锦衣卫审问自然是去昭狱。”
宋子雲回想起刚才在秦王府的情形,警惕地看向楚墨珣的脸,似乎想在他脸上寻觅开玩笑的表情,哪怕一丝一毫也好,只可惜楚墨珣一脸严肃。
宋子雲失落地问道,“先生真的要带我去昭狱?”
“锦衣卫秉公执法,自然是去昭狱。”
“哦。”宋子雲不再开口,就在她心中乞求马车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时候马车停在昭狱门口,她硬着头皮跳下马车,抬眼便见宋之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跟着,见她下马立刻迎了上去,“殿下。”
昭狱的大门犹如野兽正张开的血盆大口,外面天地广阔,望其门内却深不见底,宋子雲只觉自己要被这散发着诡异神秘的昭狱吸了进去。
说不害怕是骗人的,但宋子雲看着默默走进昭狱大门的楚墨珣背影,垂头丧气地说道,“宋之你先回府,告诉香桃,我无事。”
“殿下当真无须我……”
宋子雲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当真。你且安心回去,不要告诉府上我来了何处。”
“是。”
陆魏林在昭狱门口等着她,“殿下跟我来。”
传说昭狱有三重门,门内的青铜獬豸像忽淌血泪一般瞪着来人。宋子雲深吸一口气走进这即将把她吞噬掉的昭狱大门。
陆魏林一路无话,带她穿过曲径游廊。先是见玄铁大门,槛窗上凝满霜花,渗出朱砂似的锈水,风起时,挂在铁门上的铁链无端齐鸣,吓得宋子雲脖子一缩,额头上已布满密密麻麻汗水。她仰着脖子一扭头见地字丙号牢的墙壁新结蛛网,银丝经纬间粘着半片带齿痕的玉诀,晶莹剔透的网格上还流淌着新鲜的血液。
宋子雲咽了咽口水,半眯起眼睛一心想要将这些恐怖的画面隔绝在视线之外,忽觉脚滑,幸亏眼疾手快拉住一旁的栅栏,低头一眼另一侧长廊青砖上漫出冰水,眼睛往里一看,水牢石阶生满青鳞藓,她赶紧侧目而行,不敢再继续往下看。
这陆魏林到底要带她去哪里?
迎面走来的掌刑太监举烛探路,诡异的青光照在他常年不见天日的老脸上,还对宋子雲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简直如同鬼魅。
宋子雲碎步快走,紧紧跟在陆魏林身后,抬头上台阶时见刑房房梁上高悬着的十二盏灯笼,灯面刺青竟会随着烛火的温度变色。
这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人皮灯笼吧?
陆魏林脚步沉稳,不紧不慢地走在前头,穿过长廊豁然开朗,可宋子雲早已双腿打颤,脸色苍白,幸好陆魏林在一处门前停住了脚步推门而入。
“殿下稍作休息。”
宋子雲缓缓睁开眼睛,陆魏林将她带进一间卧房,四四方方的,安静整洁,有床铺屏风,关上门便能隔绝外面的噪音,除此之外屋内只剩下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上面堆满了奏书卷宗。
宋子雲松了一口气,忙掏出手绢擦拭额头上的汗珠,“这里是你办公的地方?”
陆魏林摇摇头,僵着一张脸,“是审问的地方。”
“审问?”宋子雲深吸一口气,“本宫做好准备了,你开始审问吧。”
陆魏林嘴角难得露出一抹笑意,脸上那道细细的疤痕像是被折了三折,“殿下贵为长公主,卑职哪有资格审问?”
“你是锦衣卫指挥使,你不来审问我,难不成让陛下来?”
“殿下说笑了,我等下臣岂能劳烦陛下?”
“臣来审问。”
宋子雲抬眸之间,山一般的身影顺着门帘与她的影子重叠在一块。那黑色的靴尖已站定在屋外,陆魏林则退了出去。
宋子雲老实巴交地坐在椅子上静待老师问话,谁料他对面而坐,一手执笔,打开案上奏折慢慢看了起来。楚墨珣不说话,宋子雲也不敢开口,只见他指尖不知何时沾着清灰的墨迹,执笔的腕骨映在冰裂纹茶盏上,莫名其妙地让她觉得紧张。
暖色的灯光漫过宋子雲的脸,楚墨珣的抬眼目光恰巧与她碰上,门外轻声地咳嗽了一声,他起身开门,再回来时手上端着一碗漆黑的药。
平日里的宋子雲在楚墨珣面上就是乖乖好学生,此刻的宋子雲更不敢造次,将药碗接过老实巴交地放在桌上,两手捏在耳垂之上,“多谢先生。药太烫了,等放凉了我再喝。”
楚墨珣道,“你可是答应院首要按时喝药,不知羽南还记得否?”
宋子雲嘿嘿一笑,“当然记得,我每日都按院首嘱咐按时服药的。”
“嗯。”
楚墨珣不再说话,宋子雲眼尖见一摞奏折上面放着一小卷纸,露出的蝇头小楷好似写着“雲……”她好奇打开一看,前日午时初殿下将药混入菜渣中,昨日巳时末殿下将药倒入莲花池……
宋子雲掀起香炉将小卷没入炉内,抄起药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楚墨珣面色稍有缓和,“今夜怕只能委屈殿下在此处将就一晚。”
手边的残茶在盏沿凝成琥珀色的月,宋子雲倾身欲添新汤,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比宫灯还要明亮几分,“先生不打算审问我?”
“殿下知道自己犯了何罪?”
这是一道送分题,宋子雲调皮地看向楚墨珣,试探地说道,“陆魏林说我贪赃枉法徇私舞弊。”
楚墨珣目色沉了沉,执笔继续批注奏折,玄色官袍领缘犹如刀锋,宋子雲瞬间意识到这位帝师生气了,这罪魁祸首大概是自己。
子时霜刃劈开玄铁槛窗,昭狱外的寒风淌成淬毒银匕,空气中泛着铜锈味的潮。宋子雲见窗外天上凝着的半轮残月,自己手中却捧着温热的暖炉,胃里的热药逼出体内凉意,让她后背汗津津,身子骨解乏爽利,方才秦王府的一张行卷都没有带出来……
宋子雲舔舐嘴唇上的茶香,忽地开口道,“我不该去秦王府,如今是敏感时期,我应该小心谨慎,不让人有可乘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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