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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奴(我与丹青两幻身)


他说得似是有些意有所指,但崔护这时候也没心情去仔细琢磨他的话,高呼一声启程,绵延至城中百丈的队伍缓缓动起来,向着西方官道一路行远了。
太子身边的小侍见队伍远去,凑上前来向着太子恭谨的道明。
“殿下不必同这粗鄙之人置气,左不过是一个办事的武夫,等他回朝,自是有的是机会灭他崔氏气焰!”
萧衍眉头狠狠地垂下去,眼神里的凶光显露无疑。
“他回来?呵……谁说他还能回来?万里之外的异国毕竟情形难测,谁知道崔护到了那处会不会水土不服,得了些难以医治的疟病,就此一命呜呼也说不定!”
小侍听闻此话,心下一跳,迅速抬眼瞧了眼太子阴毒的面色,他这一抬头,如同画中描出的眉目裸露在阳光下,像是女子一般的清婉动人。
萧衍很快将注意转移在他脸上,见他通红的唇瓣紧紧抿着,心头涌上来一股痒意,搔得他难以忽视。
但他瞅了两眼很快转移视线,沉声道。
“低下你的脑袋,在外勿要给本宫丢人!”
小侍本还算轻松的俊面由晴转阴,霎时变得惶恐不已,低低的垂下脑袋,生怕有任何人见到他这张俏面妄议殿下。
太子登上马车,向着软腰靠枕斜斜一倚,小侍立刻恭谨的跟上去,跪在锦毯中间,佝偻着腰,快要把自己弯成个老妪似的。
萧衍斜了他一眼,看他顺服到毫无乐趣的恭敬样子,忽而想起了一人。
“姚氏可有任何消息?”
小侍忙回道:“姚家小姐前些日子还在长公主府候着,不过长公主那边再无消息,姚小姐也就回了自家,隔三差五送了信来问您安。”
萧衍想起那个牡丹花似的侬艳女子,脸色总算轻松些许,他搓着眉头,想起那一日和春盈在一处笑闹的场景,这一连许多年,自成为太子,他许久不曾有过此等舒心。
春盈极其聪慧,颜色又艳,京中找不出几个能有她那等殊色的容貌。
他想到这,捻弄扳指的左手一顿。
有倒是有,不过那女子可不是能惦记的!派属不同,纵使一开始对他有意,围绕在她身边的那些人也太麻烦了。
况且又是个病秧子,一步就要三喘,跟那个病秧子萧恒一样,都是叫人没耐心的玩意儿。
上次遇袭,这两人消停不少连萧恒也不敢再随便出门招摇,越家女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怕再出什么乱子。
这两个倒是懂事的很,不过如此就当他没有办法治他两个吗?
想到这,萧衍吐出口气,手指轻轻一抬,茶碗就已经送到了手中。
“告诉春盈,天贶节快到了,府里也应备上些时应祭祀用物,东宫有些御赐的檀香,叫她来东宫拿便是。”
小侍一思量,已在心中有所道理,只是这位姚家大小姐这般频繁出入东宫,怕是不日就会传到圣上耳里,倒时,圣上是喜是怒还未可知……
车架慢慢驶向宫里,至此日之后小暑便至,很快到了崔将军抵达术忽传回信笺的好日子。
八月盛暑时节,京中传来密信,术忽同周边诸国纷争再起,大盛使臣从中调停未果,术忽三请护送卫军参战,崔将军一概否决,并打算于九月启程回京。
彼时勤政殿,端坐龙椅上的皇帝将信笺丢在桌上,抬手将立于长案对面的寿王召至跟前。
“你看看!术忽国王多次好言相劝,咱们这个崔将军就是不为所动,连那边送了多少金银美女也记在回信上,生怕朕治他个贪污享乐之罪!”
寿王拿过密信简单扫过两眼,躬身回道。
“崔将军不卑不亢,珠宝女色皆不可动摇忠臣之心,这是我大盛朝野之幸!百姓之幸!”
老皇帝听他念及忠臣,腰背有些酸疼也就靠着龙椅滑下几分,颇有些慵懒之态,抵着眉心问他。
“这么说,你也和越尚书一样,觉得我朝不应掺和术伊之乱?”
寿王闻此,背在身后的掌心紧攥又合拢,只微微耽误两息便回道。
“卷入战争非我朝愿为,自上回迎战高句丽收归疆土,大盛已有近二十年不曾有过战争,诸部蛮夷皆以我朝马首是瞻,是以百年以来未尝一败。”
“请父皇容儿臣斗胆直言!今朝我朝在外名大于实,国库空虚,民生凋敝,若真以一敌众,哪怕天兵不败,征途拖延日久,恐生猜疑!倒时诸部若有异心,岂不是因小失大?”
他说完一连串的谏言,深知他这个皇帝父亲是什么脾性,躬着身子默默等待着,等他雷霆大怒降下罪来。
皇帝年老昏聩,宠信外族人这事就可以窥见一二,近些年来愈发性子暴躁,连身边伺候的老太监也能因一点小事拖出去杖毙,其人心狠,窥之惊心。
萧恒早有准备,不如他意的必将在他这里受罚,更不要说他揭穿如今民生难堪的事实。
但等了许久,皇帝依然迟迟不见发怒的征兆,萧恒微微抬眼瞧过去,却见父皇像是被窗外锦簇的牡丹花团引去了注意,直直的盯着那白瓣重莲盯了好久,仍回不过神的对他说。
“你这话……有人对朕说过,只可惜当时朕太过年轻,即便明白也不想承认。”
他说着,眼在那花丛间飘来荡去的扫过许久,像是在找什么故人的影子,只可惜游荡再久,想见的人也不可能出现在眼前。
他怅然若失的收回视线,抬眼瞧见近在咫尺的儿子。
这么多儿子里,太子的言行最像他,小儿子萧焕最像他样貌,偏偏老三,哪都不像他,像是兄弟中的异类。
但其实原因在他这些年不曾亲近这个三儿子,如今同他日处渐久,愈能发现阿恒身上这股子执拗劲跟他年轻时一模一样,简直就像看着往昔的自己。
老皇帝思及这份相似,被他言语提起的气性也就慢慢消散了。
这么多年的迷沉,他恍然清醒一刻,才发现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更是少有能在他面前不娇柔粉饰的了。
他抬手将寿王唤到身边,扶着他的胳膊站了起来。
屋里的焚香愈发重了,他好似没闻见这股浓郁到窒息的香气,缓缓道。
“太子性子骄纵又不容人,你在外头走的每一步都要小心些!不要触怒了你皇兄。你俩虽是兄弟,但皇家无父子,更何谈兄弟之情,勿要伤了己身,麻烦朕给你们兄弟断案!”
寿王自然答是,他谦逊的躬垂着腰身,两手扶着父皇在殿中行走。
老皇帝近些年身子骨越来越差,坐不了多时就要起身活动活动。
他一边陪着皇帝在宽广的室内来回行走,为他松松腿骨,一边谨慎恭敬的回道。
“儿子不会叫父皇操心。”
他是不会叫他操心,但那个太子就不一定了。听说前些日子去秦楼狎妓,堂堂太子不觉无耻竟然还召了小倌作陪,饮了个通宵达旦,出门时还搂着一个被人撞见,竟然一刀割去了路过百姓的脑袋。
此事显然还没有传入宫中,但即便传入宫中,父皇又会对太子所行之事发怒吗?
寿王不着痕迹的掩下心中猜疑,默默的陪着他又在殿中转了几圈。
待到九月,乡中秋闱的成绩传入朝廷,雀铭如同预料一般,同洛阳许大人之子许连舟一道中举。
许家家风朴素,庭前清净空寂,两人办完了事,打马归来,自行牵马到院后马棚。
两人都是风尘仆仆的,因着着急赶路被晒得黑了不少,许连舟见他给马槽添草,倒水分外自然,笑曰:“我自以为家中清简,从小被教习着什么都需自己做,却料不到凌霜兄更甚苦修,连喂马打扫这等小事也亲力亲为。”
雀铭闻言淡淡一笑,他早习惯了做这等事,甚至早习惯了有人远远的喊他雀铭。
但是如今,已经很久没有人再叫他这个名字了,他现在想想,也觉得恍如隔世。
“不过是家中清贫,没人做罢了。”
说罢他便不再解释,许连舟惊异的看着他淡然走过,文人都有些傲骨,便是有人提起家中贫穷,也都带着些难以掩饰的窘迫。
他倒是不同,自己提及穷困反倒是豁然自得,任谁也奈何不了他似的潇洒利落。
许连舟在后面顿滞半晌,更觉得这位忽然被父亲收入门下的弟子有大来头,上赶着去同他再套几句近乎。
但一则金字牌从院门外焦急的传入府中,两人对视一眼紧拧着眉头慌忙往前院去,只见许大人已经拆了信,目光恍惚的站在门口。
见他来了,恍然的开口道:“崔护将军……薨了。”
雀铭带风疾行的步伐如遭雷击停滞在院中,他愣愣的睁大眼睛,耳边忽而响起一阵急促的嗡鸣。
那声音回荡着,在他耳内辗转不停,雀铭深吸一口气,眼前好似突然瞧见那人。
她悲痛的嚎啕大哭,却听不见声音。
雀铭只能瞧见她通红的眼睫下滚落的泪珠如同沸水,在他心头一滴接一滴落下,烫得他生疼。

“据传是疟病,术忽那地方本就湿热多蚊虫,将军去到那里一时没有适应,不知被什么灾病沾染上,哎呦喂……就这样卧床半个月后,竟随他哥哥们去了。”
姚家老夫人拿着信纸,满目泪光的摇着手,好似再看不下去似的递给身侧丫鬟,自己拿着帕子不停地压着脸上的泪珠,一遍又一遍,十分刻意的显露出对于小辈身死的惋惜。
长公主坐在亮黄色的帷幕中,见在座此起彼伏的泣泪声不绝于耳,她反倒把眼睛转移到了近在咫尺,坐在床边一脸暗淡无神的小姑娘身上。
她既不哭也不搭话,整个人活像是尊泥菩萨,面无表情的杵在床头,身后嘈杂的声音在她这里,似是一丁点也没钻进她的耳朵里去。
清宁刚刚燃起的希望,啪嗒一声破灭了。
连带着抢走了她为之珍视的那个人。
听闻消息的那天开始她就病了,这次也是勉强被长公主唤出来,长公主知道她这是心病,按着清宁这样容易自责的性子,定是要把崔将军的死怪在自己头上。
长公主盯着她的眼睛,在里面瞧不见一丝波澜,乌黑的眸子像是口深井,把一切希望深深的拖拽下去。
过于浓烈的悲伤浸染全身,因而连在脸上表现悲痛也变得如此艰难。
再听不下去那些废话,长公主揉揉太阳穴叫她们先行下去,姚氏至此终于结束了没完没了的哭诉,达到目的欣然领命退下。
但她到了门口,仍是回过身来,朝着尚陷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的那抹倩影安慰道。
“将军在天有灵,想必也不希望姑娘如此伤怀,清宁可要保重自身,幸好还未成亲,不然可怎么办哦!”
她说完,眼尖的瞥见端坐在杌凳上的姑娘轻轻的耸了耸肩,然后躬下身子,把自己蜷缩成一个近乎无法惹人注意的瘦小影子,战栗的捂住面颊,哭了。
长公主一个眼刀扫过来,她抿了抿嘴尴尬的退出房门。
只听到刚才还尽量克制自己的越家大姑娘,此刻悲怆的痛哭出声,近乎窒息的呜咽像是掐紧了所听之人的喉咙。
姚老夫人不自在的抖了抖褂子,她并没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那位既然发下话来,她也不得不跟着照做。
眼见这边的声音一时半会儿止不住,她带着一众夫人走出院子,尽量远离那闻之哀切的哭声。
手下丫鬟在门口向内侧福了福身,长公主见了,将缩在床头的小丫头扶起来。
只见她满目泪光的脸上,被泪水浇得紫红,一双剔透的露珠子似的眼睛,此刻被浑浊的悔意充斥,变得愈发赤红可怖。
而她上气不接下气,还在不断念着。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长公主实不忍心她这样责怪自己,将人拉在怀里,细细的拍着她的背。
“傻孩子,哪里是你的错?是我们护哥儿命中有此一劫……谁也怨不着。”
说着,长公主的语调也有些颤抖,她劝着清宁勿要多想,可她自己已然想得更多。
她想是不是自己胡乱牵线,叫护哥儿那孩子掺和到了阿恒和太子之间,是不是太子为除掉将来的威胁,早就设计好了让他客死异乡。
她而今一天比一天更加焦虑,长公主深知自己绝对不会放弃,却对将要付出的代价生出后悔。
本来不是想牺牲他们这些孩子的,本来不是这样的……
越清宁趴在长公主怀里,悲痛的几近泪绝,长公主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
崔护应是好好活着的。
前世的他一样不敌圣意,押送白银去过术忽,那时候的他明明是活着回来的。
可为什么?今生他们好不容易有了缘分,却把他的命就此断送,越清宁想不明白,她一点都想不通!
莫非是自己非要改命,让无辜之人背负了她身上的因果?
如此,一切仿佛都有了解释,是她偏不信命,做了那么多,搅入皇子们的争斗之中。
是她观音庙内要他许愿,要他一辈子保护自己,要他赌咒发誓不得善终。
一切都是她的错!为什么要把惩罚降在无关之人的身上,她悲愤的环顾四周,却不知道该把这无妄的愤恨算在谁头上。
廊下静谧的空气卷起阵风,一团一团的升在空中,有雨来了。
有人从连廊经过,步履生风,因而也将凝滞的气团划破,带来一丝不可多得的凉意。
越清宁哭得近乎失神,更不在乎到底是谁来了,独自陷在自责的泥潭里动弹不得,然而来人却将高大的身影投在她身上,将她所有不堪牢牢挡住。
长公主动了动手指,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回头去看。
她回过头,只见天青色的衣领近在眼前,她无需注意便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药香气。
“莫哭。”
他只说了两个字,安慰不到她,反而激起更大的委屈。
越清宁只感觉自己呜咽之间,头脑昏昏沉沉,眼前一阵阵发黑,好似就要这么哭晕过去。
晃悠的这几下里,寿王很自然的扶着她的后脑,将她引在侧颈,随后俯身将人抱起。
他此刻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冲着姑母点了点头。
长公主随即摆手叫他勿要关心她如何,赶紧将人送到其他卧房,去叫大夫。
寿王点头转身,将人带出房门,焦急的喊了王萱立刻去唤人。
把人搁在床上,看她刚刚还通红的面色此刻骤然转白,寿王恍惚间只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当日,回到了父皇刚刚接他出禅院的那一天。
那天萧衍为给他个教训,命人胡乱找了个罪名,将抚养他长大的嬷嬷和教习先生活活砍断四肢,意图给他个下马威,警告他若起反心的下场。
那天的血雾依旧在他梦中,他每每忆起从前,那些在地上哭嚎滚动的血人便要再一次剥掉他一层皮,他们一次又一次出现,只为了叫他不要忘了当年之仇,不要忘了萧衍是如何杀害他视为亲人的身边人。
看着她苍白的面色,寿王无法自抑的又想到倒在血泊里的先生,他没有挣扎,只是静静的带着无限慈爱与忧虑的看着他,眼睛里渐渐失了血色,瞳仁变得近乎透明。
当时的场景如同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寿王恐慌的拉着她的手,想要她不要这样睡过去,不要如同先生一样,变作无法回应他的死尸。
他用力的揉搓着她的手背,拉在唇下一次次呼出热气想要她不要变得那么冷,可许是外面绵密的阵雨带来寒冷,她的手也越来越凉,越来越白。
终于,大夫被一群人簇拥着跑了进来,来不及起身就被他拎起来去看她状况。
脉象平稳,面色安详,应是大悲大恸间气血凝滞所致,过不久就会醒来。
大夫虽这样说了,还是写了一张方子交给贵人,刚刚寿王盯着他的样子像是要吃人,因而他也不好说这姑娘一切无恙不久就会转醒。
拥簇在屋子里的人一干退下,寿王安下心,这才有心思去看她脸上的泪痕。
明明不喜欢的人,却为他哀痛至此,他有些无奈的剐蹭着她脸上残留的泪珠,忍不住在心底同崔护作比较。
若是死了的人是他,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为他生出一丝怜悯……
但很快,他将那些无谓的妄念抛诸脑后,拇指轻刮在她眉心,将那些隆起的愁怨一一抹平。
清宁似是在梦中也听到了什么坏消息,双唇颤抖了一下,吐出一口气,很快又在眼尾淌下无数泪光。
她是很怨他的,要不是他非要把她送出去,她也不必面对今日惨状。
寿王头一回心软了,眼下毫无办法的境地才终于催生出一点怜惜,他想,既然事已经如此,不然就将她排除在外,莫要叫她在危险中周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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