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雀(钧霖)

她强行克制着自己把会议开完，又跟着唐梓峰去车间再看一遍生产过程，把唐梓峰交待的重点都记录下来，让车间主任遵守执行。
等到忙完，天色已经不早，工厂的工人已经下班，在厂区门口的空地上等着交通车。
唐梓峰当着众人的面，邀请韩却：“你要不要跟我的车回市里，我可以直接送你回家。”
他话音刚落，身边那几个车间主任都看了过来，眼神中有窥探和促狭。
韩却犹豫着，她不想在工厂里惹出闲话。
唐梓峰却管不了那么多，直接上手拉着她的胳膊，“走吧，走吧，别磨磨蹭蹭了，太晚了路上堵车，要开好长时间哩。”
韩却一咬牙，就上了他那辆白色宝马X5。
“那不是顾总的小情人吗？怎么又搭上了唐教授？”
“大概是听说顾总快要和别的女人结婚了呗。”
“哦，那就急着找下家了啊。”
“年轻漂亮的女人啊，怎么样都不会缺男人的。”
“那这个教授岂不成了接盘侠了？顾总玩过的女人也要。”
“都什么年代了，男人哪里会在乎这些，我可是听说了，这唐教授还是顾总找来的呢，听说是过顾总给他的实验室捐了钱，他在学校里才有了地位……”
“原来这样啊，那就难怪了，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啊……”
“哈哈哈哈哈哈。”
那些细细碎碎，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随风传来。
工厂的人说话粗鄙直接，韩却听了面红耳赤，她偷偷瞄了瞄唐梓峰的脸。
他倒是很镇定，面不改色地发动车子，似乎那些难听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轰然一声，汽车加快速度，正对着那些窃窃私语的人群直冲过去，人们惊叫着四散开来，发动机咆哮着冲出大门，绝尘而去。
唐梓峰紧抿的薄唇露出一丝揶揄的冷笑，他斜眼瞥了瞥韩却。
两人视线撞上，四目相对，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几分无奈。
“不好意思啊，工厂这边的人说话随便惯了。”韩却首先道歉，毕竟唐梓峰是请来的顾问，不能因为自己惹出闲话。
“没关系的，我不在意。”唐梓峰不在意的笑了笑，顿了顿他突然说：“韩却你还是太心软了。”
“嗯？”韩却疑惑。
“只是你对他们太客气了。”唐梓峰说。
“客气？”韩却不解地看他：“我基本上不会和他们有接触，谈何客气和不客气呢？”
“我的意思是你不和他们接触，也不和他们打成一片，所以想要取得他们的信任很难，而且你也心软，他们说工期来不及就来不及，他们说工艺难度大，要多给试制的时间，你也同意，你就不想想他们这些都是找的偷懒的借口？”
“我知道他们是在找理由。”韩却想了想说：“但我的确是不懂生产，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反驳他们。”
“根本就不需要驳斥他们。”唐梓峰淡淡地说：“你只需要以销售的名义下达交货的死命令，完不成交货，出了质量问题，直接就扣他们的钱就行了。”
“这样就行？”韩却惊诧瞪大了眼睛，又不由得微笑着。
“是啊，就这样就行，你给他们紧张的交货期，他们就少了时间闲聊八卦，无事生非。”唐梓峰有点恶狠狠地说。
韩却抬了抬眉毛，好奇地看着他，然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唐梓峰蹙眉问道。
“没什么。”韩却摇了摇头，没回答她，可忍不住嘴角上扬。
没想到这个唐教授，还挺孩子气的，属于睚眦必报的类型。
“可是我没有觉得我说得有多好笑啊。”唐梓峰不满地嘀咕着，微微有一些疑惑。
“是的，唐教授说得都是对的。我也打算要以销售部的名义让他们缩短工期。”韩却转换了话题。
毕竟她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在顾宁玮找人接手之前，她要把自己该做的事情都做了。
车辆上了高速公路，加快了速度，道路两旁的行道树很快地闪在车后，行道树的空隙之间是一片夏季的田野，青翠葱茏。
“韩却，其实我也是不太明白你，你真的很敬业，明明身体不舒服，还要冒着烈日高温在跑工厂，整个哲宁公司，除了你几乎没有真正的管理人员，你这么拼命出于对顾宁玮的感情吗？”
他主动提起顾宁玮，让韩却微微怔了怔，沉思了片刻，才说：“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敬业的人，我有我的打算。”
她说着又看了唐梓峰一眼，
对方蹙眉，眯了眯眼。
“我在哲宁公司开始就是个销售员，凡是与钱没有关系的事情，我都不会关心，我只关心到我一年到底可以拿到多少提成，多少奖金，其他的事情都与我无关。”韩却静静地说。
“这很正常，每一个人都关心与自己有利害关系的事情。”唐梓峰点头同意。
“但是顾宁玮没有在哲宁公司并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你知道王建安掏空整个研发和生产体系，江津被调走了，李哲凯又退股，他是四面楚歌，八方受敌。”
韩却说着迟疑了片刻，想起最近几次，深夜醒来，顾宁玮在阳台抽烟。
他的背影孤寂又落寞，似乎有千斤重担压在心头。
顿了顿，韩却继续说：“这个时候他让我帮他，我不能不管，但是我能管多少自己心里也没有数，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但是管到现在，我自己也学到了很多东西，从研发到生产到销售，我几乎可学到了整个公司的运营流程。”
“你已经很棒了，这么短的时间里，在这么困难的条件下，能把公司运营这样，没有垮掉已经是很了不起。”
韩却笑了笑，有种被肯定的喜悦。
唐梓峰笑了笑，“难怪顾宁玮说是在把你当总经理培养，这一套流程下来，你是可以当哲宁公司的总经理了。”
韩却笑了笑，摇了摇头：“我可不想当什么总经理，那是他的公司，他有他的想法，我不过是不想放弃这个时间段，多学些有用的，为以后积累点资源。”
她终究还是要离开顾宁玮的，从一开始她就知道。
只是在他身边的这几个月，自己也没有浪费，她对哲宁公司的付出，已经能够抵得上顾宁玮给予她的报酬。
见唐梓峰看着自己，韩却赶紧夸他：“那还不是有你这样的老师在一旁帮我，给我支撑，要不然我什么都不懂，哪里能行呢。”
韩却由衷地说：“唐教授，我真的谢谢你，你都是在无私地帮着我。”
她对他嫣然一笑。
她几乎全素颜，甚至面色还有几分憔悴，眼下也有淡淡的黑眼圈，
可是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里倒映着阳光的光影，浓密的长睫毛上沾的像是洒了金粉，像是夏日池塘，幽深清澈，明艳又清纯。
唐梓峰微微失神，他单手扶着方向盘，有些不好意思，“我说不定也有我的想法呢。”
“我知道啊。”韩却了然地说。
唐梓峰愣了愣，竟有些紧张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顾宁玮跟我说过，你现在的学术方向与我们研发的产品相关，我们的生产和销售，以及市场情况的反馈，会给你那边积累很多重要的数据。对吧？”
唐梓峰不可置否，转过脸去，直视着前方的道路。
“你放心好了，所有的数据我们都会向你开放的，毕竟当初协议也是这么签的。”韩却说。
唐梓峰说：“哎，韩却，咱们谈点别的，可以吗？”
“可以啊。”韩却点头：“不过要谈什么呢？”
唐梓峰顿了顿，“说来还是顾宁玮占了便宜啊。他除了抱得美人归之外，还得了个一心一意为他操的人。”
车辆进城，道路越来越拥堵，速度渐渐缓慢。
天边得夕阳渐渐沉下，在高楼得缝隙之间，只露出彤红的一点。
天空是粉紫色的暮霭，几颗星已经悄然暗蓝色的空中闪耀。
唐梓峰说要请韩却吃饭，韩却担心自己又会呕吐，想拒绝，不料唐梓峰直接把车开到了商业区。

唐梓峰在停车场停了车，才和韩却说：“我请你吃个饭吧。”
韩却连忙道：“唐教授你太客气了，是你来我们公司工作，怎么说也应该我请你吃饭才对。”
唐梓峰锁好了车门，一边带头向里面走，一边说：“上次是请你我吃的，我就说有机会要请你吃个饭，这不，择日不如撞日，机会说来就来，就今天吧。我也是个爱吃的，请你尝尝我推荐的餐厅。”
韩却想想也是，与唐梓峰相处得时间长了，渐渐熟稔，没有必要这么斤斤计较。
“这家私房菜环境不错，菜品也不错，我一般都喜欢在这里请朋友吃饭。”唐梓峰说着领着韩却，他们走过繁华的商业中心和高楼大厦，走进一条略微偏偏僻的巷子里，
两巷子很安静，两边都是白墙黑瓦的建筑，有的朱门紧闭，有的则是门口挂着红红灯笼，迎风摇曳。
唐梓峰领着韩却推门进了一个三径的院子，黑瓦白墙，青砖铺地，房屋与房屋的中间有着天井。
天井种着几杆竹子，微风过处，细微作响，还有一个青花瓷的大水缸，里面种了荷花，正是盛开的时候，荷叶碧绿，花朵妍丽，暗香扑鼻。
“环境真好啊，很清幽。”韩却忍不住感叹。
“嗯，是的，因为闹中取静，比较私密，生意一直不错的。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包间呢。”唐梓峰说着，冲着房里叫了声，“老板娘，来客人了啊。”
随着一声答应，从里面处出来一个女人，穿着件水绿丝绸旗袍，盘着头发，脚下踩双绣花布鞋，看到他们笑意盈盈，“啊呦，是唐教授啊，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赶紧进来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悄然打量着梓峰身旁的韩却，笑问道：“就你们两个人？”
唐梓峰点头，问道，“临时起意到你们家吃饭，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包间，来碰碰运气。”
“有啊，正巧还有一间小包间。”女老板一边说一带着他们往里面走，一边娇嗔地责怪着唐梓峰：“唐教授你也是好久没来了，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让人家手忙脚乱的，吃得不满意可别怨我啊。”
“不满意不怨你怨谁呢，不满意我可不付钱。”唐梓峰与她十分熟稔，开着玩笑。
“那是自然，你要是不满意我也不敢收你的钱啊。”女老板笑着说：“不过，今天真的有点忙不过来了，来了几个重要的的客人，要求太高，我也不敢怠慢。”
唐梓峰点头：“你的客人重要，我们是自己人嘛，差不多就行了。”
跨过木质的门槛的时候，女老板回头叮嘱道：“注意脚下啊。”
可她话音未落，韩却还是被绊到，微微踉跄了下，身旁的唐梓峰赶紧扶住她的手臂，低头问道：“你没事吧？”
女老板也哎呦了声，站在门旁，等着他们，一边关心的问：“没事吧？这是间老房子，都是原来的物件，门槛是有点高，好几次客人被绊倒，我又不好拆了，每次都要嘱咐好几遍。”
韩却有点头晕，她站着，闭了闭眼睛，定了定神，喘口气，才说：“没事，是我自己看看清楚脚下。”
唐梓峰蹙眉收回了手，道：“大概是中午没吃饭，低血糖了。”
说着又嘱咐老板娘“赶紧准备上菜。
“好嘞，那就按照您平时喜欢的来？先上了再说，不够再加？”老板娘带他们进门，准备好了桌上毛巾餐具，还十分体贴特意跑去，拿了一杯蜂蜜水进来，递给韩却：“你先喝点蜂蜜水，不是很冰的。”
韩却接过来喝了一口，十分甘甜。
服务员进来说：“老板娘，隔壁大包间有客人到了，要打牌，说还差一个人手，让您过去陪着打一会儿。”
“哦，我马上就来。”老板娘将手里的茶壶交给了服务人员，冲着唐梓峰抱歉地笑了笑，“唐教授不好意思啊，我先过去一趟，这些国资的人就喜欢吃饭前打个牌。”
唐梓峰了然，挥了挥手说，“你忙，你忙，赶紧上菜就行。”
菜的确上得很快，且口味也很好，服务员说话轻声细语，隐约可闻的背景音乐，是一首婉转悠扬的古曲，十分动听，
包间很小，却不大局促，灯光温暖明亮，虽然是两人吃饭，气氛亲密却不暧昧。
菜品很适合韩却现在那诡谲多变的口味，清淡不油腻，清蒸黄鱼蒸得恰到好处，冬瓜蛤蜊汤很鲜，最后上了一小碗奥灶面，鲫鱼活虾吊出来醇厚，面条劲道弹牙。
韩却是饿了，吃得津津有味，暂时把心中所有的不愉快都忘到九霄云外。
唐梓峰倒是吃得不多，在灯光下静静看着她的容颜。
韩却有意无意地避开他的目光，找了些专业上的问题，诚心诚意地请教，唐梓峰心中无奈，只能敛去波动的情绪，换了教授的模样，一板一眼地给韩却答疑解惑。
晚饭吃完，唐梓峰叫了服务员结账，韩去找了个理由上洗手间，路过隔壁的包间，听到里笑语喧哗，其中有个声音十分熟悉，她没忍住停下了脚步，侧耳辨认。
包间门关着，中式的雕花隔窗里面嵌入了玻璃，影影绰绰，只能见影，看不到真人。
韩却强忍着心跳如擂，迈开脚步，转身去了院子角落的洗手间。
她上完厕所，一边洗手一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面色苍白，微显憔悴，神情落寞木讷，怎么都不是见前男友应该有的样子。
于是打消了念头，擦干手，从洗手间出来，还没走到包间门口，就看到走廊上有两个男人买面对见面的站立着，似乎在抽烟交谈。
韩却深吸了口气，才走到他们面前，唐梓峰先笑着，迎着她诧异目光：“韩却，你看巧不巧，顾宁玮居然就在我们隔壁的包间。”
韩却心里想，是巧，巧得让人以为是故意为之。
她牵起了唇角，看向顾宁玮，客客气地招呼道：“顾总好。”
顾宁玮怔了怔以后，才点了点头，也微笑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不心理作用，韩却觉得他好像廋了一点，头发剪短了，露出饱满的额头，在走廊的灯笼照耀下，眉目分明，只是面上的神情，多了几分冷峻凌厉。
“你们出来吃饭？”犹豫了会儿，顾宁玮微笑着开口问道。
“哎，今天在你的工厂忙了一下午，回来路上又遇堵车，韩却说她胃里不舒服，我就把她带到这里先吃饭了。”唐梓峰心虚，解释道。
“胃不舒服？”顾宁玮抬起眼眸，看向了韩却，蹙起眉心：“怎么不舒服了？”
“没事。”韩却心虚地赶紧别过脸，说：“天气热，胃口不好。”说着又唐梓峰说：“唐教授，谢谢您晚餐，我想回去早点休息了。”
她要赶紧离开，不想夹在两个男人之间纠缠不清。
唐梓峰看向了顾宁玮。
顾宁玮微微抿了抿唇，暗暗深吸了口气，说：“那你们先忙，我这边还有客人。”说完他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转身推开了包间的门，进去之后，随手关上。
韩却看着他的背影，怔了半天，直到唐梓峰催促，才缓过神来。
一路上唐梓峰和韩却默不作声。
到了停车场，唐梓峰要送韩却回去，韩却说不顺路，要自己搭地铁回去，唐梓峰不肯，执意要送，最后竟然脱口而出：“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心？”
此话一出，两人都怔住了。
停车场是空旷的水泥地，被暴晒了一天，吸收了一天的热气，向上蒸腾，此时竟然连一丝风都没有，只有不远处的大树上，栖着知了，在一声一声叫个不停。
半晌，唐梓峰摸了摸鼻子，开口解释道：“韩却，我的意思是你这样子不行的，顾宁玮他……”
韩却点了点头，示意他先开车门：“上车吧，我都要热化了。”
唐梓峰赶紧开了车门，自己先上去打开空调，摇下了车窗通风，对韩却说：“你稍微等会儿上来，让空调的风再吹一会儿，车里凉快了再上车……”
韩却点头微笑，感谢着他的细心照，心思却不知道飘到哪里。
刚才见到顾宁玮那一眼，顿时让她的心中惶惑不已，快二十多天没有见面，他的情况到底会怎样？
她想知道，可是又不敢去问潘主任，害怕会听到让自己伤心的消息。
现在她怀孕，更是心中矛盾重重，想让顾宁玮知道，又害怕他知道，他知道了会怎样呢，会改变他所做的决定吗？
“韩却，上车吧。”唐梓峰驾驶位上叫她，眼神从高高车窗内俯视过来，带着探究。
韩却时缓过神，上车，坐在副驾上，一路上两人起先沉默，后来唐梓峰随手点开了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