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眼前也多了一只大掌。
槛儿抬头,泪眼婆娑的。
“殿下……”
骆峋看着悬在她睫羽上将落不落的两滴泪,头一回无奈地在心中叹了口气。
“月子期间哭个什么?起来。”
他不提坐月子还好,一提槛儿的眼泪反而收不住,也是她生产完才半个多月。
正处于常见的月子愁期间,时不时便会克制不住地低落恍惚,哭笑无常。
加之刚想起那么一件令她作呕的旧事,当着太子的面,槛儿便克制不住地委屈了。
大抵是知道他不会介意,加上这件事已经让他知道了,没办法瞒住了。
且槛儿在外人眼里终归年纪不大,她总得对这件事表现出该有的态度。
于是,槛儿不忍了。
手往太子掌心一搭,人便哭了出来。
“当时恭房好黑,我怕有鬼追我……我头也不敢回地冲了出去,外面月亮大,谁知我刚松口气就挨了一下。
我都不知道谁打了我,醒来就到了陌生地儿,他要欺负我,我不从。
他就对我又摔又打,我也打他,我抓起砚台使劲儿对他左右开弓,把他打得满脑袋血,打完我就跑了。”
“我以为我杀人了。”
“殿下,我以为我杀人了……我真的没被他欺负成,您信我,我没有……”
两辈子。
前世除了刚侍寝那晚槛儿怕太子走了,哭得收不住,以及前世曜哥儿死的时候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过。
其他时候在太子跟前,她连泪珠子具体掉几颗,什么时候掉都能精准控制。
像这样哭得宛如一个真正的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真是破了两辈子的天荒。
也不是那种撕心裂肺地哭嚎,就是受尽委屈般哭诉,声音小但泪势汹涌。
开了闸的水阀似的。
看得瑛姑姑红了眼。
海顺也背过身去拭了拭眼角。
骆峋的脸绷得厉害。
不是对槛儿的失仪。
而是他想到了方才那刁奴的恶言,再结合瑛姑姑所述和她当前的哭诉。
骆峋的脑海中便拼凑出了十二岁的她,面对老太监的胁迫拼死抵抗的画面。
骆峋闭了闭眼,再睁开,冷眸里难得显现出几分肉眼可见的温和。
“不哭,仔细伤了眼。”
他接过海顺递的帕子给槛儿擦擦脸,沉声安抚道,又将人揽到怀里。
刚要说什么。
西厢那头传来小奶娃震天的哭嚎。
那家伙。
哭得可比他娘豪放多了。
细嫩的嗓子要劈叉也似,槛儿他们在正房这边都听得耳朵发麻,心惊胆战。
当爹的微微蹙眉。
“他平日里便是这般哭闹的?”
这半个月他基本每晚过来,但槛儿坐月子他不便留宿,待得时间便不长。
且期间儿子并无闹腾。
当爹的就没听过他这么哭。
槛儿抽抽鼻子摇了摇头坐起身:“他平时乖,不怎么哭,顶多哼唧几下。”
据奶娘说那也是小家伙尿了或是想拉了,这么乖巧的孩子槛儿还是头一回见。
骆峋示意海顺过去看看。
没多会儿海顺回来,身后跟着奶娘。
还有要掀屋顶的小皇孙。
“殿下,良娣主子,小主子刚喝奶喝得正好,也不知怎么突然就闹开了,奴婢们仔细检查了没发现什么问题。”
奶娘急得满脸冷汗,也是怕的。
“抱来我看看。”
槛儿顾不得哭了,伸手道。
也是奇了。
小皇孙一到娘怀里便收了声,哭倒是还在哭,就是声音小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相较于刚生出来那会儿曜哥儿身上的粉红褪得差不多了,眼睛也消了肿。
是和太子一样的丹凤眼,只双眼皮比太子的略宽一点儿,瞳子又大又黑,能看到一排浅浅密密的睫毛。
这会儿被泪水黏着,好不可怜的模样。
屋里暖和,槛儿把襁褓给儿子脱了。
小家伙穿着贡缎制成的百衲衣,手脚动了起来,朝娘的脸直伸小手。
槛儿的心软成一团,低头让他够。
曜哥儿碰到娘的脸,可惜他人小,若不然真是恨不得将那叫望晴的宫女杖杀了!
他刚刚在睡觉。
谁知睡着睡着,突然梦到娘审问望晴。
之后那望晴猛地暴起对他娘骂出那些污言秽语,曜哥儿一下子就醒了。
他前脚醒,后脚便听到正房这边传来望晴对娘的谩骂,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曜哥儿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喝着奶留意正房的动静,知道他爹来了,下令严审望晴,曜哥儿松了口气。
结果这口气没松多久。
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他娘和瑛姑姑向他爹请罪,和他娘哭诉的画面。
曜哥儿的小脑袋里就大致拼出了一件事,知道娘以前被望晴差点害惨。
曜哥儿愤怒的同时也心疼娘。
他娘好苦啊。
比癞瓜还苦。
所以曜哥儿绷不住哭了起来,想借此到娘这儿来,转移娘的注意力。
也是担心他爹会为了这事对他娘心存芥蒂,所以曜哥儿过来提醒他爹。
娘可是刚为他生了娃的。
诞育皇孙有功,父王可不能过河拆桥。
槛儿可不知道儿子这么小就知道护着她了,看儿子摸她的脸直个劲儿盯着她看,模样乖巧似是忘了哭。
槛儿突然很庆幸。
幸好当初她奋力反抗了,也幸好有瑛姑姑,若不然两辈子哪有后面的日子。
想到这,槛儿重新巴巴儿地看向太子。
“殿下,姑姑她……”
曜哥儿也看向他爹。
好吧,只看到一团模糊的轮廓。
反正他也盯着爹的方向。
第170章 太子:“孤不介意。”望晴遭凌迟!
骆峋看着母子二人,大的泪眼盈盈,小的两眼泪包,活像受了苛待似的。
实际如今谁敢苛待他们呢。
一个刚晋封的东宫侧妃,一个东宫唯一的子嗣,除非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骆峋面不改色,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他自岿然不动的坚毅沉稳之态。
语气倒是缓和:“待审下来再说。”
罚肯定是要罚的。
所谓法不容情,即便当时瑛姑姑是为了保护槛儿,那孔喜德也确实该死。
但杀人就是杀人,是僭越了司法。
此举绝不可主张与提倡。
太子是本朝律法的最高维护者之一,若是连他都只顾人情不顾刑律,日后此事若被谁挖出来走漏了风声。
那就乱套了。
不单太子要背上一个徇私枉法的罪名,槛儿也会被扣上狐媚惑主的帽子。
诚然,骆峋不会让这件事走漏风声。
因为即便槛儿清白不曾受辱,险被阉人欺辱,也足以成为她终生的污点。
一旦被抓住把柄不仅会致使她和东宫被攻讦,太子也可能遭言官死谏。
是时恐会保不住人。
所以骆峋不会让任何人坐实这件事。
只不过以防万一,瑛姑姑还需得酌情惩处。
罚月钱也好,禁足也罢。
且她杀孔喜德的原因也绝不能说是为了槛儿,如此才能保证今后发生什么意外情况不把槛儿牵扯进来。
所以说,一件事情要怎么处理,作为太子就是要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
不是想如何便如何的。
太子没多解释什么,但槛儿猜到了。
她看着瑛姑姑,哽咽道:“好,等审了之后再说,只是又要辛苦姑姑了。”
瑛姑姑却是不觉得有什么。
她也多少明白太子的意思,跟死刑相比起来,其他惩处真算不得什么了。
事情暂说到这儿。
槛儿刚刚又是跪又是哭,儿子也嗓子劈叉地闹,骆峋命人请了太医来给娘俩看。
儿子没什么。
单纯嗓门儿大中气十足,只要别让他长时间这么哭,避免伤了嗓子即可。
槛儿则是生产失血导致的心神失养,肝脾失调,就是民间说的妇人月子愁。
莫院判其实早针对这个情况给槛儿开了食疗安神,和穴位按摩的方子。
只不过产后恢复都是要一定时间的,这期间情绪容易被影响乃常事。
太医便仍是叮嘱要保持静养,保持好睡眠、好心情什么的,总归是少受刺激。
跳珠听了,在心里好一通骂望晴。
刚开始听望晴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她们确实惊得不行,但也仅此而已。
她们又不傻。
望晴明显就是看主子要按规矩处置她而心存怨恨,才往主子身上泼脏水的。
最重要的是良娣主子起初是殿下晋的昭训,如今又是陛下钦封的良娣。
其中皇后娘娘肯定也同意了的。
清白不清白的,总不能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家三口都对这事儿不知情吧?
反正跳珠她们震惊过后就把望晴那些话当耳旁风了,是相信良娣主儿。
也是为了她们自己。
晚膳槛儿和太子一起用的。
她最近没喝粥了,膳食以温补为主,像是清炖狮子头、竹荪炖鸡都是吃得的。
槛儿不馋嘴,太子就与她重新同桌了。
膳后不能出去消食。
槛儿在几个屋子里慢悠悠溜达转圈,骆峋则在东次间的炕上坐着看书。
槛儿走不了多久。
停下来隔着一个小几坐到太子对面,寒酥端来了一小碟儿剥好的煨橘子。
槛儿叉起一瓣喂到男人嘴边。
骆峋习惯性启唇,进嘴发现是煨过的橘子。
他面色无常地咽下去。
刚吃完,槛儿又喂了一瓣。
骆峋见她似乎挺喜欢这种吃法。
他顿了顿,再度张嘴,两人就这么你一瓣我一瓣地分食了一颗煨橘子。
戌时过半,骆峋准备回元淳宫。
槛儿要送他到次间,两人走到暖阁的帘架门前太子突然停步转过身来。
海顺看出自家爷和宋良娣有话要说,就领着瑛姑姑她们先出去了。
骆峋握住槛儿的手。
语调稀疏平常:“孤不介意。”
说罢,俯身在她唇上印了一下。
“玉碎于盗手,罪在盗非在玉,孤不介意,你亦无需多想,好好养身子。”
“也不准再哭。”
槛儿看着他肃着一张清清冷冷的俊脸,眼眶不自觉酸了酸,圈住他的腰。
“不想您走了。”
骆峋搂住她,唇角扬了一下,随即又状若无事道:“待你搬回卧房。”
槛儿应“好”,又在他身上蹭了蹭脸,吸了一口他身上的香才松开手。
回了元淳宫,骆峋径直去了书房。
他还有公务要处理。
海顺出去了一趟回来。
“主子,审出来了。”
骆峋头也没抬,“说。”
海顺擦擦脸上的冷汗,尽量压低声音。
“说是孔喜德原打的她的主意,她为自保情急之下主动提出交易条件,孔喜德指名要的第一个人便是……”
后面的话海顺委实不敢说了,其实也用不着再说,明摆着怎么个事儿。
骆峋搁下笔,眸底一片沉郁冰冷。
“广储司那边如何?”他问。
海顺道:“帮手是孔喜德的两个干儿子,去年四月中旬那两人相继没了。
内务府记的是染了病,去了安乐堂不到一天就没了,人之前是蒋明祥管着的。”
蒋明祥早几年跟孔喜德一道管着首饰库宫人的份例和人事调动,说是一道管,其实是孔喜德一言堂。
蒋明祥比孔喜德年轻近二十岁,是从杂役升上来的,孔喜德自是瞧他不上。
私下里没少作践人。
蒋明祥资历浅,手里的权有限。
不能公然跟孔喜德叫板,也不能落得个不敬老的名声,就成日里装孙子。
这样的事真是哪哪都有,不仅是人品问题,其间更多的是牵涉到利益。
蒋明祥想把孔喜德拉下马,但不是说做就能做的,得保证自己不沾身。
正好遇上孔喜德自食其果,蒋明祥也就来了个顺水推舟,那是个聪明人。
若不然不会在去年四月得知东宫多了个宋昭训,便利落地把人处理了。
“另一个宫婢如何?知晓宋良娣夜半外出的,”默了片刻骆峋问。
海顺:“被蒋明祥调到眼皮子底下了,暂时没什么可疑之处。”
“派个人过去,将二人看牢了。”
“是。”
骆峋:“至于那刁奴……”
他拿起笔重新批阅公文,“拔了舌剜了眼,以谋害皇嗣罪论处,凌迟。”
“是。”
望晴原打算咬死不招的。
只要她不招出实情,笃定宋槛儿和孔太监有染,笃定是宋槛儿杀了孔太监。
之后即便她死了。
也能在太子心里扎下一根刺!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宋槛儿被金承徽她们诬陷过一次和人有染,这回又跟一个老太监扯上关系。
如果不是她生就骚贱。
别人怎么专陷害她不陷害其他人呢,孔太监怎么不找别人偏找她呢?
太子能忍受一次宋槛儿跟太监不清不楚,还能忍受第二次不成?
所以望晴决定打死不招。
她死也要拉宋槛儿垫背!
奈何她低估了那些人的审讯手段,她太痛了,甚至没撑够两刻钟便都说了。
审讯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一扇巴掌大的窗户也没有,周遭死寂得厉害。
有光由远及近,跟着是开锁声。
门被打开。
被绑在架子上的望晴周身反射性一抖,想看清来人打算要对她做什么。
哪知没等她定睛,她的下颌便被一个什么东西给钳制住了,“咔”一声。
下巴脱臼。
嘴巴被撑开。
剧痛刺得望晴两眼翻白,本能地要叫。
然而没来得及出声,舌头被一个冰冷充斥着铁锈味的东西夹住,紧跟着——
带来了两个消息。
一则宫婢望晴谋害皇孙未遂,宋良娣仁慈,原想看在其勤劳侍奉多日的份上予其改过自新的机会。
然望晴死性不改,被宋良娣下令按规矩处置时恼羞成怒,诬构宋良娣清誉。
太子有令,按律以谋逆及以下犯上罪论处。
二则消息则是,由望晴招供实情。
昔广储司衣作坊管事之一舒瑛,曾为保一低阶杂役宫女免遭首饰库一内侍欺辱,不甚失手将该内侍致死。
擅杀内臣按律当绞。
但内府宫训有规定,凡为护幼弱免遭残害而犯重律者,可酌情宽恕轻罚。
所以太子有令,罚永煦院管事舒瑛月俸一年,暂调至外院侍候以自省。
海顺也没遮掩,就在院子里传的口谕。
一来昨天望晴的叫嚷院子里不少人听到了,二来望晴被调走也需得要缘由。
反正她也就是嘴上脏得厉害,又没什么证据,遮遮掩掩的反倒对槛儿不好。
干脆当众把事说清了。
至于海顺口中被瑛姑姑救的低阶宫女和欺辱人的内侍,前者设定死了。
后者真死了。
死无对证就是这样。
而瑛姑姑说是调到外院,实则是先做一个月的戏,之后槛儿需得瑛姑姑了,照常把人叫到跟前就是了。
罚月银什么的,典玺局那边扣。
但槛儿私下里怎么做,就是她的事了,只要不让人知道便不算什么。
这样的惩罚不是仅针对被护的人是槛儿,换做被瑛姑姑保护的人真是别的宫女,内务府一般也会这么罚。
这事儿就这么揭过了。
小福子喜雨几个不提,其他人对此事怎么个心思,那就得自己掂量了。
到了二月十六。
小皇孙满月。
皇室子嗣满月即入玉牒上族谱,也就是其在皇室的宗法地位正式被承认。
满月礼在皇家又叫命名礼。
骆峋之前说请元隆帝为儿子赐名。
实则哪需得他请呢。
他家皇帝老子似乎对他儿子格外上心,洗三过后没两天就跟他说,孩子的名儿他这个皇祖父已经想好了。
骆峋:“……”
不是很能理解父皇为何对他的儿子这般荣宠,但他原就有意请父皇赐名。
倒是省了他开口。
且儿子受宠,东宫位稳,是好事。
满月宴上才赐名,骆峋也就没在当时追问元隆帝想的名字是什么。
礼部倒早收到了元隆帝的拟名,不过未经准许他们谁也不敢对外声张。
钦天监测算小皇孙满月这日卯时为吉时,按制告天地祖宗这一流程该由太子到太庙祭祀,皇帝可缺席。
元隆帝怕麻烦。
往常除了中秋、冬至、除夕和元旦,其他时候的祭祖他都是交给太子,奉行的就是累儿子不累老子的原则。
然而这回他打了鸡血似的。
到了孙子满月这日,元隆帝老早就晨起了。
一通收拾弄罢。
衮服穿得板板正正威风赫赫,帝王的十二旒冕冠戴得那叫一个端正神气。
好一派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之态。
也是裴皇后年纪大了,若不然不知道的还当她又给元隆帝添了一儿半女。
朝臣们早看出东宫复宠了,今儿太庙这么一告,此事俨然铁板钉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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