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山贼们来说并不是难事,因此一番商议大伙儿按时行动了起来。
说起来这些山贼也是自作聪明。
找他们那人事先说了,让他们盗了东西后至少等到年底再拿到外地去换钱。
如此便能保证他们不会被抓到。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一堆珠宝首饰摆在面前能看能摸就是不能换了银子,让他们吃香的喝辣的。
这不折磨人吗?
于是就有人动心思了。
从一堆陪葬品里挑了几对耳坠子、金珠这种他们自以为比较小,又没有什么标记,不会引人注意的东西。
让心腹去保定府换钱。
心腹去保定府的一家地下当铺换了钱回来,当时也的确没人发现异样。
可他们是外行。
并不知道宫廷内造的东西除了会在明面上标注“内造”等字样,一些小东西上也有不起眼的标记。
当时那地下当铺收他们东西的掌柜老眼昏花没看清,却是被晚上盘点东西的另一个掌柜看出了端倪。
保定府离京城不远,也属京师重地。
在这样的地方干地下当铺自是少不了跟京中达官贵人的某些手下,甚至是跟宫里的人都可能打过交道。
那掌柜一看不对劲,立即跟东家报备了。
东家得知后便派了人调查来换这些东西的人,顺道与京中取得联系。
旋即没两天,京里流言爆发。
恰好当天晚上太子收到鲍富上报的消息,得知金承徽的陪葬品尽数遗失。
以防万一,他下令命锦衣卫搜寻城内外及周边城镇所有当铺,不论明暗。
保定府那家当铺的东家连夜收到京中人脉的消息,一刻也没敢耽误。
第一时间就亲自带着那些东西进了京,正好跟出城的几个锦衣卫撞上。
那当铺当家交了东西的同时,还把他查到的那些个山贼的消息一并给报了。
锦衣卫快马加鞭,没用到两个时辰便将人逮回北镇抚司加以审讯。
这才有了现在这一幕。
而据找上这些山贼的人,也就是方才被带上来另一个文官模样的人。
据此人招供,他是威毅候府的人。
威毅候本人在宣府镇任分守参将,爵位是其早年戍边立功挣来的。
而最关键的在于,威毅候之前属睿王一派。
此人是今儿上午审出来的,元隆帝已经派人去宣府“请”威毅候回京了。
至于给金承徽配冥婚的那户农家,说起来则是这件事里的一个巧合。
冥婚在本朝被明令禁止。
皆因本朝敬鬼神而远之,反对怪力乱神之邪术巫术,冥婚一旦被允许,则将致使多项不入流之事猖獗。
譬如盗墓、略尸、违制丧葬等等。
可很多乡下却还是会钻空子,甚至很多人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不仅会做这种事,还会在本村大肆宣扬。
就譬如这户农家。
据威毅候府的那人所言。
他是先打听到了有这么一户人家,才让山贼把金承徽扔到附近的林子里的。
至此,东宫的种种流言真相大白。
魏嫔看似是整件事的主谋,实则却是被幽禁的前睿王骆岷在暗中操控。
这其中自然牵涉到其他很多东西,此时在大殿之中便暂不争论。
而随着威毅候府那人的最后一句话说完,殿中有一刹那诡异的死寂。
稍顷,太子的声音响起。
“庶人魏氏伙同庶人骆岷、郭氏设计盗掘皇室成员墓葬、毁辱臣之妾金氏尸身,造谣生事、妖言惑众。
又收买多方人员诬构臣及臣之妾宋氏清誉,质疑皇室正统血脉,诽谤宗室。”
“请陛下为东宫做主!”
太子撩袍而跪,槛儿随之俯首跪地。
曜哥儿……
曜哥儿“哇”一声,哭声响彻整个大殿。
小娃儿的啼哭清脆响亮。
震得原本在为这件事感到唏嘘,想看皇帝会如何裁决的人冷不丁一个激灵。
守着摇车的两位奶娘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忙不迭抱起小皇孙跪下请罪。
曜哥儿就是哭。
小胳膊使劲朝帝后的方向挥动。
引来众人纷纷侧目。
“抱上来,”裴皇后伸了伸手道。
奶娘丝毫没敢耽误。
顶着一脑门儿的冷汗在众人的注视下从侧方快速绕到上首处。
碧烟小心接过小皇孙,再抱到娘娘跟前。
裴皇后抱过孙子,见胖孙脸上满是眼泪,乌黝黝的眼睛里那叫一个委屈。
裴皇后自是心疼,又是擦眼泪又是哄。
曜哥儿还是哭。
又朝元隆帝扭头,小手往他那边扒拉,嘴里吵嚷着:“哇嘟呼!哇嘟呼!”
殿中原本紧张的气氛就这么在奶娃的啼哭声中变得微妙,大伙儿的注意力都被太子家的长子给吸引了。
骆峋看着儿子,心微微紧了紧。
槛儿可不知道儿子能听懂话,想的就有点多,担心小家伙是不是要拉要尿了,亦或是有别的不舒服。
至于会不会惹恼元隆帝。
她倒不怎么担心。
毕竟皇后娘娘都让抱上去了。
就算元隆帝这会儿没心思哄孙子,多少也得当众给裴皇后几分面子。
元隆帝瞥眼众人的反应,抖抖袖子把胖孙抱过来,沉声问:“哭什么?”
男人这边早先满月宴时,宗亲们便见过圣上对这位东宫大公子的宠了。
眼下自是不以为然。
信王、荣王之前没解禁,倒是没见过。
不过荣王私下里原是东宫一系的人,倒没觉得此情此景有何不可的。
唯独信王。
眼里一闪而过的嫉妒和当初的慎王一模一样。
女眷们此前大多为听说,几乎都没亲眼见过元隆帝对曜哥儿的态度,此时一见不少人顿时心绪复杂。
不过曜哥儿可不管他们的反应。
他只知道他娘太苦了。
都欺负她是孤女,欺负她出身微寒,什么屎盆子都想往他娘头上扣!
曜哥儿太气了,他一定要让皇祖父给他娘做主!给他们一家子做主!
就是皇祖父作甚总喜欢掐着他的腋窝把他举起来抱,这样他都没法撒娇了!
曜哥儿鼓足劲儿,两只小胖手直往元隆帝面前抓,小脸儿都涨红了。
所幸元隆帝懂了他的意思。
把胖孙竖着抱到怀里。
曜哥儿抓住他的龙袍不松手,委屈巴巴地哭着,小嘴儿里乌拉哇啦的。
那模样,任谁看了都觉得小崽子像是在跟元隆帝说话,说的还可能就是跟刚刚殿中发生的事有关的话。
可那怎么可能呢?
不到半岁的幼童哪可能懂大人们在说什么呢,更别说有自己的想法了。
众人只当是凑巧。
殊不知元隆帝却不这么以为。
虽不合时宜,可他还是想到了早先做过的那个梦,想到了先帝爷说的话。
再结合胖孙此刻的行举。
别说元隆帝本就没打算放过魏嫔,东宫的公道与清白他原也要还。
就算东宫真被翻出了什么事,便是为了孙子,元隆帝也要把东宫护住。
毕竟……
本朝得先有太子,才有皇太孙。
这般想着,元隆帝重新将胖孙举起来,不过不是面朝自己,而是面朝众人。
“外界传言曜哥儿非太子亲生,你们好生看看,是或不是太子亲生?”
于是,大伙儿瞧着了格外神奇的一幕。
只见奶娃上一刻还在啼哭,然随着元隆帝的话音落下,他竟是一下子止住了哭声,一双丹凤眼睁得溜圆。
也不怯场,就这般大大方方任人打量。
恭亲王率先开口:“以老臣来看,大公子与太子幼年生得一般无二。”
“恭亲王所言甚是。”
肃亲王抚着胡须颔首道。
“尤其那双凤目,太子的眼睛肖似陛下,小殿下肖似太子又神似陛下。
再观之天庭饱满山根贯顶,紫气凝阁,实为我大靖皇室子孙之气度。”
贤老郡王:“魏庶人方才言说小殿下不似早产孩童,臣倒不以苟同。
诸位可还记得太子幼年足月诞出临至半岁之际,块头可是比小殿下大。”
女眷这边的肃亲王妃接话:“确是如此,太子随了陛下,自小身量便非同寻常。
也是皇后娘娘习武,身子骨极佳才得以足月诞下太子,大公子体格大,这般身量八月过半早产实属正常。”
钱御医收到宣王的眼神示意,接话道:“肃王妃所言甚是,婴孩体量过大,部分不会足月生产是常事。”
有他们开头,其他人不管真心假意也跟着说起了曜哥儿和太子有多肖似。
面相有多好之类的话。
元隆帝不在意他们的真心假意。
收回孙子,他睨向魏嫔。
“你还有何要说?”
魏嫔没什么想说的。
或者说,她想说的其实有很多,但她不会说也不能说,她终究不愿失了体面。
从计划这场戏开始,她下定了决心。
她胸有成竹。
和曾经算计裴玄徽,算计其他人一样,魏嫔以为这些计划将会天衣无缝。
即便中途有变,她也能像从前的很多次那样有惊无险或是化险为夷。
可要说她怕吗?
魏嫔当然怕过。
她的娘家不在京里,她的儿子儿媳鞭长莫及,她的孙儿孙女还没长大成人。
她一旦失败。
他们一大家子便再无翻身的机会。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想救儿子儿媳出来,想亲眼看到孙子们长大,她就必须要动起来。
可惜终归今时不同往日。
她能用的人实在太少,他们能做的也实在太少,所以意外才接二连三。
所以才,大势已去。
魏嫔之前也以为等到这一刻真正来临时,自己可能会崩溃,会歇斯底里。
可怪的是,她此时竟有种莫名的解脱感。
她环视一圈殿中众人。
又看看元隆帝,再看看裴皇后,视线又在太子、槛儿与曜哥儿身上往返。
最后落在抱着曜哥儿的元隆帝身上。
为妾三十年。
她对这个男人始终只有逢迎作戏吗?
魏嫔想,她应该是爱过他的。
年少不知事的彼时,被一个年轻英俊,尊贵无比又战功赫赫的男人宠着。
即便她的理智清楚不能对他动心。
不能爱上他。
她的心跳也会不受控制地为他的靠近而加速,为他的亲近而脸红。
她也曾想,只要他一直宠她,只要他心里有她,做妾她也是满足的。
可惜,他的心里装的只有裴玄徽。
听说他十六岁便与裴玄徽定了亲,他们一起练武,一起跑马,一起上战场。
裴玄徽在他面前能随心所欲,而他不准许任何一个妾对裴玄徽不敬。
他登基时已年近不惑,明明信王那时快及冠了,老二老三也都大了。
他却没有立太子的打算。
明明裴玄徽早被断言今后不能生了,他却仍等着她给他生个嫡子出来。
裴玄徽果然给他生了个嫡子,而他也果然早早就立了那崽子为储。
魏嫔知道,帝王的作为不能以男女情爱来囊括,可谁叫嫉妒乃人性呢。
从那崽子成了太子开始,被她掩藏在内心深处的嫉妒就如同滔滔江水。
她不再对他心动,也不再甘心为妾。
然而妻妾之间的这道鸿沟,她似乎这辈子都不能跨越,她摔得粉身碎骨。
连带她的儿孙一起。
“宋槛儿。”
魏嫔抚了抚鬓角,忽然看向槛儿。
神色平和,声音也平和。
“你爱太子?”
槛儿一怔。
其他人也愣了愣,不懂这个节骨眼儿魏嫔怎么突然问宋良娣这么个问题。
魏嫔没理会他们之中任何一道目光,也没等槛儿应声答话便继续道:
“生得俊美又有权有势身份尊贵的太子独宠你,让你生下他的长子。
又能在众人面前护你周全,为你请命,你没法不爱,没法不对他动心吧?”
“可惜,你是妾。”
“退一万步说,将来你能被扶成妻,也会有形形色色的妾跟你抢宠争权,是时你回过头来想此时此刻。”
“只会觉得是笑话一场。”
说完,她倏然一笑转向元隆帝,“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以一种出乎意料的、平静的方式离场。
而其所犯罪名包括暗示太子宠妾不清不白、与他人有染,触犯秽乱宫闱罪。
造谣太子无法人道,捏造储君隐疾。
以谋危社稷罪论。
质疑太子长子血脉,污蔑皇嗣。
触犯淆乱宗族罪。
盗掘太子妾墓,损辱其尸身。
犯发冢辱尸罪。
整件事以邪术、谣言、伪证惑乱宫闱者,以魇镇罪论。
皇帝有旨,念魏氏事上多年,孕育皇室血脉有功,故免除诛灭九族,改夷三族。
处魏氏剜舌、凌迟、腰斩之刑。
以儆效尤。
庶人骆岷、郭氏暂下诏狱,不日由大理寺卿、刑部、都察院行三司会审。
具体怎么处置待审过后再定。
至于殿中的一众证人。
给金承徽验身的婆子周翠菊妄称能验腐尸,妖言惑众,私验皇室成员尸身。
虽出了宫且不算编造扯谎,但名义上为东宫旧奴的冯春妮的行为属收受他人贿赂背主求荣、泄旧主隐私。
特削其宫籍记录、良籍,充贱籍。
剩下的人不论赏罚事后再论。
还有今晚一开始最先当众提出让槛儿与太子出来澄清流言的莹贵人。
莹贵人此前没有与魏嫔接触,也完全不清楚魏嫔那边在筹谋什么。
她会站出来说话,究其原因是魏嫔在其不知情的情况下利用了她的性子。
早早便买通了莹贵人身边的一个贴身宫女,让其时不时就当着莹贵人的面提起宋良娣如何如何。
说的自然是不好的方面。
莹贵人性子傲,又总会在某些事上有着莫名的正义感,于是一来二去。
她对槛儿的印象越来越差。
及至东宫流言爆发,槛儿俨然就成了莹贵人眼里的一粒沙子。
这才有了她今晚的出头。
当然,这事莹贵人起初并没有意识到。
还是元隆帝下了处置魏嫔的旨后问莹贵人有什么话要说的时候,七公主站出来替母妃求情猜到的。
然后一问,果然如此。
然尽管莹贵人是被利用的,可她在家宴上公开将东宫隐私摆出来议论。
涉嫌了挑拨元隆帝与太子的关系,质疑曜哥儿的血统和宗法地位。
元隆帝看在七公主的份上,没将莹贵人贬为庶人,而是降其为最末等的淑女。
那被收买挑事的大宫女,自是被拿下了。
而整件事的始末明日将由翰林院掌院学士起草诏书,帝昭告天下以澄清与东宫相关的一切流言。
等元隆帝下完旨,一众证人都被带下去了,槛儿与太子谢恩回了位置,今晚的这出闹剧算是告一段落了。
也是在这时候大伙儿才想起,万寿节呢,可宴席大家都没吃到一半。
除了凉菜,其他膳早冷了。
可御膳房做的席面都是定量的,重新再做一顿短时间内显然实现不了。
所以他们是要继续就着冷食吃席还是?
所幸在大伙儿踌躇不决之际元隆帝发了话,称寿贺了热闹也看了,他这个生辰过得真是颇具意义。
让众人差不多就散了。
明显皇帝这话带着嘲讽,可他和裴皇后都先走了,其他人留着干嘛?
那就走呗。
于是稀稀拉拉,众人相继出了交泰殿。
横竖都是自家人,男女大防也早撤了,大伙儿便没像之前刻板地守着规矩。
太子和信王他们一道出来在另一侧说话,槛儿和宣王妃她们就在这边。
“今晚你受累了,回去了早些歇息吧,”宣王妃拍拍槛儿的手道。
荣王妃和慎王妃也关怀了两句,槛儿向她们道了谢又寒暄了两句。
临走之际槛儿忽然感觉袖子被人扯了扯,回头一看竟是韶宁郡主。
旁边站着韶安郡主。
“郡主可是有事?”槛儿冲韶安郡主打了招呼,再转向韶宁,疑惑道。
韶宁郡主一脸复杂,“你几月生辰?”
槛儿不觉得自己跟韶宁郡主的关系已经好到可以询问生辰的地步了。
不过她还是答道:“二月底。”
韶宁郡主瞪大眼。
“你比我小?!”
槛儿:“?”
韶安郡主在旁笑道:“我们是正月底,宋良娣比我们正好小一个月。”
“好吧好吧。”
韶宁郡主一言难尽地说。
“你也是个苦命的,我以后不针对你了,不过你也不要得寸进尺啊,我是亲王郡主,你只是六皇叔的妾……”
剩下的话被韶安郡主一胳膊肘给拐没了,韶宁郡主痛苦地捂着腰子。
韶安郡主稍有些尴尬地对槛儿道:“她胡说的,宋良娣勿要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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