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吃惊,“小姐的意思是,穆太守宴请咱们,其实是不怀好意?”
闻星落合上书,“长兄这次带的人虽然不多,但全都是他的心腹精锐,连为咱们驾车的车夫都是蜀郡的顶尖高手,可见此行危险重重。翠翠,等进了太守府,咱们定要事事小心,凡是端进咱们房里的吃食,都得先试过毒才行。”
她不想拖谢观澜的后腿。
翠翠如临大敌,谨慎地点点头,“奴婢一定牢牢记着!”
马车缓缓驶进了阳城。
太守府小姐的及笄礼安排在后日,今夜是接风宴。
黄昏时分,闻星落先在下榻的闺阁里更衣梳妆,仔细妆点了一番。
推门而出时,却见谢观澜负着手等在屋檐下。
听见脚步声,他回眸转身,视线落在她簪在鬓角的金蝴蝶上,瞳色不觉温和几分,“打扮好了?”
闻星落没料到谢观澜会专门等她。
她道:“长兄等了很久吗?为何不叫丫鬟进去催一声?”
谢观澜与她一同往正厅走,淡淡道:“女子梳妆时最是催促不得,男子有安静等候的义务。”
闻星落惊诧地看他一眼。
谢家年轻的掌权者,出身锦绣位高权重,连妆容都不懂,竟还知道要耐心等候女儿家梳妆打扮?
她轻笑,语气里染上一丝活泼,难得大胆的取笑道:“我竟不知,长兄还有这等觉悟。”
谢观澜拨弄了一下腰间的平安符。
这是他年幼时,母妃教的。
母妃出身世家名门,每次出行都会盛装打扮,而彼时父王奉朝廷之命在外连年征伐,没空陪伴母妃,于是母妃每每出门逛街,便都喜欢带上年幼的他。
他看着母妃对镜梳妆,明明是差不多样式的发钗和耳坠,却总喜欢反复比较试戴,看得他心焦不已,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在房间里焦虑踱步。
母妃从铜镜里看他,取笑他道:“澜儿这般没有耐心,将来若是娶了世子妃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出门时,因为等不及她梳妆,便丢下她先行赴宴吧?”
当时,年幼的他冷酷地回答道:“孩儿不喜和女孩子一起玩。孩儿不愿娶世子妃。”
“笨蛋!”母妃屈指叩了叩他的脑门儿,“你现在不喜欢和她们玩,不代表长大后依旧不喜欢。你牢牢记着,出门前耐心等待姑娘家梳妆打扮,乃是王孙贵胄的基本礼仪。日后若是遇见心仪的姑娘,万不可再像今日这般不耐烦。”
尽管闻星落只是他的妹妹,并非他心仪的姑娘,但耐心等待女子梳妆的教养,早已深入他的骨髓。
谢观澜瞥了眼闻星落。
少女眼波盈盈娇艳欲滴,打扮得格外漂亮。
他道:“宁宁今日的妆容很美,是值得花时间等待的。”
她目送他走到前面去了,忍不住红着脸绞了绞手帕。
总以为这厮在私底下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他竟也会夸她漂亮……
到了正厅,谢观澜和穆尚明坐在上首位置,阳城的官员和女眷分列厅堂两侧,面前各自摆上了一张张堆满珍馐佳肴的红漆曲足矮案。
闻星落的座位设在谢观澜身侧。
她听着谢观澜同穆尚明等官员吃酒笑谈,始终安静地正襟危坐观看舞姬们献舞,充当场内一个并不重要的花瓶,而她用膳的仪态是近日从卫姒那里学来的,如同宫廷帝姬般优雅而赏心悦目,叫底下的女眷们疑心她是不是打小就养在了王府。
谢观澜扫了眼她桌上的那壶女儿红,瞥见她竟自斟自饮喝了一杯,白嫩嫩的脸颊已是浮上红晕,狭眸顿时掠过阴霾。
他在谈话间抽了空隙,吩咐侍女道:“把小姐桌上的酒换成牛乳茶。”
闻星落正在吃鱼,闻言诧异地望向他。
可谢观澜又和穆尚明交谈了起来,只留给她一个清冷矜贵的侧脸。
牛乳茶入肚,暖洋洋的。
少女垂下长长的眼睫,捧着杯盏的掌心似乎也染上了融融暖意。
等厅堂里的歌舞散了,穆尚明抚须大笑,“歌舞无趣,我府上有门客擅长舞剑,不妨叫上来,请指挥使一观?”
谢观澜不置可否。
一名戴着金色面具的白衣剑客,很快出现在厅堂里。
他抱拳行了一礼,便在众人的注目下挥舞起手中长剑。
闻星落正看得津津有味,不料剑客突然举剑刺向她的脸!
闻星落挑眉。
原以为今天这场鸿门宴是冲着谢观澜来的,没想到,她倒是成高祖皇帝了!
就在剑尖即将触碰到她的眉心时,一把狭刀铮然出鞘!
刀刃映亮了闻星落的双眸。
身侧的谢观澜轻而易举挑开剑客的长剑,强大到恐怖的威压自他周身如潮水般推开,刀势嚣张锋寒,将剑客逼得节节败退。
闻星落瞥了眼穆尚明。
看来,她今天成了穆家的试刀石。
就在那名剑客即将战败之际,三名同样戴着金色面具的白衣剑客从角落飘然而至,如秋风落叶般轻巧无声却又危险地袭向谢观澜。
狭刀背负在身后,架住了刺过来的三柄软剑。
穆尚明喝彩道:“好!指挥使果然武艺精湛!”
厅堂外突然传来竹笛声。
笛声清亮悠扬,像是在给谢观澜伴奏。
闻星落望去。
吹着笛子走进来的少女,水蓝色织锦衣裙勾勒出窈窕有致的身段,丰颊红唇,斜挑的凤眼似有万种风情,眉间贴京城里新近流行的花钿,莲步沉稳,髻边步摇晃动幅度很小。
这位姑娘,想必就是太守府的小姐了。
好像叫什么,穆知秋。
竹笛声奏罢,四名剑客手中长剑同时折断。
厅堂寂静。
穆知秋笑道:“指挥使大人以一敌四不落下风,真是厉害。”
谢观澜收刀入鞘,没理会她。
下一瞬,四名剑客的脖颈间同时出现了一根血线。
血液喷涌而出,四剑客惊骇地睁大眼睛,轰然倒地。
周围顿时传来官员和女眷们的惊叫声。
有人恐惧地结巴道:“指……指挥使这是作何?!他们不过是舞剑助兴罢了,你为何要取他们的性命?!”
谢观澜似笑非笑,“舍妹自幼胆小,剑尖都指到她的眉心了,若是吓坏了如何是好?似这等不知轻重的门客,死了也不为过。”
“那……那你杀一个不就行了,为何把他们全杀了?!”
“穿的都一样,分不清。”
“你——”
那官员被气得七窍生烟,却愣是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四剑客颈间的温热血液,尽数溅到了穆知秋的脸颊和衣裙上。
可她并不惊慌,更没有怪罪谢观澜。
她从容不迫地收起竹笛,朝谢观澜款款福了一礼,“小女仪容有损,请容小女先行更衣梳妆。待到梳妆完毕,再来为指挥使大人接风洗尘。”
闻星落目送她离开。
直到穆知秋走远,她才将目光重新放回到谢观澜身上。
青年绯衣玉带金骨神容,眉眼薄唇极尽秾丽俊美,敛去了刚刚恐怖的嗜杀气息,穿过厅堂时的气度矜贵疏离,仿佛是天生的上位者。
少女眼眸微动。
她原以为,她是朝廷测试谢观澜身手的试刀石。
可是刚刚穆知秋看着谢观澜的眼神,充满了惊喜和欣赏,令她生出另一个念头——她确实是试刀石,试的,却是谢观澜的胆识和气魄。
朝廷知道谢观澜有反意,穆家也知道。
可穆家,似乎并不是心甘情愿做朝廷的刀。
如果谢观澜在今天的接风宴上表现的足够好,那就代表他有称帝的潜力和资本,他们要用穆知秋来和他联姻。
穆家,一介寒门,在京城的名门望族之中毫不起眼,在出身唯上的三六九品之中,也很难再往上爬。
可偏偏穆家人野心勃勃。
于是他们想借谢观澜的势,让天下重新洗牌,要让穆家走到更高的地方……
谢观澜已经走到闻星落面前。
他垂眸看她。
小姑娘睫毛忽闪,不知在想什么,乌润的眼瞳藏满了思量的暗芒。
她很聪明。
想必已经窥破了穆家的局。
他道:“吃饱没有?”
闻星落乖巧地站起身,“吃饱了。”
谢观澜道:“回房。”
闻星落用余光瞥了眼穆尚明,故作天真,“可是穆小姐请长兄等她重新梳妆,还说她要亲自为长兄接风洗尘,长兄难道不等她了吗?”
“我最厌恶等人。”
谢观澜撂下这句话,径直走了。
闻星落便朝穆尚明礼貌地福了一礼,挽起裙裾去追谢观澜。
两人回到下榻的院子,穿过长廊时,闻星落频频望向身侧的青年。
前世,他孑然一人不曾娶妻。
这辈子,他拒绝了穆知秋。
所以,从某种层面来说,她可以放心大胆地侵略他的心,因为那个位置原本就是空着的,她并没有挤占任何女子的机缘……
谢观澜目不斜视,却能感受到少女探究的目光。
他道:“看什么?”
闻星落收回视线,余光却依旧被青年的绯袍所占据,“我其实还没有吃饱。”
谢观澜看她一眼。
小姑娘是很清瘦,应该多吃一点。
于是他吩咐扶山,叫厨房再做一桌宴席送她房里。
闻星落带着翠翠开开心心享用这桌宴席时,穆家的婢女忽然登门,“我家小姐怕闻姑娘在府里无趣,特意派奴婢等人来送些解闷的小玩意儿。”
闻星落望去。
婢女们呈上的礼物精巧别致,甚至还有一匣宫廷御制的胭脂水粉。
可谓花了心思。
那婢女又笑道:“我家小姐让闻姑娘今日好好休息,明天她亲自请你去梨园听曲儿,带你逛一逛阳城。”
她们走后,翠翠道:“没想到,这位太守府小姐还挺热情好客的。”
闻星落看着那些礼物。
热情好客?
她倒觉得,穆知秋不过是想从她这里,打听谢观澜的生平和爱好。
她喜欢谢观澜吗?
倒也不见得。
她更像是喜欢谢观澜能带给她和穆家的利益。
少女杏眼里流露出淡淡的侵略感,像是被侵占了领地。
闻星落和穆知秋同车而行,刚驶出太守府,就撞见府门前一团嘈杂。
穆知秋掀开车帘,沉声喝问,“在闹什么?”
她在穆家显然很有话语权,管事恭敬地拱了拱手,“启禀小姐,这些人自称受咱们老爷邀请,非要住进咱们府里!”
闻星落听见声音有些耳熟,不禁跟着穆知秋望过去。
闹事的竟然是闻如风兄妹三人。
闻如风也看见了闻星落,惊讶道:“小妹?!”
闻如云邪魅冷嗤,“闻星落,你是不是听见我说父亲即将升任太守府主簿,所以就巴巴儿地赶过来了?!你想赶在我们前面讨好谄媚父亲,以此获得好处,我分析得没错吧?!”
闻月引满脸不悦,“小妹,你也太有心机了!”
闻星落道:“第一,我父亲是镇北王。第二,我是受太守府之邀,来参加穆小姐的及笄礼的,并非是来讨好谄媚所谓的闻县令。”
“说谎!”闻如云厉声训斥,“咱们打小一块儿长大,你什么心思,我们还不知道吗?!”
闻星落瞥向穆知秋,“穆小姐可否为我做证?”
按道理,她是穆知秋的远客,凭穆知秋那副八面玲珑的性子,无需她求助,她也会主动为她解围,可是穆知秋却始终没有说话,一副在旁边看戏的表情……
被她唤了一声,穆知秋才像是回过神,笑道:“不错,闻姑娘确实是来参加我的及笄礼的。”
闻如风三人愣在当场。
闻月引揪着手帕,望向闻星落的目光悄然多出几分嫉妒。
她身为太守府主簿之女都没受到邀请,没想到闻星落却能来赴宴……
说到底,终究是父兄站的位置还不够高!
好在只剩不到两年的光景了。
只要熬过这段日子,她就能回到京城,成为风风光光的京官千金……
“你们几位……”穆知秋打量他们,“我父亲和闻县令有些私交,如今闻县令身受重伤,十分想念你们,父亲私底下确实说过允许你们来太守府一家团圆。赵管事,领他们去见闻县令。”
她放下车帘。
闻星落忍不住看她一眼。
她怎么觉得,叫闻如风三人来阳城根本不是闻青松的主意,而是穆太守的安排?
闻青松身上唯一的价值,就是母亲的秘密。
如果他始终拿捏着不肯说出口,那么闻如风三人,就是穆太守用来威胁闻青松的软肋……
马车逶迤行驶。
穆知秋道:“我知道闻姑娘是镇北王的继女,原以为打小就养在王府里,没想到刚刚听你兄长的意思,你是在闻家长大的?”
闻星落道:“我是去岁春日,才跟着娘亲进王府的。”
“原来如此。”穆知秋了然,“这么说,闻姑娘其实出身平平,称不上是真正的王府小姐,和指挥使大人也只是半路兄妹,并不是特别了解他。”
闻星落清晰地捕捉到她笑容里的一丝优越感。
她在优越什么?
闻星落起初并不十分讨厌穆知秋。
一个女子,她为自己、为家族去争去抢,即便这个女子要成为她的对手,也仍旧不能掩盖这个女子的勇气和精神是值得钦佩的事实。
但这不代表,她可以拿她的出身攻击她——
尽管穆知秋没有在明面上贬低诋毁,但一切让她感到不舒服的神情和语气,对她而言,都是攻击。
闻星落转了转手里的茶盏,似笑非笑,“听说穆大人出身寒门,年轻时曾靠编织草席为生,穆姐姐自幼耳濡目染,想必也很擅长编织草席吧?”
天真无邪的语气。
穆知秋略一挑眉,凤眼讶然。
像是意外面前这个看起来娇憨纯稚的少女,为何会突然生出强烈的攻击性。
半晌,她挽袖,亲自为闻星落添了热茶,笑吟吟道:“刚刚是我不好,还请星落妹妹原谅我的无礼。”
闻星落没碰她斟的茶。
欺软怕硬,世道如此。
穆知秋顿了顿,又温和道:“难怪星落妹妹能在进府不久,就谋得太妃娘娘的喜爱,果然人不可貌相,是我看走了眼,还以为妹妹当真没有城府呢。既然大家都是聪明人,那么我邀请妹妹出来的目的,想必妹妹已经猜到了。如何,妹妹要不要帮我?”
见闻星落并不言语,她不仅没有丝毫尴尬,反而还热情地拉起她的手,“听说妹妹和闻青松关系不睦,若是妹妹肯帮我得到指挥使大人,我可以带妹妹去见闻青松,是杀是留,全凭妹妹做主。未来嫂嫂的见面礼,妹妹可满意?”
闻星落静静地看着她。
一开始,穆知秋把她当成了笨蛋,所以拿那些小玩意儿收买她。
现在,穆知秋知道了她的脾气,便投她所好,开始了真正的利诱。
真有意思。
闻星落慢慢抽回自己的手。
她弯唇,“穆姐姐想问关于长兄的事,是不是?穆姐姐只管问就是了,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并不觉得,了解谢观澜就能俘获他的心。
上位者不喜旁人将他们看得太过透彻,做足功课有时候只会适得其反。
穆知秋问道:“指挥使大人可有心仪的女子?”
闻星落答道:“没有。”
穆知秋放了心,又问道:“听说指挥使大人洁身自好,院中甚至没有一个通房丫鬟,是真是假?”
闻星落:“是真。”
穆知秋丰满的红唇噙起满意的弧度。
她不喜与旁人分享东西,男人也包括在内。
她又问道:“我曾派人探听过他的兴趣爱好,但探子回来说,他只喜欢处理公务,常常夜以继日待在官署。可我不信一个人活在世上,当真没有半点爱好。妹妹可知道他喜爱什么?”
闻星落在王府待了一年多,确实不曾见谢观澜与人玩乐过。
指尖触碰到荷包里的一方硬物。
是谢观澜送她的桃花冻石印章。
她道:“长兄喜欢收藏印章。对了,他幼时还喜欢吃龙须糖。”
“印章和龙须糖?”穆知秋莞尔,“我记下了。星落妹妹,多谢你把他的秘密告诉我。至于你父亲,他如今对我爹爹有用。等他彻底无用了,我会带你去见他的。”
闻星落抬袖饮茶,长睫低垂时遮住了眼瞳里的冷意。
穆知秋很狡猾。
这番话看似是在履行约定,实际上却把约定的期限推到了无限长。
好在,她也在给她的答案里埋了坑。
马车已经行驶到梨园门口。
闻星落刚下车,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闻小姐?!”
闻星落望去,“沈公子?”
沈渝领着宋怜心,匆匆走过来,“上回闻小姐给我出的主意很有用,家父已经平安回到蓉城!我按照约定,亲自去给闻小姐送分红,没想到被王府管事拦在了外头,不许我进去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