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星落带着小厮和箱笼穿过回廊时,便撞见昨日在官衙见过的几名年轻官员,风风火火地来找谢观澜。
隔着池塘,闻星落朝对面回廊福了一礼,“见过各位大人。”
年轻官员们呆呆看着她。
她平日里常穿青金、莲紫、牙白等颜色清雅的衣裙,可今日这一身红裙,秾艳昳丽绮红似花,浓密蓬松的青丝随意半挽,不簪任何钗饰,凌乱之中,愈发衬得那张桃花脸多出几分惑人的娇媚。
是和昨日截然不同的美。
他们从惊艳中回过神,争先恐后地殷勤问好,“闻小姐起这么早?”
“昨日的糕团果点,闻小姐可喜欢?要是喜欢,我请母亲再做一些给你送过来。”
“……”
闻星落一一回应了,又柔声关心道:“诸位大人这么早来找长兄,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昨夜蓉城死了好多权贵!”有人抢答,“一刀割喉死状凄惨,还被人割了脑袋,拿猪头缝在脖子上!此案恶劣,蓉城百年来闻所未闻,因此我等才匆匆来找指挥使大人商议,希望尽快捉拿凶手,找到死者头颅,平息家属之怒!”
闻星落惊愕掩唇,颊边血色消减两分,“竟然有人如此凶残?!”
她的袖口被鲜血染成了深红,在深秋的寒风里轻轻摇曳,探出袖口的指尖白嫩纤细,瞧着全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女。
有人懊恼地推了推刚刚说话的官员,不忿道:“你干嘛把这种吓人的事情说给闻小姐听?闻小姐和我们这些糙汉不一样的,她是深闺小姐,娇滴滴的小姑娘,连杀鸡都没见过!吓坏她怎么办?!”
“无妨的。”闻星落十分善解人意,“此案重大,凶手可谓丧心病狂。诸位大人神勇威武、智谋超群,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早日擒获凶手,找到丢失的头颅,还受害者一个全尸,还他们的家属一个公道!”
少女正义凛然,小脸上全是敬慕。
几位年轻官员嘴角上扬。
她夸他们神勇威武、智谋超群耶!
他们之中的不少人还未娶亲,顿时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
闻小姐夸他们,说不定是对他们有意思哩!
于是谢观澜从游廊拐角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的几个下属正对着闻星落摆出各种造型,有展示臂肌的,有挺起胸肌的,有手搭凉棚左顾右盼作抓贼之态的,还有拔出长刀故作深沉的。
谢观澜:“……”
他冷冷骂道:“都在这里干什么?”
下属们吓得一个激灵,紧忙收起刚刚那副孔雀开屏的姿态,“是城里出事了!十二名权贵一夜之间全部被杀,十二颗头颅不翼而飞,却被凶手拿猪头替代。现在家属们闹得厉害,求指挥使大人为他们做主。”
谢观澜瞥向对面回廊。
少女红衣如血,见他望过来,便款款福了一礼,“长兄万福。”
她身后,四个小厮正抬着沉甸甸的朱漆箱笼。
谢观澜嗅觉惊人,即便隔着池塘,也能闻到她和箱笼散发出来的血腥气息,熟悉的铁锈味浓郁到令人作呕,那箱笼里装着什么东西不言而喻。
她的衣裙,更是被鲜血染成了绯红。
她穿着这身血衣招摇过市谈笑风生,仿佛这是代表她荣耀的战衣。
他们家闻宁宁,好大的胆子。
已是深秋,池面上残荷枯萎,肃杀清冷。
闻星落乖巧道:“既然长兄还要和诸位大人谈论政事,我就先不叨扰了。”
她正要走,谢观澜却出声道:“慢着。”
他绕过回廊,径直走向她。
闻星落拢在袖管里的手悄然捏紧。
余光瞥了眼藏满人头的朱漆箱笼,少女裙裾轻曳,绣花鞋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
她知道谢观澜的底线和原则——不论在外面怎么闯祸闹事,都不许闹到家里来,更不准给镇北王府带来麻烦。
她想和谢观澜保持距离,以防他发现什么。
然而青年步步逼近,高大的影子化作凶兽,几乎要将她完全吞没。
她仰起头。
撞进谢观澜眸底的那张娇艳小脸,终于染上了一丝慌张无措。
谢观澜绷着薄唇,心底生出几分好笑。
小姑娘还是知道怕的。
他不愿多吓她,便解下肩头的羽黑色织金长帔,慢条斯理地裹在她身上。
四目相对。
浓郁的血腥味交织在彼此的鼻息里,明明是萧索的深秋,身体里的血液却奔腾翻涌如春潮,闻星落注视着谢观澜的狭眸,在步步杀机的危险紧迫之中,竟生出一种奇异诡谲的安全感。
他不会拆穿她的。
她如是想。
谢观澜牵起长帔,慢条斯理地裹住少女血色的衣裙。
他身姿异常高大,连长帔的尺寸都格外宽大,仿佛将她半个身子都揽进了怀里。
他嗓音低沉玩味,“我要去抓凶手,宁宁乖乖待在府里。”
闻星落捏住长帔,仰头看他,小声道:“若是抓不到凶手,是否会给长兄的政绩添上一笔污点?”
她牢牢记着呢,年轻的谢家掌权人,喜欢好看的政绩。
谢观澜轻笑出声,宠溺般揉了揉她的脑袋,“会抓到的。”
闻星落目送他大步离开,疑心他是想随便弄个死囚,敷衍那些权贵的家属。
他留下的长帔残留着沉冷的檀香气息,可终究是在深秋的寒风里,为她带来了些许暖意,令她生出一分眷恋。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闻星落才歪了歪头。
刚进府时,她拿白鹤书院的事欺骗闻如风,都要被谢观澜警告一番。
而现在,她堂而皇之地带着十二颗头颅进府,他却只是解下长帔,体贴地遮住了她的血衣。
可见他待她,到底是与当初不同了。
究竟不同到了哪种份上呢?
她是不想被当成妹妹对待的。
征服上位者的过程,隐秘又刺激,酸甜苦涩滋味兼有,是她上辈子委屈了十八年,从未体会过的有趣之事。
她开始期待摘果子的那天了。
少女红唇边流露出一抹玩味,旋即带着红漆箱笼进了主院。
闻星落知道母亲不想见她,于是她把箱笼抬到了谢靖面前,请他代为转交。
谢靖才起床。
他看着一箱子血淋淋的人头,陷入了沉默。
虎背熊腰的中年汉子,盯着一箱人头,又望了望面前红衣如血的少女,反复几次,最后忍不住抓耳挠腮,仿佛浑身爬满了蚂蚁。
不是,他香香软软的小闺女呢?!
说好的娇弱可怜人人可欺呢?!
闻星落见他表情古怪,体贴地安慰道:“可是爹爹害怕牵连到王府?您放心,我们手脚很麻利的。乐之放风放得很好,四哥哥引开仆婢美人的本事也很厉害,二哥哥更是格外有经验,猪头缝得针脚细密完美无缺。至于我,我都是一刀割喉,绝对没有留下任何隐患。”
顿了顿,她又补充,“来见您的路上,我还碰见了长兄,看长兄的意思,似乎也是不会有事的。”
谢靖:“……”
大汗淋漓。
联想起端阳节那日,闻星落被浪潮卷进河心也依旧镇定自若,他算是彻底明白了,他这小闺女温婉内敛的皮子底下,藏着的根本就是个疯批!
他儿子里面已经出了个疯批谢厌臣,现在唯一的小闺女,也是个疯的!
谢靖欲哭无泪!
看着少女面若桃花的小脸,他只得牵起她的手,堆起一脸慈爱的老父亲笑容,试图将她重新引回正轨,“那个,宁宁呀,你瞧这些脑袋多吓人呀!以后,可不能再碰这些脏东西了,爹爹的小乖乖记住没有?”
闻星落乖巧道:“这些人欺负过母亲,因此我才杀了他们。”
谢靖瞬间意识到,这些男人就是当年占了姒姒便宜的那群畜生。
“什么?!”他暴脾气发作,猛然一脚踹到箱笼上,咆哮出声,“草他娘的!这些狗畜生,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就该阉了那玩意儿,再统统扒了皮,吊到城楼上示众!”
他骂完,意识到闻星落还在这里,顿时掩饰般咳嗽两声,“那个,宁宁啊,刚刚不是爹爹在说话,是不小心被脏东西上身了。骂的那些个脏话,乖乖可千万不要学哦!小孩子说脏话要尿床的!”
闻星落弯起眉眼,“爹爹,我刚刚什么也没听见。”
她离开主院,回屑金院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一夜未眠,她正要就寝补觉,主院的侍女忽然过来请,“小姐,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闻星落返回主院,谢靖不在,寝屋里只有母亲一人。
朱漆箱笼就搁在靠门的角落,十二颗人头上的血迹早已干涸结痂。
母亲穿了一袭梨花白的织锦素裙,正坐在妆镜台前梳头。
听见脚步声,卫姒从铜镜里抬眸望向闻星落。
闻星落福了一礼,“母亲。”
卫姒歪了歪头,掩映在青丝后的眉眼单薄艳丽,琥珀色瞳眸中透出兽物般的懵懂纯稚。
她声音缥缈,带着迷惘,“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她报仇?
闻星落认真道:“我说过,我不认父亲,我只是母亲一个人的孩子。我始终相信,天然的血脉相连,是世上最牢固的联盟。而天底下,再没有比母女更紧密的共生关系。母亲受到羞辱,便是我受到羞辱。杀他们,是为您报仇,也是为我报仇。”
卫姒看着铜镜里的少女。
少女的脸与她有七分相似。
令她恍惚想起年幼时的岁月,想起那些懵懂天真的深宫光阴里,她也曾和母后在同一面铜镜里彼此对视。
“女儿……”卫姒呢喃着这个词,注视闻星落的目光,逐渐从防备的审视化作柔软的凝望,“你是我的……女儿……”
她亲手为她血刃仇人。
她和她流着同一种血液,和她有着相似的面容。
她是从她身体里孕育出来的孩子。
她本该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信任的盟友。
闻星落跪坐在她脚边,将脸颊依赖地贴在她的膝上。
卫姒垂眸看她,“做我的女儿,会很危险。”
闻星落轻声:“我知道。”
她知道母亲身世成谜。
她知道母亲在慈云寺供奉了三百多张牌位。
闻青松一介小小县令,她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地方值得穆尚明派出那么多大内高手,冒着被谢观澜斩杀的风险来蓉城救他。
唯一的解释,是闻青松向穆尚明提供了有价值的情报。
而闻青松这废物的一生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情报,就是母亲的秘密。
闻星落深深嗅了嗅卫姒身上的香甜气息,“不论是怎样的危险,我都愿意和母亲一起承担,我会竭尽所能,保护母亲。作为条件——”
她缓缓抬起和卫姒如出一辙的杏眼,眼瞳里尽是执拗,“我要母亲爱我。”
不许爱闻如风、闻月引他们。
只许爱她闻宁宁。
是她活了两世,从未体会过的柔软。
闻星落攥紧女人的衣袖,埋首在她怀里,眼泪无声地打湿了衣襟。
“娘亲……”
残荷又听几度夜雨。
临近中秋,汉中王急急忙忙派了军队过来,要接陈乐之回家。
陈乐之道别了闻星落,恋恋不舍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镇北王府热热闹闹地过完了中秋,谢拾安也收拾好了行囊,带着他的那一帮狐朋狗友,一起踏上了参军入伍的路。
闻星落乘坐马车,去城郊送他。
谢观澜有谋反朝廷的心思,因此西南军队始终保持战备状态,积极征召年轻人参军入伍,王府马车行驶到城北时,长亭古道上有不少送行的人。
闻星落挑开车帘,看着骑在马背上的谢拾安,想起他待自己的好,不禁生出许多不舍。
她道:“四哥哥得空时,便回来看看。”
谢拾安背负红缨枪,鲜衣怒马桀骜不驯,爽利地笑道:“等我立个军功,回来给宁宁长脸!”
闻星落想笑,弯起樱唇时却不自觉地湿了眼眶。
她忍住酸涩泪意,“没立下军功也没什么,四哥哥要保护好自己。”
谢拾安还没说话,他身边那群纨绔先嚷嚷起来了,“宁宁妹妹也关心关心我们呗?我们功夫还没谢四好呢!对了,妹妹亲手给谢四做的糕点果团,我们也想吃!”
“去去去,我妹妹和我说话,有你们什么事儿?!”谢拾安撵鸡似的把他们撵走,望向闻星落的目光郑重几分,“我不在府里的时候,你要是又被闻如风那群混蛋欺负,就去告诉大哥二哥,叫他们给你做主!受了委屈要张嘴说出来,我谢四的妹妹,没有忍气吞声的必要!”
闻星落同样郑重地点了点头,忍着泪花道:“我记住了!”
她目送谢拾安和他的好兄弟们绝尘而去。
好在四哥哥有一群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不至于在军营里孤单寂寞……
她正发呆,一道惊喜的声音突然传来:
“小妹,你也是来送三哥去参军的?”
闻星落望去,说话的人是闻月引。
也许是用了徐渺渺的嫁妆,她一身绫罗发饰珠钗,看起来富贵极了。
她身后还跟着闻如风和闻如云,个个都打扮得人模狗样。
闻如雷也在。
他看起来状态不大对劲,整个人仿佛笼罩着一层阴霾,望向她时的目光尤其复杂,还隐隐挟带着一丝恨意。
走近了,闻月引娇笑道:“还以为小妹不会来了,没想到竟是提前过来了。我就知道,就算小妹从前恶语相向,心里也到底是记挂着三哥的。三哥参军这么大的事,你终究还是亲自来了。”
闻如风和闻如云满脸赞同之色。
闻如风笑道:“依我看,星落你根本就没放下过我们这几个哥哥。我身为嫡长子,又是你们的大哥,今天就借着这个机会,在这里做个主,从前的事不许再提,往后大家还是兄妹!”
闻如云摇着折扇,笑容邪魅道:“闻星落,你何必做出一副无语的表情?听见大哥这几句话,其实你心里早就开心坏了吧?”
闻星落:“……”
她尽量把自己的语速放的很慢,确保他们能够听清楚她每个字,“我今天是来送我家四哥哥参军的。我也不知道,三哥和我家四哥哥会是同一天出发。”
闻月引掩唇轻笑,“小妹自幼就喜欢说谎。你说你是来送谢拾安的,可他人呢?”
闻星落:“他已经走了,我也正要回府。”
“哼!”闻如云冷笑,“你就装吧,谁能装得过你?”
闻如风也紧跟着道:“好了,别找理由了。现在看到了你三哥,你心里应当也快活熨帖了些。有什么东西要送给你三哥的,赶紧拿给他。不然他真走了,你又要偷偷哭鼻子了。到时候,我要跟着何师读书,你二哥要忙着做生意,我们可没空哄你!”
闻星落实在不想搭理他们。
她吩咐车夫,“回府。”
王府马车逶迤离开。
闻星落想了想,撩开窗帘,朝他们扔了个用过的黄铜鞋拔子。
她的声音和马车一道远去,“给三哥的!”
鞋拔子最不值钱了,又经常和脚后跟接触,许多人都会嫌弃别人用过的鞋拔子。
这四兄妹再怎么自恋,应当也能瞧得出她是真心厌烦他们了吧?
马车渐行渐远。
闻如风等人低头看着扔在地上的鞋拔子。
闻如风眉头紧锁,“这鞋拔子……”
沉吟良久,他俯身捡起,爱惜地轻抚上面篆刻的“镇北王府”四个字,“这鞋拔子,乃是王府御制,瞧这花纹,瞧这做工,寻常人家怎配用上此物?!三弟若是肯,不妨送给我,我想带回府里日日使用。”
闻如雷无语。
前世大哥身为新科探花郎,又是朝堂新贵,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怎么会被这种东西吸引打动?
简直就是自降身份!
他厌烦现在的大哥,冷冷道:“你想要拿去就是!”
无视闻如风欣喜藏起鞋拔子的表情,他恨恨盯向远去的马车。
兄长和月引以为闻星落是来给他送行的,可他很清楚,闻星落确实是为谢拾安来的。
她就那么在意谢拾安吗?
可谢拾安有什么好的,不就是陪她上下学,请她吃零嘴,在她被欺负的时候为她出头吗?
除了这些,他还做过什么?
闻如雷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他要崭露头角,他要立下军功。
他要闻星落后悔选错了哥哥!
闻月引不知他的心思,从婢女手里接过包袱,叮嘱道:“三哥占尽先机,去了军营定要闻鸡起舞力争上游,争取早日建功立业,重拾当年的辉煌,为我挣一份荣耀!”
闻如雷接过包袱,深深看她一眼。
自从父亲入狱、大哥成亲,他就发现这个从前最喜欢的妹妹多了几分虚伪和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