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点不亮他的眼。
他的底色,似乎永远都是薄凉。
他盯着少女乌润倔强的杏眼,重复她的话,字字清晰,有如发誓,“说谎的人,会被谎言折磨一辈子。”
夜深了,屋外的大雨依旧瓢泼如注。
闻星落蜷缩在床板上,在黑暗里睁着眼睛。
她知道谢观澜就睡在她隔壁。
墙壁很薄,她能听见他翻身的声音。
他还没有入眠。
她伸出手,无声地贴在墙壁上。
次日清晨。
闻星落站在屋檐下,外面的大雨还没有停。
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她转身,清晰地捕捉到谢观澜眼下的两痕青黑。
她道:“昨晚没睡好?”
“能睡好才奇怪吧?”谢观澜行至她身边,“洪水决堤,雨又这样大,他们未必能找得到我们。我打算自救。”
闻星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远处几棵大树。
她立刻明白过来,“你要造一艘木筏?”
“昨晚在村里找到了斧头和几捆麻绳。”谢观澜一边说,一边脱下上衣系在腰间,“够用了。”
他拎起斧头往外走。
闻星落站在他身后。
青年脱衣之后,愈发显的猿背蜂腰身姿高大,后背的每一寸线条都如同刀砍斧削般锋利遒劲,肌肉上遍布旧伤,这一身的薄肌,都是他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厮杀出来的。
她忽然道:“等等。”
她取出一包芝麻糖,递到谢观澜面前。
这是她昨日从王府里面带出来的,藏在袖袋里,侥幸没被大水冲走。
荒村里没有粮食,因为水质浑浊,也没有游鱼可以捕捞。
这一包芝麻糖,是他们唯一能拿来充饥的食物了。
谢观澜垂眸看她。
少女的掌心细白稚嫩,那块芝麻糖因为在水里泡过的缘故,有些融化黏糊。
但无疑,在这种食物紧缺的荒村,这块糖依旧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我算过了,”闻星落轻声,“这包糖共用四块,咱们分着吃,应当能在这里坚持两天。两天,足够世子造出木筏了吧?”
少女杏眼清润。
明明身处险境,却十分镇定自若。
甚至,还慷慨从容到要和他分享仅剩的食物。
谢观澜弯唇,“就不怕我为了活下去,抢走所有糖?”
闻星落摇了摇头,“世子不是那样的人。”
尽管在最开始的时候,他总是对她恶言相向、总是给她使绊子,甚至对她见死不救,但在他接受她成为王府一员之后,他就绝不会再对她坐视不管。
谢观澜……
面善心黑,心狠手辣。
却唯独在乎他的家人。
少女的视线太过明亮,也太过锐利。
像是要窥破人心。
谢观澜避开她的目光,冷淡道:“某不喜吃糖。”
他要走,可闻星落执着地伸着手,“世子。”
谢观澜沉默良久,还是拿起了那块芝麻糖。
大雨倾盆。
闻星落坐在门槛上,看远处的谢观澜。
他随意穿了条黑色的粗布袍裤,赤着上身在雨里伐树,每一次高高举起斧头,周身的薄肌都会随之贲张鼓起,像是一头正在蓄力的雄性豹子,透出浓烈的野性和压迫感。
斧凿声穿透雨幕。
在这大雨瓢泼的荒村,带给闻星落莫名的安全感。
临近黄昏,天又黑了。
闻星落把两人的衣袍折叠齐整,瞧见谢观澜正从外面进来。
雨珠划过他的胸肌,沿着人鱼线一路没入粗布袍裤里,此刻他不是金尊玉贵的世子爷更不是手握重权的西南兵马都指挥使,他更像是荒野山村里的年轻糙汉,浑身上下都透出原始的生命力。
她收回视线,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干毛巾,垂着眼帘递给他,“擦擦?我已经烧好热水,隔壁的澡盆也已经刷洗干净,世子可以在那里沐浴。”
谢观澜接过,“嗯”了一声。
等他沐浴出来,闻星落已经烧好另一锅热水。
她抱起自己的衣裙,沉默地走到隔壁。
谢观澜坐在火堆边。
耳畔除了雨声,就是衣物散落时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一会儿,便传来了拨弄的水声,像是少女正在试探水温。
谢观澜背对着隔壁的墙板。
不知怎的,漫山遍野的落雨声都消失不见,耳畔只余下少女沐浴时,那时而急促时而徐缓的水声。
脑海中,无端勾勒出少女正在氤氲的热水汽里,仰起头擦拭雪白脖颈的画面。
明明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和发霉的味道。
可他却仿佛嗅到了一丝莫名的香气。
火焰在青年漆黑的狭眸里跳跃。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寒冷的荒村雨夜里,违背常理不受控制地野蛮生长,像是攀爬的菟丝、像是梅雨天的绿色霉斑,火把也烧不尽它们,在人心底去了又来反反复复。
谢观澜突然很厌烦那扰人心绪的水声。
他起身,面无表情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闻星落洗干净身子,一边擦头发一边走进堂屋,却见火堆边空空如也。
谢观澜已经去睡觉了。
她擦头发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安静地坐在火堆边。
她拿起放在小桌子上的那包芝麻糖。
她和谢观澜一人吃了一块,应当还剩两块。
可是她却注意到里面还剩三块。
白日里,她给谢观澜的那块芝麻糖,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她的袋子里。
是真的不喜欢吗?
还是……
闻星落是被伐木声吵醒的。
她走到屋檐下,谢观澜赤着上身,正将一棵树推倒。
大树溅起泥水,她连忙退后几步。
谢观澜提着斧头,随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看了眼她的窘迫,道:“去屋里待着。”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他昨日淋了一天的雨,又不曾吃过东西……
闻星落从屋子里找了一把旧伞,踏过满地淤泥,匆匆走到他跟前。
谢观澜的视线掠过她的裙裾。
裙裾在风雨里翻飞,她落水时所穿的那双绣花软鞋被浪潮卷走了,现下穿着的是一双农妇们常穿的花布鞋,因为过于宽大,她穿过雨幕时的步履有些滑稽艰难。
终于走到他面前的时候,那双花布鞋被淤泥弄脏了。
她仰起头,执着的朝他伸出手。
白嫩的掌心里,依旧躺着一块芝麻糖。
谢观澜忽然轻笑了一声。
雨水打湿了他的睫毛,垂落在漆黑深沉的眼瞳上,交织成一片暗影。
令闻星落看不清他的情绪。
漫山遍野,雨声嘈杂。
闻星落听见他认真道:“我不爱吃糖。”
顿了顿,他又像是哄小孩儿,“宁宁吃。”
谢观澜的声音很好听。
像是花瓣碎裂在刀刃上,寒刃折射出的镜花水月令人沉迷,却忽略了刀刃本身的危险。
闻星落紧了紧伞柄。
半晌,她掰开那块芝麻糖,自己吃了半块,将另外半块递给谢观澜。
“世子要活着带我离开。”她注视谢观澜,极力让晦涩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平静寻常,“我想和世子一起回家。”
谢观澜顿了顿,沉默地接过芝麻糖。
芝麻糖很香,是荒山野岭里能续命的东西。
说不爱吃,谁信呢?
他在闻星落的注视中,慢慢吃掉了那半块芝麻糖。
少女很满意,朝他扬起一个甜甜的笑容。
叫他想起端阳节那日,她在观景台上冲沈渝笑的一幕。
她冲谁都这么笑吗?
吹进伞下的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紧贴在她白皙的脸颊边,一缕凌乱的青丝顺着她的耳骨滑落,沿纤长优雅的颈线,蜿蜒贴在她的锁骨边缘。
鸦青潮湿的发丝,衬的少女颈间肌肤细白如雪,仿佛凝脂。
令谢观澜隐晦地想起昨夜的水声。
想起氤氲湿热的水汽里,那块毛巾是如何一点点擦拭过她的后颈。
想起弥漫着霉味的空气里,那一丝夹杂着热意的香。
闻星落举着伞往屋子里走。
谢观澜站在原地,垂眸嗅了嗅掌心的味道。
是芝麻糖的甜香。
却又不是。
黄昏时分,谢观澜终于造好了一艘简易木筏。
只是夜里太黑,荒山野岭又下着大雨,外出着实不方便,于是两人又在荒村歇了一夜。
到了第二日,谢观澜道:“木筏简陋,不堪风浪,等雨势小些再走。”
闻星落点点头。
她没闲着,把两人借穿的衣裳鞋袜洗净烤干,一件件叠整齐,放回了原来的箱笼里。
谢观澜抱臂倚在门板上,看她忙进忙出。
半晌,他道:“委不委屈?”
被他连累,流落到缺衣少食的荒村里。
闻星落摇摇头,“不是世子的错。”
他昼夜艰辛案牍劳形,带领卫兵和百姓修筑堤坝,想从这场洪水里保全更多的人。
可是却有官吏从中作梗,为了私人恩怨损毁堤坝,造成洪水决堤。
流落在此,错在杜太守而不在谢观澜。
谢观澜有些意外她的答案。
少女做事很利索,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他们两人从来没有借住过一般。
谢观澜道:“我从前以为,你应当是个娇气的小姑娘。”
刚入府那会儿,虽然对她多有防备排斥,但不可否认她长得娇憨可爱,眼睛圆圆的,脸蛋圆圆的,像是一颗还没熟透的苹果。
会欢欢喜喜地戴上祖母送的金镯子,会因为考试没考好,躲在马车里悄悄哭鼻子。
谁家父母会不喜欢她这样的小女儿呢?
当待她如珠如宝才是。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在灰扑扑的房子里,熟稔地做完所有家务活儿。
闻星落把笤帚放回原处。
她抬手抿了抿额角垂落的一缕碎发,眼瞳里覆落着幼年的阴影,“不是谁都有资格娇气的。”
屋子里陷入寂静。
像是想到什么,谢观澜轻轻笑了一声,眉眼间却也多出了两痕阴翳。
他望向屋外,“雨停了,走吧。”
他们要抓紧这难得放晴的一点时间,尽快回到蓉城。
从房屋到水边有一段距离,地面翻涌着浑浊的泥浆。
闻星落的绣花鞋被水冲走了,屋里的布鞋实在不合脚,因此只穿了一双来时所穿的雪白罗袜。
她不想弄脏罗袜。
反正小时候经常在盛夏暴雨过后淌水玩,她想了想,决定先赤脚淌过泥浆,等上了木筏上洗干净脚,再重新穿上罗袜。
谢观澜踏进泥里,没见身后的小姑娘跟上来。
一转身,就瞧见少女扶着门框,正往后翘起一只小脚,伸手摘下罗袜。
房屋晦暗破旧。
她翠色的裙裾滑落,露出一截纤细伶仃的脚踝,脚丫子白的晃目,脚指甲透着贝壳般的嫩粉色泽,仿佛匠人精雕细琢而成。
谢观澜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小的脚。
甚至不及他巴掌大。
和他宿在军营里时,那些糙汉们黑黢黢、臭烘烘的大脚掌截然不同。
他突然就明白了,为何长辈总叮嘱自家闺女不准在外男面前脱下鞋袜。
屋檐下,闻星落正要脱第二只罗袜,面前却落下一片阴影。
她仰头。
谢观澜蹙眉,“穿上。”
闻星落不大情愿,“会弄脏的。”
谢观澜深深吸了一口气,训诫道:“不穿鞋袜,成何体统?”
闻星落沉默。
都沦落荒村了,还管体不体统?
难道前两日他当着她的面脱了上衣,就很体统吗?
然而青年目光沉沉,浓重的威压感像是压顶的乌云。
她顶不住被谢观澜这么盯着,只得磨磨蹭蹭地重新穿好罗袜。
谢观澜依旧不满意。
《洛神赋》有言:“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眼前少女碧青色的裙裾在风中摇曳如花,露出的一双脚罗袜雪白,平添旖旎。
该藏在香闺中才是,怎可露在外面。
谢观澜忽然撕下两截袍裾,在闻星落面前单膝蹲下,“抬脚。”
闻星落怔住,下意识抬起一只脚。
谢观澜握住她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闻星落踩着他的膝盖,足心发烫。
她不自在地蜷了蜷脚趾,小心翼翼地望向谢观澜。
他正垂着头,把撕下来的那一截绯色袍裾缠绕在她的足弓上。
即便隔着锦衣布料,闻星落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掌心和指腹的薄茧。
不同于女子执笔拿针细腻娇嫩的手,青年的手常握刀剑掌心宽大,虎口带着细细的旧伤,握着她脚底的时候,难免粗糙炙热了些。
前世今生,还是第一次有异性触碰她的脚。
闻星落的呼吸略微急促。
胸腔里的一颗心,跳动如昨夜急雨。
也不知怎的,手心就汗津津的了,她慌张又害怕,在裙子上擦了又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谢观澜又在她的足背上,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他记得她喜欢蝴蝶结。
她总是在发髻后面,用细细的丝绦系一个蝴蝶结。
做完这些,他狭眸里才划过一丝满意。
闻星落轻声,“等我踩进泥浆,又要弄脏了。”
谢观澜像是早已拿定了主意,“我背你过去。”
他不喜这小姑娘走在淤泥里。
那日二弟带她来河岸上,看着她弄脏那双绣花软鞋,他心里就很不舒服。
不等闻星落说话,他背起她踏进了泥水。
他后背宽阔,锦衣上还有残留的檀香气息。
带给人莫名的安全感。
闻星落怔怔地看着他。
良久,她伏下脸,脸颊轻贴他的后背,纤细双手无意识地搂住他的脖颈。
她的声音有些晦涩,“世子这般待我,就不怕……”
余下的话,少女难言。
闻星落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时,她眼瞳清明,语气像是在开玩笑,“从前世子厌恶我,恨不能把我撵出府去,私底下甚至不许我唤你一声长兄。可你如今处处护着我,你就不怕我赖上你,真把你当成了长兄?”
谢观澜漫不经心,“我既接纳了你,那你自然是可以把我当作长兄的。”
长兄……
闻星落睫羽轻颤,仿佛跌进蛛网试图挣扎的蝴蝶。
长兄吗?
似有冰凉雨丝扑面而来。
她望了眼铅灰色的天空。
又要下雨了。
她的心底也像是洇开了一片潮湿。
走过一段路,她试探,“长兄?”
少女声音极低,细细弱弱的,轻颤的尾音带着不确信,和一丝异样的情绪。
饶是谢观澜善于窥探人心,此刻也没能分辨出那一丝异样究竟是什么。
它像是转瞬即逝的雨丝风片,看不见,抓不住,留不下。
谢观澜的心底生出莫名的情绪。
仿佛前夜纷纷扰扰的黑色线条再次涌了出来,如同汹涌澎湃的潮水,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把他的脑子搅扰得一塌糊涂。
他厌恶这种不受控的情绪。
半晌,他淡淡“嗯”了声。
两人乘坐木筏,很快离开了这片低洼山谷。
终于回到镇北王府,已经是两个时辰后。
因为闻星落没穿鞋,所以谢观澜打算亲自把她抱回屑金院。
然而少女也不知怎的,推开了他的手。
天色晦暗,风雨欲来。
她站在府门前,碧青色裙裾勾勒出弱不胜衣的姿态。
她仰着头,“在荒村的时候是山穷水尽没有选择,如今既已回府,我与长兄当顾忌男女大防,懂得避嫌才是。”
谢观澜看着她。
少女未施粉黛却面若桃花,精巧的小脸上透出一种平静。
看起来没有任何情绪,可他直觉她在生气。
她生什么气呢?
是嫌他拖累了她,还是嫌他没有照顾好她?
谢观澜猜不出来。
而他也从未哄过小姑娘。
他身居高位,天底下没有哪个小姑娘敢让他哄。
长期的位高权重,令青年自尊自傲,见不得旁人忤逆自己。
因此他没来由地涌出一股戾气,似笑非笑道:“你我乃是兄妹,妹妹丢了绣鞋,我不过是怕你被王府下人笑话,想抱你回去,给你撑撑场子。寻常兄妹皆是如此,你何必反应那么大?倒像是做贼心虚。”
闻星落突然笑了。
她眼尾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红,“我做什么贼了?我不过是——”
四目相对。
谢观澜狭眸漆黑锐利,似要窥破她的心。
她避开他的视线。
她咽下没说完的话,朝谢观澜福了一礼,匆匆往府里去了。
谢观澜转身看她,直到少女的裙裾消失在视线中,才厌烦地压了压眉骨。
他沉声,“扶山,你说她在闹什么脾气?”
扶山眼观鼻鼻观心,“卑职不知。”
闻星落回到屑金院,沐浴休息过后,在黄昏时分去给老太妃报了平安。
万松院里,谢拾安、谢厌臣都在。
闻星落行礼的时候,注意到谢观澜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