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星落安静地看着他。
他生得风姿秀丽,可惜此刻脸色惨白畏畏缩缩,一点儿也不好看了。
比起无论何时何地都镇定自若的谢观澜,当真是差远了。
她有些厌烦他。
她慢条斯理地拂开他的手,“是你们自己要来看的,给你们看了你们又不高兴。”
“我们以为他说的是金银珠宝、古籍字画!”宋怜心厉声,“谁知道他会拿着一个干巴巴的断手,问我喜不喜欢啊?!谁会喜欢那种东西啊?!”
闻星落的目光越过他俩,落在屋檐下。
白衣胜雪的青年安静地站在那里,眉心一点朱砂痣鲜红欲滴。
似乎是因为沈渝兄妹的话,他满脸都是受伤之色,楚楚可怜泫然欲泣。
那样好看的观音面,实在不该流下眼泪。
闻星落看在眼里,叹了口气,突然道:“我喜欢。”
沈渝和宋怜心惊呆了。
谢厌臣同样不敢置信。
闻星落重复,“我喜欢二哥哥的藏品。”
宋怜心恐惧,“你们兄妹真是病得不轻!表哥,咱们赶紧走吧!”
沈渝也很害怕,顾不得继续巴结镇北王府,飞快跑了。
谢厌臣走到闻星落面前,小心翼翼地问道:“妹妹真的喜欢吗?”
闻星落:“……”
其实她也不喜欢啊。
但是谁让他哭了呢?
谁让她心软呢?
她硬着头皮,“没错。”
“那我带妹妹进去参观。”谢厌臣欢欢喜喜地牵起她的衣袖。
闻星落随他踏进屋子,不由呼吸一窒。
屋子很宽阔,陈列了不少尸体。
有的已经风干,有的做了特殊处理,维持着生前的鲜活模样。
谢厌臣介绍道:“他们死后被送到义庄,却没人来领他们回家。按照规矩本该送去乱葬岗,可我瞧着里面的一些人实在可怜,就把他们留下来作伴了。”
闻星落跟着他往里走,脸色有些发白。
她看见一对婴儿的骸骨躺在竹木制成的摇篮里,保持着相拥而眠的姿态。
谢厌臣随她的目光望去,笑道:“这是我在路上捡到的,听附近的村民说,家中嫌弃她们是小姑娘,刚出生就给扔了。可我看她们好漂亮呀,躺在雪地里可乖了,就把她们捡了回来,还给她们安排了娘亲。”
闻星落望向旁边的妇人。
谢厌臣介绍,“这妇人被她夫君卖进青楼还赌债,落了一身的病,被老鸨扔在了后巷子里自生自灭。我正巧路过,应她所求,拿她苟延残喘的余生换作一日续命,那一日她免去病痛,与常人无异。她回到家,给她夫君做了一碗面,把老鼠药拌在面里,喂她夫君吃了下去。她看着夫君七窍流血而亡,穿上未出阁时的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吃着米糕糖,安静地死在了她阿娘的坟冢前。”
妇人的尸体保存得很好,连唇上的胭脂都是鲜红的。
能看出妇人生的很漂亮,颊边还带着些稚气。
想必死的时候,才不过十八九岁。
闻星落看着这些尸体,不知怎的,突然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她跟着谢厌臣踏进内室,不同于义庄的萧条荒凉,这座房间珠帘翠幕轩窗明净,书案上甚至还有摊开的笔墨纸砚。
一具漆黑焦尸身穿翠色华裙,靠坐在窗边,手里握着一卷书。
谢厌臣很温柔,“姨娘,我带妹妹来探望你啦。”
是了,听谢拾安说,谢厌臣的姨娘死在了京城的那场大火里。
没想到,他把姨娘的骨骸背了回来,藏在义庄,为她梳妆打扮,每日请安陪伴……
闻星落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缓了缓情绪,上前福了一礼。
她软声:“姨娘。”
谢厌臣看着她,眸子里划过一道明亮柔和的光。
他从紫檀木匣子里取出一只手镯,认真地戴在闻星落的手腕上,“当年姨娘陪我去京城,总念叨将来回家的时候,要给我生个妹妹,只是终究没能如愿。这只手镯是我姨娘的宝贝,姨娘说将来留给妹妹。现在宁宁拜过姨娘,宁宁就是我的妹妹了。宁宁,你要好好戴着哦。”
闻星落望向腕上的翡翠贵妃镯。
翡翠碧绿通透、温润细腻,这般成色的玉料在皇宫里都十分罕见,可见价值不可估量,属于嫁妆里面压箱底的那一类。
她蹙眉道:“这太贵重——”
谢厌臣伸出食指,抵在她唇前。
他温声,“这般贵重,才配得上妹妹。”
闻星落摸着玉镯,心头沉甸甸的。
从屋里出来,谢厌臣提议,“大哥就在附近疏洪治水,我带妹妹过去瞧瞧?”
闻星落怔了怔,随即道:“好呀。”
两人往义庄外面走的时候,沈渝和宋怜心已经坐在了回城的马车上。
宋怜心受了惊吓,四肢百骸泛着寒意,忍不住紧紧抱住谢厌臣送的垫子,试图汲取一点暖意。
她后怕道:“镇北王府的两位公子,一位瞧着温良谦恭,实则心狠手辣!一位瞧着温润如玉,实则根本就是个疯子!难道他们王府就没有正常人吗?!”
沈渝惊魂未定,喝了口热茶压惊。
宋怜心感喟,“表哥,咱们差一点就死在这里了!”
沈渝拿起谢厌臣送的垫子盖在膝头,“也许是因为闻星落对我有好感,谢厌臣把我当成了妹夫,所以才没杀我们。但是心儿,经过这一遭,我更不能当王府赘婿了,否则迟早会被谢观澜和谢厌臣吓死!”
“闻星落那么喜欢你,就算你不做赘婿她肯定也愿意嫁给你。”宋怜心依偎到他怀里,“将来她过了门,表哥可不能不要我。”
“怎么会?”沈渝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宋怜心拿起垫子,又撇了撇嘴,“好在这两张垫子倒是挺好看的。”
两人盯着垫子。
却发现垫子的针脚十分粗陋。
几根黑色的东西从针脚缝隙里冒了出来。
像是……
宋怜心试图将那几根黑色的毛发抽出来。
她抽啊抽。
毛发越抽越长,隐约可以看见上面还沾着类似头皮屑一类的东西。
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渐渐在狭窄的车厢里弥漫。
马车里一片沉默。
沈渝拿起自己那张垫子,也开始抽钻出来的黑色毛发。
同样的,毛发越抽越长,像是抽不到头。
沈渝渐渐满头大汗脸色惨白,仿佛再也无法承受这种无声的压力,他猛地撕开外面的缎布。
无数黑色毛发争相涌出。
有的还带着一块沾血的头皮。
义庄门口。
谢厌臣亲自搀扶闻星落踏上马车,两人突然听见山那边传来几声凄厉尖绝望的惨叫。
谢厌臣微笑,“讨厌,都离开了还叫的那么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了他们,倒是给妹妹留下我不好的印象了。”
闻星落:“……”
她怀疑沈渝和宋怜心发现了垫子里面全是头发。
真是两个小可怜。
她和谢厌臣没管沈渝他们,径直坐另一辆马车去见谢观澜。
两刻钟后,马车在山脚停下。
河边风很大。
闻星落看见谢观澜正带着卫兵和百姓加筑堤坝。
扶山注意到她,连忙道:“世子,二公子和小姐来了。”
谢观澜瞥向不远处。
谢厌臣拢着宽袖,笑眯眯地冲他挥手。
他身侧,少女杏红色的斗篷被风卷起,齐腰襦裙勾勒出弱柳扶风的身姿,髻后的绯色丝绦翻转飞扬,天色晦暗,而她姝丽清新,宛如天地间难得的一抹亮色,
“长兄!”
谢厌臣喊了一声,带着闻星落就往河边走。
昨日才下过雨,河边全是淤泥。
谢观澜看着两人踩着淤泥过来,少女挽着繁复的裙裾,那双精致漂亮的绣花软鞋深一脚浅一脚的,逐渐染上脏污。
他眉骨微微下压,道:“这边很脏,过来干什么?”
谢厌臣天真道:“不脏啊!我带宁宁过来看看长兄。”
谢观澜顿了顿,没再说话。
扶山在旁边擦了把汗,笑道:“今天没下雨,方便赶工,这会儿子堤坝已经加筑得差不多了,世子爷终于可以回王府睡个好觉了!”
闻星落看着谢观澜,“世子今日要回王府?会去祖母那里用晚膳吗?”
谢观澜“嗯”了声。
扶山已经开始招呼卫兵和百姓收拾工具,能提前完工众人都很高兴,纷纷往家中赶去。
谢观澜吩咐谢厌臣,“我有话要和宁宁说,二弟先回马车上。”
谢厌臣乖巧地“哦”了声。
很快,堤坝边只剩谢观澜和闻星落两人。
谢观澜负手而立,“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闻星落不动声色地摸了摸髻边的金蝴蝶,“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世子。”
两人静默,似乎都在等对方先问。
河上的风渐急渐紧。
少女杏红色的斗篷高高扬起,像一朵盛开的花。
恰在此时,上游忽然传来轰隆巨响。
闻星落回眸望去。
堤坝坍塌,水潮翻涌。
无数沙包沿着高高的山势,朝他们重重砸了下来!
乌润的瞳珠瞬间收缩。
下一瞬,她被人拦腰一抱,就近扎进了大河里!
动用无数人力物力铸成的堤坝,坍塌了。
闻星落浑身湿透,狼狈地爬上一座孤岛,“这就是世子爷亲自监工的堤坝吗?!”
质量不过如此!
谢观澜拧了拧外袍的水,“他知道我每日都会检查工程,每日都会最后一个离开河岸。今日堤坝坍塌,原是冲着我来的。”
闻星落怔了怔,“世子的意思是,堤坝坍塌是人为?是杜太守吗?”
谢观澜弄死了杜太守的儿子。
杜太守沉寂了这么多日,这就是他的报复。
他知道谢观澜每天都会在河岸边待很久,所以他在暗中做手脚,故意损毁上游的堤坝,企图将谢观澜彻底埋葬在洪水之中。
谢观澜没有回答她,从怀里取出一支穿云箭。
本想用这个通知扶山他的位置,可惜被水打湿,用不了了。
他丢掉穿云箭,看向闻星落,“你我要困在这里一阵子。”
闻星落举目四望。
这里原本是下游平原,因为周围都被洪水淹了,只剩这一块还能落脚,所以显得像是一座孤岛。
岛上还有一些房屋,想必是谢观澜近日疏散的那个村落。
两人找了间还算干净的房子。
房子里的贵重物品都被带走了,箱笼里倒是留了几件衣裳。
闻星落随身带着碎银子,她放了一粒在箱笼边,才抱起衣裳,递给谢观澜一身。
她道:“是粗布麻衣,不知世子是否穿得惯。”
谢观澜没说什么,接过衣裳去隔壁换了。
到了夜里,外面又下起了暴雨。
谢观澜生了个火堆。
闻星落从隔壁房间过来的时候,看见他正架起竹竿,把两人白天湿透的衣裳挂在上面烤。
他的那身绯衣宽大修长,叫人疑心究竟是怎样渊亭山立的男子,才能衬得起这样鲜丽颜色的衣袍。
而她那身碧青色齐胸襦裙就挨在旁边。
距离之近,令人意外。
她收回视线,把酒坛子放在火堆边,“没找到吃的,只找到了这坛酒。雨夜寒凉,世子可以拿来暖暖身子。”
她取出两只碗,斟了满满两碗。
谢观澜意外,“会喝酒?”
“会的。”闻星落轻声,“扫愁帚,忘忧君……酒是好东西。”
谢观澜接过酒碗,顿了顿,道:“就这么喝,未免无趣。军中夜饮时,常玩一个小把戏,你我各自问对方一个问题,必须以真话回答。如果不想回答,可以自罚一碗酒。”
闻星落想起了白天在河岸边的时候,谢观澜说过的话。
他有一个问题,想要从她这里知道答案。
闻星落隐隐猜到,他想问什么。
她低头看自己在碗里的倒影,“听起来很有意思。”
“第一个问题,”谢观澜幽幽地看着她,“喜欢陈玉狮,还是沈渝?”
他没有直接问出最想问的那个问题。
闻星落坦诚道:“都不喜欢,我对他们,没有男女之情。”
顿了顿,她问,“春日游园盛会,世子从我摊位上抽到的那只兔子,还在吗?”
她亲手缝的小兔子。
丢在一大箩筐的小布偶里面,偏偏被谢观澜拿到了。
还被他评价丑的很特别。
谢观澜想起了那只兔子。
长耳朵、肚子、手脚是用不同颜色的布料拼凑起来的,眼歪嘴斜的,被他丢在书案上的时候,看一眼便觉得这兔子是在瞪他。
就像闻星落瞪他那般。
于是他把它锁进了屉子里,连同那两只银蝴蝶一起藏进了黑暗。
可是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便没有回答,只是饮了一碗酒。
闻星落看着他。
他的容貌秾丽迫人,火堆的光影勾勒出深邃明暗的骨相,鼻梁好似书圣最妙的一笔中锋,在雨夜荒村里,仿佛勾人魂魄的男狐狸。
他面无表情地饮着酒,眉眼薄凉似枯山寒水。
即便没有回答,也令闻星落生出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丢掉了她的兔子。
他的沧浪阁那般端肃清冷,古朴风雅。
又怎么容得下一只丑陋的兔子?
他是尊贵的王府世子,是年纪轻轻手揽重权的西南兵马都指挥使。
他连昂贵的金银玉器都不在意,他是不会留下一只丑兔子的。
尽管靠近温暖的火堆,可是少女按在酒碗上的指尖,依旧泛起莫名的寒冷。
令她想要更靠近火焰一些。
她听见对面的青年道:“第二个问题,有心仪的男子吗?是否想要借着嫁娶,逃离镇北王府?”
闻星落弯起杏眼,“世子,这是两个问题。”
谢观澜屈指叩了叩碗沿,道:“回答第一个即可。”
有心仪的男子吗?
闻星落不想回答。
她饮尽碗中的酒,抬袖擦了擦唇边酒渍,“第二个问题,当初夜市,我被凶犯追杀,世子看见我的一刹那,是否生出过担忧?不是对遇害者的担忧,不是对政绩的担忧,而是……”
对她的担忧。
谢观澜垂下薄薄的眼皮,睫毛在眼尾拉出一线阴影,仿佛被拉长的思绪。
看见闻星落的那一刹那,他在想什么?
是在想凶犯竟然胆大包天跑来他的地盘上犯案,还是在想自己完美无缺的政绩即将被添上一笔污点?
亦或者是——
那一刻,他的情绪并不是担忧。
因为他知道他狭刀所能及的地方,就是闻星落的绝对安全领域。
那一刻,他在愤怒。
可他在愤怒什么呢?
屋外雨声潇潇。
寒汽顺着窗隙和砖缝钻了进来,如同丝丝缕缕纠缠纷扰的黑色线条,在这个陌生的荒村雨夜,搅扰了谢观澜的情绪。
他直视闻星落,“未曾生出过担忧。”
闻星落弯起樱唇笑了笑。
映在酒碗里的那双圆杏眼,却没什么笑意。
谢观澜:“第三个问题,你和你姐姐,是怎么预知到这场洪涝的?”
闻星落半阖着眼帘,早已猜到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她露出的马脚太多了。
直接从观音殿的那个小僧弥入手,就能查到她。
她姐姐更是蠢,大张旗鼓提前屯粮,谢观澜想不注意到她都难。
好在,谢观澜给了她不回答的机会。
她果断饮尽碗里的酒。
她抬眸看他,“我的第三个问题,我的金蝴蝶发簪,是世子送的吗?”
她查过了正月间命妇小姐礼尚往来的礼单记录。
里面没有这支金簪。
可是它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妆奁里,像是被人悄悄放进去的。
住在王府里的就那么几个人。
排除所有人,只剩下最不可能的一个——
谢观澜。
而那日王府花园,扶山看她髻边金蝴蝶的眼神,实在是深沉隐晦的过了头。
闻星落捧着酒碗的手不自觉地用力,直到指尖泛出一层血色。
她看着谢观澜,等着他的答案,连呼吸都轻了许多。
雨声铺天盖地,包围了整座荒村。
少女却从这纷纷扰扰的雨声里,听见了自己异常的心跳声。
她的心脏跳动的那样剧烈,仿佛即将跳出自己的胸口。
这一刻的时间,被无限拉长。
长到闻星落逐渐耗尽了勇气,逐渐生出了胆怯。
她后悔问出这个问题了。
她想要逃走,想要不再面对这个人。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起身,谢观澜缓缓道:“不是。”
狭眸沉黑如渊,他平静地重复,“不是我送的。”
雨水湿寒。
闻星落看着他,“说谎的人,是要被谎言折磨一辈子的。”
火堆静静燃烧。
温暖的橘红色火焰在谢观澜的眼瞳里跳跃,可他眉目疏冷,大半张脸都陷落进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