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就是太懂事了!”闻青松无奈又宠溺,“你是我的女儿,谈何拖累?”
他生怕闻月引着凉,背起她就匆匆走了。
自始至终,没看闻星落一眼。
闻星落看着父亲的背影,杏眼藏着复杂的情绪,捏住毯子的指尖,隐隐泛出血色。
正出神之际,一张眉眼粗犷的糙脸,突然挡住了她的视线。
谢靖摸摸她的头,笑道:“我带你回家。”
闻星落一怔。
谢靖已经背起了她。
他的后背宽阔健硕,她伏在上头,一点儿也不颠簸,稳稳地穿过风雨,仿佛坐在了一艘永远不会丢下她、永远无所畏惧、永远乘风破浪的大船上。
原来被父亲背起来的时候,是这种感觉。
原来父亲,像船……
谢靖道:“你这小丫头,以后遇到事儿,别总说你自己可以。我和你祖母都还活着呢,镇北王府又不是没人了,怎么就非得靠自己?”
闻星落被浪潮卷走的时候没有哭。
被闻月引炫耀父亲疼爱她的时候也没有哭。
可是在大雨里,听着谢靖这番话,不知怎的,她鼻尖酸涩得厉害。
她沉默不语地搂紧谢靖,将脸埋进他的脖颈间。
谢靖身上本就有汗味儿,又在河里闯了一遭,衣裳都染上了河水的腥气。
可是闻星落不觉得难闻。
她声音极轻:“爹爹。”
谢靖身子一僵。
雨声太大,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爹爹……”
闻星落又细细地唤了一声。
温热的液体流进男人的颈窝。
谢靖抬袖抹了抹眼角,重重“诶”了一声,步伐愈发坚定。
扶山为谢观澜撑伞,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恰好看见了谢靖抹眼泪的一幕。
他笑道:“咱们家小姐是个讨喜的姑娘。”
谢观澜的指尖多出了两枚银蝴蝶。
指骨牵动银蝴蝶,在指尖翩跹。
低垂的鸦睫在眼尾拉出一线阴影。
谢观澜脑海中浮现出闻星落进入王府后的种种。
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没练过骑射刀剑,读书还有点笨,却能俘获祖母他们的心,令他们待她如至亲。
看似柔弱,从凶犯手底下逃走的时候,从潮水里往岸边游的时候,却坚韧顽强至极,仿佛那具小小的身体里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闻星落……”
星落原野之时,太阳出于东方,天下既明而万物生。
谢观澜握住了掌心的银蝴蝶。
端午过后,闻星落坐马车去上学,顺带载谢拾安去李家学功夫。
马车徐徐停下。
谢拾安火急火燎冲出马车,闻星落拿着兵书,从门帘后面探出头:“东西落下啦!”
话音刚落,却瞧见李府门前跪着一人。
周围不少百姓都在冲他指指点点,可他恍若未闻,依旧脊背挺直跪姿坚定。
闻星落诧异:“闻如雷?”
闻如雷沉默地跪在那里,头垂得很低。
昨日落水,他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拜西南前任先锋大将军李昌登为师,成了李家枪法的唯一传人,师父在西南的人脉尽归他所用,之后他又跟随父兄去了京城,不仅在武举中夺魁,还被天子钦点为金吾卫副指挥使。
年少有为,风光无两。
醒来后,他和月引交换了信息,确认他重生了。
只可惜重生的时间有些晚,错过了拜师的机缘。
可他不甘心,因此不惜跪在李府门前,恳求他重新收他为徒。
他抬起头,冲府门决绝大喊:“老将军,晚辈诚心拜您为师,见不到您晚辈是不会罢休的!”
谢拾安嫌恶:“你脑子没事吧?李老头儿说了只收一个徒弟,我都跟了他两个月了,你现在跑来凑什么热闹?!”
闻如雷恶狠狠盯向他。
梦里,谢拾安根本没有现在这么风光。
他只是个双腿瘫痪的残废!
都怪闻星落那个贱人!
要不是她多嘴多舌,从金味斋救了谢拾安,事情又怎么会发展成现在这么不可收拾的样子?!
谢拾安人高马大,他不敢叫板,余光瞥见步下马车的闻星落,他眼睛霎时一红。
他起身,指着闻星落的鼻子质问:“就算我们前世对不起你,大家同归于尽也算是两清了!可你这辈子为什么要故意抢走我的机缘?!你恨我们偏心,可你也不仔细想想,是不是你自己做错了事在先,所以我们才会更偏爱月引?!你要比上一世更加尽心竭力的为我们筹谋打算,我们才会喜欢你啊!”
闻星落被他逗笑了:“二哥可是落水发烧,把自己烧糊涂了?你说的话,我竟是一个字也听不懂。”
闻如雷气急败坏:“你现在赶紧让谢拾安回家,不许他再跟我师父学东西!上辈子你那么盼望我弃文从武,不惜惹来我的厌恨,也要撺掇父亲把我送到师父这里学本事,这辈子我自己愿意学了,你还不赶紧帮我搭桥铺路?!”
第65章 他还以为自己是金吾卫副指挥使
谢拾安走过来,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对闻星落压低声音,“他这里没事吧?”
闻星落:“谁知道呢?瞧着怪吓人的。”
谢拾安:“我知道城西有一家医馆,专门收留脑子不正常的人,要不咱们把他送过去——”
“闭嘴!”
闻如雷愤怒大吼,打断了两人的嘀嘀咕咕。
他一抖袍裾,展露出前世金吾卫副指挥使的尊贵架势,“谢拾安,你可敢与本官比试李家枪法?!”
本官……
围观百姓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闻星落捏着团扇的手微微收紧。
闻如雷拥有前世记忆,而谢拾安从腿伤痊愈到现在才不过练了一个月,怎么比?
她正要阻拦,谢拾安按住她的手。
他朝闻如雷扬了扬眉梢,“要是我赢了,你就跪在宁宁面前,说你再也不敢欺负她了,如何?”
闻如雷怪笑一声,“那要是我赢了,你就主动退出师门!闻星落还得每天为我浣洗衣物!”
闻星落低声道:“何必争一时意气?不理这疯子就是了。”
“怕什么?”谢拾安嚣张地扯了扯大金项圈,“他跟我比别的也就罢了,可他偏要跟我比功夫。老实说,除了我爹和我大哥,我就没怕过谁!”
他可是在王府演武场上,被他爹和他大哥当沙包,活生生揍大的!
动静吸引了更多的人驻足围观,就连李昌登都从府里出来了。
府门前的空地上,谢拾安和闻如雷各自提着一把红缨长枪,枪刃银白如雪,两人进退打斗间是一样的招数,仿佛是师出同门的兄弟。
只是闻如雷会的招式要更多一些,这会儿占了上风。
闻如雷得意,“谢拾安,你没想到我也会李家枪法吧?!”
谢拾安不理他。
“没办法,我天赋恐怖,看一遍就会!”闻如雷有意毁掉谢拾安的道心,“不像某些人,苦练一个月,居然连我都不如,你还是趁早别学了吧!”
闻星落站在李老将军的身边,“您瞧着,四哥哥他能赢吗?”
老人抚了抚胡须,“小丫头别着急。”
谢拾安节节败退。
闻如雷忍不住勾起嘴角。
今天他就要让所有人都看见,谢拾安是怎么成为他手下败将的!
浑身的内力被灌进长枪。
他如雷霆般一跃而起,打算给谢拾安最后一击。
谢拾安半垂着脸。
直到闻如雷吼叫着的身影凌空逼近,他才狡黠地弯起唇角。
红缨枪在他手中灵巧地转了转,旋即如同少林棍般横扫出去!
棍法讲究先防后攻,比红缨枪更适宜近战。
所以谢拾安特意露出破绽,等闻如雷最后一击的时候,就在他靠近的一刹那,红缨枪被他当成少林棍,使出了李家枪法里原本不起眼的防卫招式“落叶”,把闻如雷横扫了出去!
闻如雷万万没想到,红缨枪还能这么用!
他猝不及防地摔在地上,谢拾安如影随形,狠狠一棍敲在了他的脊背上!
闻如雷狼狈地咯出一口血,再次抬起头时,谢拾安的枪尖已经抵在他的眉心。
出身王府的小公子,鹅黄箭袖劲装在风中猎猎翻飞。
他嚣张质问,“服不服?!”
闻如雷咬牙切齿,“你作弊!说好了比试枪法,你刚刚那一招根本不是!”
“怎么不是?”谢拾安反驳,“都是李家枪的招式,我只是把兵器转换成了少林棍而已。李老头可是教过了的,战场上瞬息万变,枪法也要跟着变。怎么,你只会死记硬背吗?!”
李老将军喝彩道:“说得好!”
教谢拾安以来,他发现这孩子虽然调皮,但脑子转得快,很擅长随机应变举一反三。
这孩子要是上了战场,积累了更多经验,会把李家枪法发展得更加完善强大。
这才是真正的传人!
他望向闻如雷,正色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学会李家枪法的,但比起小谢,无论是天赋还是人品你都差远了。你走吧,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闻如雷不敢置信,“师父!”
他倒也不是来学枪法的。
主要是他不能没有李昌登的人脉呀!
前世他一进军营,就在李昌登的帐下当了个官,那些副将都很关照他,但凡稍微危险点的战役都不会让他去。
虽然他总埋怨闻星落害他参军入伍吃了很多苦,但他在军中其实没怎么受过罪,他就是想让闻星落愧疚而已。
后来去京城参加武举,本来他是拿不到武状元的,但是他发现最强的对手曾经被李昌登救过一命,所以他告诉那个人,他是李老将军的唯一传人,叫他赶紧投降,就当是报恩了。
他靠着李昌登顺风顺水,他爬到了那么高的位置上!
现在让他从小兵做起,他怎么受得了这种落差!
但老人家不想再听他废话,嫌弃地摆摆手,转身进了府宅。
谢拾安扛着枪,居高临下,“喂,愿赌服输,赶紧给宁宁下跪!”
闻如雷恨恨地站起身,“我身份贵重,深受皇上喜爱,我给她下跪,她就不怕折寿?!”
闻星落莞尔。
这厮还以为自己是金吾卫副指挥使呢。
围观人群冲着他窃窃私语:
“又疯了一个!不过是县令家的公子罢了,还‘身份贵重’、‘深受皇上喜爱’,恐怕皇上听都没听过他这号人!”
大家都笑了起来,空气里弥漫着快活的气氛。
闻如雷又羞又怒。
他啐了一口血沫,恶狠狠地瞪了眼闻星落和谢拾安,才愤愤离去。
往白鹤书院赶的时候,翠翠生气道:“这人也太猖狂了,就该让他给您下跪道歉!”
闻星落没怎么生气。
闻如雷是她名义上的兄长,逼着兄长下跪,传出去她名声不好听。
他挨了一顿打,又颜面尽失,她已经赚到了。
她吃了口茶,道:“他今日恼了,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她需要有人盯着闻家。
她吩咐道:“物色几个机灵的小孩,帮我在城里跑腿盯梢,以后专门为我打听消息。”
端阳过后,如同闻星落记忆里的一般,蜀中暴雨连绵。
好容易晴了两日,闻星落正在书斋练字,翠翠进来道:“小姐,沈公子来探望您了!”
闻星落想了半晌,才想起这么个人来,“沈渝?”
“就是他!”翠翠点头如小鸡啄米,“早就听说沈家出了事,想必他今天是来求您帮忙的!毕竟太妃娘娘那么疼爱您,要是他能哄您高兴,甚至与您定下婚事,说不定王府会出手帮他呢?”
沈渝坐在垂花厅里用茶,见闻星落过来了,连忙起身,“闻小姐。”
闻星落扫了眼他穿的绯衣,微笑,“沈公子。”
“端阳节的时候你不慎落水,我来探望你,可惜没见到你,王府里的人说,你去白鹤书院读书了。”沈渝递上几包点心,“这是我家厨娘亲手做的糕点,味道比外面卖的好。闻小姐要是喜欢,改日我再送些过来。”
他生得风姿秀丽,赏心悦目。
闻星落谢过了他。
“对了,”沈渝想起什么,拉起身边的少女,“这位是我表妹宋怜心,闻小姐唤她心儿即可。她得知我要来探望你,好奇你长什么模样,非闹着要跟过来。”
闻星落礼貌颔首,“怜心姑娘。”
宋怜心没吭声,只侧着眼睛打量她浑身上下。
视线掠过闻星落发髻边的那根金蝴蝶发簪时,她脸上浮起一抹艳羡,开口道:“你的簪子很漂亮。”
闻星落笑了笑,“你的也好看。”
宋怜心撇了撇嘴。
沈渝对闻星落笑道:“今天难得放晴,不如咱们去园子里走走?”
王府花园里,花匠们正在收拾暴雨留下的断枝残叶。
看着看着,沈渝突然叹了口气。
闻星落欣赏着他绯衣着身腰扣玉带的秀丽模样。
虽然比不上谢观澜好看,但也还算养眼了。
她不介意与他说会儿话,因此问道:“好好的,沈公子为何突然叹气?”
沈渝闻言,眉梢眼角浮起喜色。
镇北王府的人难以接近,没想到他们家的养女却是个好拿捏的角色。
“唉!”他又故作惆怅地叹了一声,“我家是皇商,没想到今年年初送去京城的那批锦缎出了问题,圣上大怒,将我父亲投入天牢,到现在还关着呢!一想到父亲在狱中吃苦,我就寝食难安,不知如何是好!”
闻星落温声道:“沈公子是至孝之人。”
“所以你能不能帮帮我表哥?”宋怜心突然说话,“既然你和我表哥正在说亲,那你叫镇北王去皇帝面前求个情,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等她说完,沈渝才呵斥,“心儿,不得无礼。”
闻星落慢条斯理地撇去茶盏浮沫。
宋怜心见不得她这副悠闲模样,当场质问,“怎么,闻小姐不肯帮忙?!”
闻星落放下茶盏,看着沈渝。
长的是还不错,穿着打扮很像谢观澜。
可惜,身上少了骨气,是个喜欢自作聪明,躲在后面推女人出来为他谋利的人。
这般男子,虽然皮囊养眼,但不在她的择偶范围里。
她道:“无需劳驾我爹爹,我有个现成的主意可以救你父亲。”
沈渝连忙问,“什么主意?”
“我帮你是有条件的。”闻星落不急于说出自己的办法,“我要你们家每年生意的三成分红。”
沈渝呆住了。
过了好半晌,他才艰难咬牙,“如果闻小姐真能救我爹,沈家愿意每年拿出一成分红,送到你手上!”
闻星落摇了摇团扇,语气坚定:“两成。”
前世她浸淫商海,听说过沈家。
沈家能把生意做这么大,甚至当上皇商,全是沈渝他爹的功劳。
沈家不能没有这棵摇钱树。
所以她要求两成,并不过分。
闻星落从一开始想要的就是两成,提出三成,只是为了给沈渝还价的空间。
前世生意场上,她曾这般操作过无数次。
沈渝犹豫良久,果然点了头,“两成就两成,但你必须确保我父亲安然无恙地回来。不知你的办法究竟是什么?”
闻星落不着急回答,反而叫翠翠拿来笔墨纸砚,当场写下有关分红的契书,又请沈渝按了手印,证明交易成立。
做完这些,她才望向园中牡丹:“天子宠爱张贵妃,而张贵妃最爱雨丝锦。沈公子可明白我的意思?”
沈渝呆呆的。
闻星落这是要他走张贵妃的门路,用雨丝锦贿赂张贵妃,请她向天子吹耳旁风。
他蹙眉,“但是,我怎么听说天子不喜张贵妃?帝后伉俪情深,而张贵妃和皇后不睦,所以天子厌弃张贵妃……”
闻星落淡淡道:“厌弃她,还要和她生三个孩子吗?皇后这么多年,可是一无所出呢。”
沈渝狐疑地盯着她。
半晌,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他道:“我会试试这个办法。”
宋怜心撇了撇嘴,忍不住咕哝,“就算这办法有用,闻小姐也不至于狮子大开口,问我表哥索要两成分红吧?!你既然和我表哥说亲,关系自然非比寻常,就应当主动献计才是,而不是要我们拿钱跟你换!”
沈渝沉默,显然是认同她这番话。
闻星落垂眸轻笑。
反正她已经把分红拿到了手,管他们怎么说。
说亲谈不上,她不过是觉得沈渝穿绯衣挺养眼而已,她还不至于为了个男人牺牲自己的利益。
宋怜心见她不语,不由撇了撇嘴,朝她伸出手,“把你头上的金簪借我瞧瞧!”
闻星落还没说话,花径尽头突然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是谢观澜,身后跟着的官员们行色匆匆,仿佛出了什么事。
闻星落看着谢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