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朝陈嬷嬷使了个眼色。
陈嬷嬷会意,立刻安排侍女们抬进来一架座屏。
座屏中间镶嵌的绢纱很特别,从里面可以看见外面,可外面却只能朦朦胧胧地看见里面。
闻星落不解:“祖母这是做什么?”
老太妃得意地翻开一本画册,“和陈家的亲事不是没下文了吗?趁着龙舟赛还没开始,祖母重新给你相看亲事。待会儿来的全是这画册上的孩子,你瞧,生辰八字、家世相貌写得清清楚楚,咱们慢慢看,慢慢挑!”
老人家年过花甲,可膝下四个孙子却还没成亲。
谢观澜是个犟种,死活不肯成亲。
而谢厌臣又是个怪胎。
至于老三,他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在西域哪个小国风流快活。
老四嘛,还不到娶妻的年纪。
也就只有闻星落,能稍微满足一下老人家的心愿了。
老人家又冲谢观澜招招手:“子衡,过来帮你妹妹掌掌眼。”
第一个进来的青年隔着座屏,朝里面拜倒。
老人家指着画册上的小字:“孙覃,年方十九,身长八尺,剑眉星目,文武双全,父亲官拜副将军。”
闻星落讪讪。
同龄姑娘待字闺中,她已经在祖母的带领下开启了选妃生涯。
这就是镇北王府大小姐的快乐人生吗?
她犹豫:“兴许……兴许年纪大了些?”
谢观澜把墨玉扳指抛到半空又随手接住,顿了顿,问道:“十九岁也叫年纪大?”
尚未弱冠,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怎么就年纪大了?
闻星落解释:“长兄,我才十五岁,他比我大了整整四岁。虽然长辈们都说年纪大的会疼人,但我还是认为和同龄人更有共同话题。”
譬如镇北王府,谢拾安和她年龄最相近,玩的也是最好的。
老太妃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确实不能找年纪大的。若是大太多岁,将来老得太快,又该拿什么取悦我们宁宁?”
闻星落:“……”
总觉得祖母话里有话。
谢观澜握着扳指,似笑非笑,“既要长得好看,又得人品贵重,还要文武双全,年纪也不可太大。按照这标准,祖母怕是挑不出合适的人来了。”
老太妃瞪他一眼,“急什么?一定会有的!”
闻月引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捏着手帕软声道:“妹妹,咱们女儿家最要紧的便是品德和名声,要含蓄内敛、以夫为天。妹妹身为女子,应当安安分分待在闺阁里,等候男子的挑选才是,怎么能主动跑出来挑选男子呢?这与倒反天罡何异?未免太过孟浪了!”
“天罡?”老太妃却很不悦,“何为天罡?难道天底下只有男子才配拥有挑选权,女儿家就不能有吗?!要我说,这繁衍后嗣的能力掌握在女人手里,就该由女人自己挑选夫婿才是!”
闻月引反驳,“祖母这话不妥。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可见咱们女子生来就是为了服侍男子。祖母远在西南,耳目闭塞,因此不知道京城那边给皇族选妃,都是刻意挑选温顺柔弱、贤惠大度的女子。连皇族都这么做了,可见女子诸般品行里,唯有柔顺二字才是上品。”
她自认为见多识广,这番话肯定能让老太妃自愧不如。
岂料老太妃猛然呵斥:“混账!”
闻月引吓了一跳。
老太妃不忿:“我活了六十年,竟是头一次听见这种话!四十年前土匪下山劫掠城池,男子都在边关和邻国打仗,是我们这些女子团结起来打跑了土匪!那一战死了许多姑娘,有性情温顺的,有粗野娇蛮的,更有古怪孤僻的,可我瞧着她们个个都是好的!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倒在我面前议论起女子如何,还搞上中下品那一套陈词滥调,我看,最下品的就是你!”
老太妃出身将门,年轻时也曾沙场征伐。
龙头拐杖往地上那么一敲,吓得闻月引当即跪倒在地。
她嗫嚅:“祖母,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她只是想好好表现,衬托闻星落的不堪。
更何况她也没说错啊,皇族选妃明明就是按出身门第和相貌才情选的……
老东西没去过京城,自己无知粗野,反倒训斥起她来了!
闻星落呈给老人一盏温茶,扫一眼闻月引,轻声道:“姐姐还是走吧。大过节的,何必留在这里惹老人家生气?”
闻月引不甘心地瞪她一眼,呜咽着掩面跑了出去。
闻星落望向闻如风。
自诩爱护妹妹的人,却像是没看见闻月引的窘态,只一个劲儿和谢靖说话。
她垂眸轻哂。
在陈嬷嬷的安排下,又陆续进来几位公子。
全是蜀郡官宦人家的儿子,个个玉树临风进退有度。
可是闻星落并没有特殊的感觉。
老太妃翻到画册的最后一页,“我瞧瞧,还有一个叫沈渝的,家中是皇商,这几年正在考功名。”
闻星落望向座屏。
被陈嬷嬷引进来的青年,身穿绯衣腰扣玉带,令她一刹那生出错觉来。
直到青年给老太妃请安,她才回过神。
老太妃对着画册细细研究:“听说沈家最近出了事,他今日过来相看亲事,只怕目的不纯。”
谢观澜吃了口茶。
谁不知道闻星落现在是太妃的掌上明珠。
这些男人,都是冲着王府权势来的。
他道:“不知祖母从哪里搜罗来的人,一个比一个差。”
老太妃瞪他:“这不是才开始相看吗?好的还在后头呢!”
座屏外面突然传来沈渝的声音:“听说太妃娘娘很疼爱闻小姐,在下猜测您怕是舍不得她外嫁,因此,在下愿意入赘王府。这便是在下胜过其他人的地方!”
老太妃意味深长:“这个人倒是有意思。”
她命人撤掉座屏,请沈渝落座。
闻星落看了看沈渝。
沈渝风姿秀丽,是这些公子里最好看的一位,但五官轮廓柔和,不像谢观澜那么充满侵略性,肩背也不及谢观澜宽阔健硕。
也就乍一眼看过去时,会因为那身绯衣而有些像谢观澜。
她喜欢看穿绯衣的美貌男子。
倒也没有旁的心思,纯粹是养眼。
沈渝似乎有些羞怯,垂着眼睫道:“不知在下的相貌,能否让闻小姐满意?”
闻星落坦诚:“沈公子风姿秀丽。”
谢观澜放下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他掀起眼皮看了眼沈渝,轻嗤。
就这,也叫风姿秀丽?
闻星落是没见过好的吗?
恰在这时,外面锣鼓喧天,龙舟赛开始了。
谢拾安和他的狐朋狗友也参加了,老太妃和谢靖等人坐到雅间附带的观景台上,这里视野开阔,甚至能看见谢拾安冲他们招手。
沈渝悄悄笑问:“闻小姐当真觉得在下好看?”
闻星落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谢观澜。
扶山刚从外面进来,正冲他低声耳语。
虽然是端阳节,可他依旧忙于政务。
少女的视线一寸寸勾勒出谢观澜的宽肩窄腰。
绯色缎面锦袍剪裁合宜,完美契合他的身形体态,他生得妖颜如玉,合该穿天底下最艳丽的衣裳。
可是那样艳丽灿烂的颜色,却被他中和成了矜贵疏离的色调。
难以接近。
她回答道:“沈公子穿绯衣很好看。”
沈渝有些意外这个答案。
闻星落朝他扬起一个甜甜的笑容:“沈公子下次见我的时候,也穿绯衣好不好?”
谢观澜刚处理完从汉中郡借调粮食的问题。
略一侧目,就看见少女冲沈渝笑得明媚张扬。
少女髻边还簪着他送的金蝴蝶。
精致轻灵的蝶翼在风中摇曳生姿,仿佛下一瞬就会飞走。
主动飞进王府囚笼的蝴蝶,怎么可以擅自飞走呢?
谢观澜摩挲着茶盏,沉沉瞥了扶山一眼。
扶山会意,接过他手里的茶盏:“酒楼小二不晓得您的口味,卑职重新给您沏一盏茶。”
路过沈渝身边,扶山却像是崴了脚,手里那半盏茶尽数泼到了沈渝的身上。
绯衣被茶水染成深色,茶叶全都沾在了沈渝的衣襟上,看起来十分狼狈。
扶山连忙致歉,又道:“我领沈公子去换身衣裳?”
沈渝面色不虞,却碍于他是谢观澜身边的人而不敢发作,只得跟着扶山出去更衣。
碍眼的人走了。
谢观澜的薄唇愉悦弯起。
他实在不喜家中有外人。
彼此利用罢了。
所以她不在乎沈渝湿了衣裳,只专注地盯着河面,欢喜道:“祖母快看,四哥哥的龙船领先了!四哥哥肯定能赢!”
旁边的闻如风还没走。
他绷着脸,紧紧盯着河面。
河面上,谢拾安的龙船一马当先,渐渐甩开了后面的船只。
闻如雷排在第二。
因为夺魁会有奖赏,所以这段时间闻如雷一直在和他的好兄弟们训练划船。
闻如风很清楚,他三弟这些日子有多么努力。
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谢拾安,不费吹灰之力就占了上风!
河面上。
闻如雷挥汗如雨,不停划动船桨。
他睚眦欲裂,死死盯着前方的谢拾安。
这个与他同龄的少年,不仅屡次三番抢夺他的荣耀,甚至还害他被月引羞辱怒骂,说他功课不好,说他不争气……
闻如雷妒忌的要命,双手几乎把船桨划出了残影。
可是没有用。
无论他怎么努力往前划,他始终被谢拾安远远甩下一大截!
就像……
白色闪电撕裂长空,低沉的云海里陡然滚过一声惊雷。
闻如雷的脑海中莫名其妙出现了一个念头:
就像他的人生。
他原本应该风光无限的锦绣人生,被谢拾安踩在了脚底下,被谢拾安踩进了淤泥里!
闻如雷胸口堵的厉害,像是堵了一口咳不出来的浓痰。
他心跳如擂鼓,反复吞咽干涸的嗓子眼,盯着谢拾安的眼球逐渐遍布红血丝。
旁边的队友在喊他的名字。
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的眼里,只剩下远处那个鲜衣怒马张扬恣意的少年。
可是,在那个位置上万众瞩目风光无限的人,本应该是他。
本应该是他闻如雷……
泼墨般的黑色,从视野的四面八方涌来。
闻如雷血涌上头,两眼一黑,从龙船上狼狈地跌进了河里。
“三弟!”
顶楼观景台,闻如风猛然起身。
他连忙向谢靖拱手:“启禀父亲,三弟落水,我身为嫡长兄,心中实在担忧,请容我先下去看看,晚些时候再来您跟前尽孝。”
他走后,闻星落撇了撇茶汤浮沫,不紧不慢地吃了口茶。
今春的雨前龙井,先苦后甜。
她放下茶盏,朝老太妃道:“三哥落水,孙女也很担心。”
在外人眼里,她是闻如雷的亲妹妹。
闻如雷落水,生死不明。
如果她不去瞧瞧,外人会说闲话的。
祖母教过她,不要给别人说闲话的机会。
老太妃温和道:“去吧,早些回来。”
闻星落走到江边的时候,闻如雷的队友们已经把他捞了起来,如同死鱼般拖到了岸上。
她望去,闻如雷浑身湿透昏迷不醒,一张脸惨白如纸,眉头紧紧皱起,仿佛陷入了什么可怕的梦魇。
一人解释道:“我们已经给他做了急救措施,他醒过来后突然大喊了一声‘金吾卫’,就又昏死过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金吾卫……
河风吹拂起闻星落的青丝。
三哥他,莫非是想起了前世?
不知等他彻底苏醒,看见自己前世拥有的一切都被拱手送人,从高高在上前途无限的金吾卫副指挥使沦落为寻常少年,心底又是什么滋味?
少女慢条斯理地拢了拢鬓角乱发,目光薄凉至极。
察觉到周围人打量的视线,她立刻切换成担忧的神情:“三哥没事吧?!”
闻如云瞪她一眼:“你还知道关心他?!”
闻星落无辜地红了眼圈:“他是我三哥啊,我怎么会不关心他呢?”
闻如云冷哼一声,嘴角却邪魅勾起。
他就知道,虽然闻星落嘴上说着不在意,可她心里根本就在乎极了他们三位兄长!
瞧瞧,三弟只是昏迷不醒,她就急哭了!
他决心要为了这几个月以来受的气狠狠惩罚闻星落,因此故意冷落她,只对闻如风道:“大哥,我们带三弟去附近的医馆吧?”
闻如风心急如焚,立刻点头。
兄弟三人走后,河边落起了雨。
今夏的第一场雨,雨势渐急。
闻星落正要返回酒楼,闻月引突然道:“等等!”
见闻星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箭步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刚刚在雅间里的时候,你看见我被老太妃训斥,你很得意是不是?!”
闻星落:“没有。”
“你有!”闻月引紧紧盯着她,在看见她髻边的金蝴蝶时,攥着她的手不禁狠狠用力,“我在王府的时候,从来就没得到过这么好看的金饰……你究竟做了什么?你究竟是怎么让他们认下你的?!”
闻星落挣开她的手:“我听不懂姐姐在说什么。”
闻月引突然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你得到了镇北王府的宠爱又如何?两年之后,我未必不如你。好妹妹,你根本不知道两年后父兄会怎样飞黄腾达权势煊赫,但很可惜的是,他们只爱我一人!”
闻星落“哦”了声,转身就走。
闻月引气急:“你不许走——”
她再次伸手去拉闻星落,岂料雨中河岸湿滑,她脚下一滑,拉着闻星落滚进了河里!
河潮拍打过来,瞬间将两人卷出很远。
闻星落会凫水,不怎么害怕。
闻月引狼狈地扑腾着,却还有心情在浪潮里纵声大笑:“闻星落,小时候你只能吃我吃剩的半颗苹果,穿我不要的旧衣裳,大家都不喜欢你!现在长大了,你我同时落水,爹爹他也只会救我一人!”
闻星落抬眸望去,果然看见闻青松朝这里飞奔而来。
他焦急地游到闻月引身边,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闻月引炫耀似的搂住他,面上故作焦急:“爹爹救了我,妹妹怎么办?”
闻星落听见闻青松严肃道:“先别管她!你身子弱,爹先救你!”
闻星落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一家人去山中踏青,快回家的时候,姐姐说想吃山莓,父亲忙着收拾东西,就打发她去摘。
等她摘了一围兜山莓回来的时候,桃花树下已经不见他们的踪影。
他们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却把她一个人丢在了山里。
她坐在树下哭,最后是一个路过的陌生哥哥把她送回了家。
比起姐姐,她永远是被父亲丢弃的那一个。
闻星落忽然想,从小到大,她其实是没有父亲的。
好在她的人生里,也不需要这个角色。
她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她会努力地游上岸……
大雨瓢泼。
少女宛如落单的小鸭子,使劲儿往岸边刨水。
“宁宁!宁宁!!”
就在这时,谢靖撕心裂肺的声音穿透浪潮。
他像是一头勇猛护崽的虎鲨,喊切地破开河水朝她游来。
镇北王府的人看见闻星落掉进河里,顿时天都塌了。
谢观澜一手撑在扶栏上,正要翻下去救人,谢靖突然把他推到旁边,大吼一声:“我来!”
明明多年没上过战场,可谢靖却像是宝刀未老,拖着壮实的身体翻下酒楼直奔大河。
只是他水性不是顶好,捞起闻星落之后,蛄蛹着往岸边游的模样颇有些费劲。
闻星落的鼻尖泛起莫名的酸意。
起伏的浪潮声中,她道:“我会游泳,我自己可以游上岸。”
谢靖粗声粗气:“浪头太大,你跟小鸭仔似的,万一被卷走,我如何向姒姒交代?!”
闻星落垂下眼睫。
母亲不会在意她是死是活的。
“更何况……”谢靖喘着气儿,“你是我闺女,我救你是天经地义,别人救我还不放心呢!”
他把闻星落拖到了河岸上。
王府侍女连忙撑着伞围拢过来,给她裹上温暖的毯子。
闻星落浑身湿透,战栗着望向不远处。
不远处,闻青松从丫鬟手里接过帕子,焦急地擦拭闻月引的头发和脖颈:“你本就身子弱,怎么能去河边呢?!这下风寒入体,要是生了大病可怎么办!”
他是个唯利是图的男人。
却偏偏极其疼爱他的女儿。
闻月引伏在他怀里,小脸苍白,咳嗽得厉害。
“都是女儿不好,连累爹爹下河救我……”她哽咽着捶打自己的身体,“我也厌恨我这副多愁多病的身子,总是拖累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