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蓉城的时候,谢小四还很小,见他和好兄弟们吃酒便闹着也要吃,他不允,他便趁他不注意偷偷地吃,可是小孩子不懂酒,刚吃上两口就呛得剧烈咳嗽,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招来满堂哄笑。
他笑着哄他,等咱们谢小四再长大一点,哥哥就亲自领着你吃酒逛窑子,天下的酒随你喝、满蓉城的花娘随你选,咱兄弟俩好好领略一番什么叫神仙日子。
可是……
可是后来,他丢下谢小四,独自去了京城。
他没能陪谢小四长大。
没能带他吃遍天下的酒,也没能带他去看最漂亮的花娘。
黎明之前。
京都骤雨初歇,窗外的花街柳巷渐渐熄了灯烛,热闹繁华的大街逐渐归于寂静。
两兄弟靠坐在水缸边,谢拾安有一搭没一搭地道:“小时候,大哥没空陪我玩,二哥又去了京城,王府里我只跟你好。我记得你带我偷鸡摸狗,不知女色的年纪,就学人爬墙头去看豆腐西施,结果被人家告到了父亲那里,咱俩各自挨了一顿打,跪了两天祠堂。”
谢瓒莞尔,“小时候你什么都要学我,吵着闹着跟我穿一样的衣裳,过年时祖母给压岁钱给的不一样你还不高兴,别人一夸咱俩长得像你就咧着嘴乐呵。”
两人回忆着,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就着葫芦瓢敬了一杯酒,谢拾安突然问道:“什么时候喝你和表姐的喜酒?”
提起魏萤,谢瓒忍不住弯起嘴角,“快了。”
谢拾安看着他。
他三哥是天底下最潇洒的人物,本以为他这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浪子,这辈子大约要很晚才会娶妻生子,然而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是他们兄弟之中最先找到心上人的。
他也觉得表姐很好,和三哥很般配。
他又拿葫芦瓢碰了碰谢瓒的,“下次回家,祖母看见你带着表姐,一定会很高兴。”
“下次回家,”谢瓒突然给谢拾安一个脑瓜崩,“不准再动我的四喜丸子!”
谢拾安想起去年冬天,他恶意打翻谢瓒夹在筷子上的四喜丸子,不由讪讪。
“行吧,等你带表姐回家,我亲手给你俩做四喜丸子,做一大锅!成不成?!”
两人笑嘻嘻坐在后厨吃酒时,闻星落正沿着雕花楼梯朝自己寝屋走。
转过楼梯拐角,却瞧见楼梯上立着个人。
嵌在墙壁里的明灯朦胧绰约,隐约可见那人发梳高马尾,穿一袭玄黑色窄袖劲装,三指宽的皮革腰带勾勒出高挑利落的身段,视线上移,魏萤那张雪白冷艳的小脸霎时映入眼帘。
闻星落轻声,“表姐?”
“白玉京机关重重暗道难行,我没猜错的话,姑母大约是想用白玉京做诱饵,引谢折前往,然后在那里解决掉他。”魏萤一步步走下台阶,“裴凛已经出城,他利用投靠他的质子,联络了他们背后的诸侯王。这个时候,想必那些诸侯王已经在进京的路上。”
魏萤定定直视闻星落,“谢观澜坐拥西南,纵然锐不可挡,但咱们的势力同样不可小觑。如果能在在谢观澜夺位之前抢到帝位,那么这天下依旧可以姓魏。”
闻星落沉默。
“魏宁,”魏萤挑眉,“情爱只是一时的欢愉,权势才应该是被我们牢牢握在手里的宝物。情爱会随时间消散,可权势不会。否则,为何天底下的男人穷尽一生都在追名逐利呢?”
如果放在刚重生回来的时候,闻星落必定会认同这番话。
可是现在,她遇见了谢观澜。
她对谢观澜动了心。
她不想站在谢观澜的对立面。
少女往指尖缠绕一缕青丝,低垂的鸦睫遮掩了琥珀色的双瞳。
“魏宁,你该不会彻底爱上谢观澜了吧?我知道他很好,也值得你用心去喜欢,我作为姐姐也是很支持你们在一起的,可是退一万步来讲,纵然他将来封你为后,可皇后之位,又岂能比得上帝位?
“也许你想说,无论谁抢到皇位,将来继承天下的总归是你们的孩子。可是,为什么退让的人不能是他?何况未来瞬息万变,万一他变心了呢?万一他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呢?
“魏宁,男女情爱维系的关系并不牢固,这世上,血脉相连的至亲姐妹,才是始终站在同一战线上的人。”
壁灯幽微。
楼梯间暗影交错,如同看不清的前路。
闻星落的视线落在魏萤的佩剑上。
半晌,她替魏萤捋了捋凌乱的剑穗,“表姐,古往今来的史书固然精彩,可是比起权势倾轧、烽火连城,我更喜爱山川地理闲记杂谈。比起坐在皇位上忙忙碌碌度过一生,我更喜爱寻一个落雪天,陪祖母围炉夜话;我更喜爱春山已翠时,带着新挖的笋为母亲煮一碗火腿鲜笋汤。”
魏萤蹙眉,紧紧盯着闻星落。
面前的少女生着一双琥珀色的圆杏眼,小脸白生生的,如同山涧的一捧新雪,叫人想起夜尽时藏在花枝深处突兀飞起的白鸟。
她很干净纯粹,是知世故而不世故的干净纯粹。
明明有能力在青史上留下精彩宏大的篇章,可她却偏偏要选择另一种生活。
魏萤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感受。
像是恨铁不成钢,又像是……
隐隐的钦佩。
沉默半晌,她问道:“姑母怎么办?”
闻星落眼眸冷了冷,“娘亲要在白玉京对付谢折,可事情未必就能顺顺利利。裴凛的人即将进京,我想利用那支兵马,从谢折手里救下娘亲。”
魏萤握住她的手,“你不肯走那条路,可我和姑母却是要走的。等救出姑母……我们和谢观澜,你想好怎么选了吗?”
“表姐,”闻星落沉声提醒,“你别忘了诸侯王之所以支持大魏皇族,是因为裴凛拿质子作了文章。当初选择跟随子衡的那群质子全都平安回家,可跟着裴凛的,却依旧被扣留在京城。裴凛有意挑起谢折和诸侯王间的矛盾,据我所知,那群质子被他假借谢折之名害死了好几个。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将来诸侯王发现真相,你猜,他们还会不会支持大魏皇族?”
可是,复国真的很难啊!
他们无依无靠无兵无卒,如果手段再不狠厉些,这天下江山他们大魏皇族休想分一杯羹!
仁义,那是兵强马壮之后才要考虑的东西。
壁灯渐渐燃尽,黑暗犹如实质,慢慢将少女彻底吞噬。
她沉默地握住剑柄。
剑刃抽出寸许,折射出慑人的寒芒,映亮了一双微挑凤眼。
她和表妹,到底是不同的。
她见证了王朝的陨落、见证了魏国遗民为奴为婢的凄惨,她生来就是为了诛杀谢折光复大魏。
她将奉行她的行事准则,直到为大魏流尽最后一滴血。
破晓时分,岚风和畅。
京城重新热闹喧嚣,而花满楼所在的花街柳巷却遁入了白日寂静。
及至黄昏,沈渝精心烹制了一大桌饭菜,又一间间房的仔细叩门,喊所有人起来吃饭。
然而今日的饭桌上,却只有寥寥几个人。
谢序迟、谢瓒和魏萤不见了。
谢观澜似乎早已预料到,只面无表情地用膳。
闻星落食不知味,夹在筷子里的炙羊肉都凉透了,也还没送进嘴里。
似乎无法忍受这种压抑的气氛,谢拾安忍不住发脾气掷了碗筷。
谢厌臣重新递给他一双干净的竹筷。
谢拾安甩开他的手,红着眼眶拍案而起,质问谢观澜道:“我们还要躲到什么时候?!为什么不能直接杀了谢折?!为什么要和三哥分开?!好不容易……这些年好不容易才相聚……”
少年喉头发涩,生怕一不小心就掉下泪来,没再继续往下说。
谢观澜声线冷淡,“二哥给你递筷子,你这是什么态度?”
谢厌臣拣起竹筷,拿手帕擦拭干净,温和笑道:“无妨的。”
“我忍不了了!”谢拾安突然抽出自己的红缨亮银枪,“我这就去杀了谢折!只要他死了,三哥就能回家了!”
他刚往外面跑了两步,谢观澜的声音幽幽传来:
“去啊,皇城禁卫军多达数万,我看你一个人怎么杀进去。等你的脑袋被挂在城墙上晒干了,我再亲自替你收尸。”
谢拾安顿住步子。
少年握紧亮银枪,手臂青筋暴起,眼眶愈发猩红。
他当然知道他一个人不可能刺杀谢折。
可是……
他心里难受!
凭什么作恶多端的人高居皇位享尽荣华,凭什么他们全家要天人永隔兄弟分离?!
少年不明白自己的三哥为什么要跟着谢序迟离开,他只是觉得,只要杀了罪魁祸首,也许他的三哥就能回家了。
他望向谢观澜,崩溃喊道:“反正我不想再呆在这里!我要去找三哥,我要带他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闻星落抬眸,色若桃花的小脸过分平静,“四哥哥只知他是你的三哥,却忘了他还是东宫的军师了吗?他跟了谢序迟那么多年,亲自扶持谢序迟登上太子之位,两个人出生入死,早已是过命的交情。如今谢序迟落难,他绝不会抛弃他的。”
出生入死,过命的交情……
谢拾安绷着脸。
他不喜欢谢序迟。
一想到他孤零零在蓉城长大,而昔年最宠他的三哥却陪在谢序迟身边,为谢序迟出谋划策,他就心如刀绞。
他突然发泄般拿亮银枪挑翻了一桌饭菜,大喊大叫道:“我不管他和谢序迟是什么关系,难道他们俩还能比我们兄弟更亲近吗?!大哥自诩要守护镇北王府,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跟谢序迟跑了?!我不管,我要全家人都在,一个也不能少!”
少年任性骄纵。
汤汤水水洒了一地,瞧着狼藉不堪。
闻星落起身,抖了抖染上汤汁的裙裾。
谢厌臣的白衣也被弄脏,只无奈地注视谢拾安。
谢观澜眉骨下压。
他起身,在谢拾安还没反应过来的刹那夺过亮银枪,又一拳砸在了谢拾安的脸上。
谢拾安踉跄了几步,不敢置信地捂着脸,委屈控诉,“大哥,你为什么要打我?!”
谢观澜还未说话,谢厌臣轻声道:“此事怪我,若我当时争气些,不被京城里的人欺负,三弟也不至于为了我远赴京城。自然,也就不会和谢序迟产生交集。”
屋子里寂静下来。
谢拾安脸上难掩愧疚之色,“二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观澜冷笑一声,“就你想全家团圆,难道我们就不想吗?我这些年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七岁时,二弟顶替我去京城做质子;八岁时,母妃误食我的龙须糖,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我怀里咽气。我忍了那么多年,夙兴夜寐勤勉自持,平日里不敢耽于玩乐,唯恐行差踏错一步,难道我就不恨吗?!”
谢拾安低下头。
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滚落,被他胡乱抬手擦去。
“二弟受尽屈辱,难道他就不恨吗?三弟年少离家侍奉仇人,难道他就不恨吗?父王中年丧妻在前被夺走年少倾慕之人在后,难道他就不恨吗?”
谢观澜每说一个字,谢拾安的面色就苍白一分。
长久的沉默过后,谢观澜道:“谢拾安,少些任性吧。”
谢拾安想止住眼泪。
可是无论他怎么揩拭,泪水都像是流不尽一般。
他抬起脸。
素日里在蓉城嚣张跋扈称王称霸的二世祖,哭得像个泪人儿。
他委屈极了,“我想三哥了。”
谢观澜和谢厌臣沉默着,眼底皆是难言的痛色。
闻星落上前,递给谢拾安一块干净的手帕,“再过两日,谢折就会亲自出城。我没猜错的话,太子和三哥哥可能会选在那个时候动手。四哥哥,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谢拾安不想被小妹妹看见自己狼狈的哭相。
他别扭地想要扭过身去,却被闻星落握住手腕。
少女弯起亮晶晶的圆杏眼,指着窗外次第错落的灯笼,“四哥哥,即便是长夜,路上也仍会有明灯。天总会亮的,我们一定能回家,一个人也不少的回家。”
“宁宁……”谢拾安呜咽,猛地一把抱起闻星落,在屋子里连转了好几圈。
谢厌臣笑吟吟地看着两人,想起什么又忽然看向谢观澜。
谢观澜面色沉寒,额角隐隐有青筋跳动。
正欲上前揍人,谢厌臣及时拦住他,笑道:“算了算了……”
第336章 她是我大哥藏在的心尖尖上的人儿
众人没在花满楼待上两日,就传来了谢折出城的消息。
谢拾安学着谢瓒的派头,没穿内袍,只松松垮垮披着一件玄黑色宽袖外裳,一副狗头军师的架势。
他慵懒地分析道:“朔州开凿运河本就导致国库吃紧,如今烽烟四起诸侯叛变,户部财政更加紧张。因此哪怕没能抓捕到咱们,他也是等不下去了,他必须尽早拿到白玉京的财富!”
闻星落和谢观澜、谢厌臣对视一眼。
半晌,她鼓掌笑道:“四哥哥分析得真好!”
谢观澜正襟危坐,眉眼笑得危险,“谢拾安,你再袒胸露背没个正经试试?”
“三哥都能这么穿,我为什么不能?”谢拾安有点不服气。
陈乐之捧着果盘上来,扬声道:“人家三公子人高马大肌肉漂亮,怎么穿都好看,至于你嘛……”
少女挑剔地打量谢拾安浑身上下,随即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嗤。
谢拾安羞恼。
他只是不如三哥年长,再给他两年时间,他会和三哥一样的!
他受不住陈乐之盯他腹肌的目光,慌忙拢了拢衣襟,面色不愠,“陈乐之!”
“姑奶奶在此!”
“你是不是看上我三哥了?!”
陈乐之脸颊上掠过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她是觉得谢瓒很好。
那种充满攻击力的容貌和身材,简直就是她的梦中情郎!
而且谢瓒这人贼有意思,一个人跑到京城卧底多年,不仅洗脱了奸细的嫌疑,还成功打入废太子身边一跃而成东宫心腹,忤逆父兄在前背叛废太子在后,这人简直不要太带感!
她轻咳一声,嚷嚷道:“你管我?!”
“我三哥有心上人了!”
“我知道,他喜欢表姐嘛!那你都能对表姐有好感,我对三公子生出好感怎么啦!退一万步想,万一他俩掰了,咱俩不就有机会了?!”
谢拾安:“……”
这死丫头说得好有道理!
“我有一计,”谢拾安突然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你我不是有婚约吗?到时候我央三哥跟表姐和咱俩一块儿成亲,然后趁他俩不注意偷换花轿,等生米煮成熟饭,事情不就成了?!”
闻星落瞅着两人。
以后的事还没有着落呢,这两人就开始凑一块儿算计了。
而且好像还算计得不太明白的样子,他们也不想想谢瓒一个人的心眼子就比他俩加起来还要多……
她叹了口气,正欲从果盘里拿东西吃,一颗剥好的葡萄送到了她的唇边。
她望向谢观澜。
青年身穿绯衣秾丽俊美,低垂着眼帘幽幽道:“看来你我成亲的那日,我得提前检查花轿,省的被谁偷换了去。”
闻星落忍不住弯起眼睛笑。
她咬住葡萄。
酸甜的汁液在唇齿间漾开,谢观澜却没收回手,只眸光晦暗,顺势用指腹按了按少女细嫩绯红的唇瓣。
直到谢厌臣提醒般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谢观澜才不紧不慢地收回手。
闻星落知晓刚刚的小动作被自家二哥哥看了去,不禁悄悄闹了个脸红。
她垂下头抓住襦裙,偷眼瞄向谢观澜,却见青年依旧不慌不忙正襟危坐,仿佛他俩清清白白。
这份从容气度,真不愧是西南兵马都指挥使!
谢折出城的仪仗十分盛大,还带走了不少禁卫军。
他刚走不久,京城的防守就松懈了下来,谢观澜等人混在寻常百姓之中,拿着伪造的籍贯和文牒,悄无声息地出了城。
一路往西南方向跑了五十里路,已经隐约能看见远处驻扎的军队。
陈玉狮带着副将们,率先迎了出来。
闻星落被谢观澜抱下马背,不由眼前一亮,“陈世子——不对,我该称呼你汉中王了。”
因为近日没有发生战事,所以陈玉狮并没有披甲执锐,只穿了一身便利的日常窄袖束腰锦袍,长发却梳成了简单漂亮的女子发髻,鬓边还认真地簪了一朵鲜嫩小花。
自打她登上汉中王的位置,掌控了汉中郡的兵权,就没再刻意隐瞒女子身份。
她喜欢舞枪弄棒,也喜欢梳头簪花。
她不觉得女儿身是很丢脸的事,她乐意以女儿身出现在人前,乐意以女儿身应对底下不服气的将帅们,更乐意戴着花儿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