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姒嫌恶避开。
她起身,退后几步,“后宫只能有一位皇后,我若封后,梅初宜那边?”
谢折漫不经心,“张亭柳不是死了两个孩子吗?想是梅初宜出于嫉妒,背地里所为。梅初宜凶恶善妒,谋害皇嗣,不堪为后。”
他不在乎凶手是谁。
谁妨碍到他,谁就是凶手。
贺愈带着侍卫前往坤宁宫抓人。
孙作司亲自宣旨,历数梅初宜的罪行,最后宣布废除后位贬为庶人,押进大牢听候审讯。
梅初宜正在梳妆。
她的每个上午都很美好,她习惯醒来后由宫女们伺候着用玫瑰花汁子敷脸,再用宫廷御制珍珠膏,仔仔细细涂抹脸庞和全身,务必要宫女们用温热的指腹,将珍珠膏打圈按摩进每一寸肌肤,连手指尖和脚趾的保养都不能怠慢。
更换的衣裳早已搭配好,宫女们用特制的珐琅彩小暖炉将衣裳烘出接近她体温的温度,才伺候她穿上。
更衣过后,再吃上一碗热热的红参牛乳血燕窝,红参须得是带菊花纹的十年贡参,牛乳须得产自御膳房专门为她饲养的那几头草原牛,血燕窝更是贡品中的珍品,阖宫上下也就她的坤宁宫每年能得三斤。
这就是她成为皇后的二十年来,每一天的日常。
尽管对不起魏姒,但她依旧无数次暗暗庆幸,庆幸当年她和她的家族弃暗投明,选择了站在谢折这边。
现在的她贵为一国之母,比当年的魏姒更加风光显赫。
除了谢折,她不需要看任何人的眼色!
所以,她从未后悔过背叛魏姒。
哪怕后来魏姒回到了京城,她也和张亭柳一样,打心底里藏着幸灾乐祸,瞧啊,她们的身份发生了置换,她再也不需要对魏姒行礼。
昔年骄傲的小帝姬,甚至需要在她面前执妾礼!
自然,生活中也有那么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比如皇帝并不爱她,比如她没有生下皇子。
可是,皇帝在人前也算与她举案齐眉,而当朝储君则是她的养子。
她不仅仅是皇后,将来,她还会成为垂帘听政的皇太后!
魏姒,终究只能望尘莫及。
可是今日……
孙作司似笑非笑,“皇后娘娘——哦不,梅小姐,你还不赶紧接旨谢恩?”
梅皇后端坐在妆镜台前。
她没有理会孙作司,只是面无表情地梳着头。
许是梳得有些急,一缕长发卡在了象牙金梳里,她伸手去拽,可是越拽越卡。
孙作司催促,“梅小姐?”
梅皇后的面色愈发沉寒,她解开头发的动作更急了,到最后竟然连头皮一起拽掉了那缕长发。
她痛得捂住头。
象牙金梳掉落在地。
金梳上缠绕着青丝,青丝上连着一小块白头皮,血淋淋的。
孙作司见她如此,不悦地翻了个白眼,朝周围人使了个眼色。
宦官们会意,立刻上前押住梅皇后,不由分说将她拖向坤宁宫外。
孙作司笑着转向贺愈,拱手道:“搜查罪证之事,就拜托贺大人了,咱家先行告退。”
贺愈负着手,仰头望向挂在墙上的一幅古画。
是前朝大师画的春日牡丹,因为绚丽的用色和雍容的画风,被赞誉为天下第一牡丹图,据说曾经是大魏皇后送给魏姒的十岁生辰礼,一向被魏姒藏在寝宫。
可是后来魏国国破,这幅画便辗转到了梅皇后的寝宫。
二十年过去,这幅古画,似乎又要物归原主……
贺愈联想这段时间以来的朝中动静,轻轻叹了口气——
山雨欲来啊。
魏姒扶着宫女的手,正从凤辇上下来。
瞧见梅初宜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被拉出宫门,她道:“初宜姐姐。”
梅初宜从蓬乱的长发里抬起头,眼眶通红,“魏姒,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回来?”
魏姒定定看着她,“那你又为什么,要背叛我?”
“我有的选吗?!”梅初宜突然面目狰狞,“魏国大势已去,不投靠谢折,难道我们全家要跟你们一起等死吗?!”
魏姒也红了眼,厉声道:“梅初宜!你我三岁就认识了,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闺中密友!我不怪你为了活命投靠谢折,可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早在谢折还是质子的时候,你们家就已经和他勾搭上了!
“父皇器重梅家,想让梅家率先站出来支持新政,可是你们呢?!你们觉得把良田分给穷人,严重触犯了你们的利益,哪怕只是分出去一点点,你们也不肯!
“你们阳奉阴违,底下的官吏上行下效,到头来父皇推行的新政,不仅没能造福百姓,反倒叫那些世家贵族更加脑满肠肥!
“梅初宜,我知道你我都不是圣人,可你我幼时读书,读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时,我分明看见你落泪了,那时你说百姓很可怜,你说你虽是女子,可是等你长大了,一定要督促夫君成为一位保护百姓的清官。
“梅初宜,你现在,又算什么?!”
九重宫阙,琼楼玉宇。
初夏的风呼啸着从两个女人中间穿过,像是某种野兽的嘶吼。
梅初宜慢慢避开魏姒的视线。
良久,她低声转移话题,“魏姒,人,是会变的。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不后悔。是我自己运气不好,若我能有亲生儿子,谢折未必会废了我。”
顿了顿,她望向魏姒,“你眼看着是要封后,可你也没有为他生下儿子。你这样的年纪,很难再孕育子嗣了。没想到你我争了半辈子,最后的赢家,竟然是张亭柳那个贱婢……”
她笑了两声,随即在护卫的押送下同魏姒擦肩而过。
裴凛抱着拂尘出现在魏姒身侧,看了眼梅初宜,忽然轻笑,“真是蠢货。”
魏姒看向他。
“长公主有所不知,梅初宜原是能生育的,只是当年梅家在朝堂的势力如日中天,惹了谢折不喜。谢折怕她生下儿子,到时候梅家釜底抽薪对他不利,因此悄悄给她灌了绝子药。”
魏姒愣了愣,转身望向梅初宜。
女人已经走远了,雍容华丽的宫裙拖得很长,可发髻却没有好好梳,显得格外狼狈。
裴凛幽幽道:“这些年,谢折暗地里一点点蚕食了梅家在朝堂的势力。梅初宜原有三位兄长,前两位一文一武惊才绝艳,原是能撑起门庭的,却因为谢折暗中下手,两个人全部英年早逝。如今的梅家家主乃是个一无是处的庸人,生的儿子也十分无用。梅家看似鲜花着锦,实则早已完蛋。”
魏姒的视线里,梅初宜已经消失在宫巷尽头。
梅家背叛父兄,原是她的仇人,可是听见裴凛这些话,她没有报仇的快感,只余无尽的悲哀。
她仰头,望向最高的那座宫阙。
金色琉璃瓦折射出耀眼的光,皇权凛凛,不可侵犯。
越长大,欲望便越是无穷无尽,这京城里的满朝文武,争破头也要从皇权里分一杯羹。
幼年那个扎着双髻坐在她身边,对着古诗文伤心流泪的小女孩儿,原来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死在了权势倾轧里……
两人说话的功夫,坤宁宫里。
贺愈的下属向他禀报了闻家兄妹的事。
贺愈拧眉,“闻家谋反,背后是裴凛推动?”
“根据卑职审讯出来的结果,是这样的!”
贺愈踏出坤宁宫。
他朝卫姒行了一礼,转向裴凛,“劳烦裴大监走一趟大牢。”
裴凛挑眉,“什么意思?”
“闻月引等人,已经供出裴大监才是此次事件的推动者。”
裴凛冷笑,“不是我。”
贺愈没跟他争辩,只示意禁卫军将他抓起来。
皇宫西北角。
此处的监牢比天牢干净整洁,专门用来关押身份特殊的犯人。
闻月引双手抓着牢门,隔着甬道,不甘心地瞪着对面牢房,“小妹,大家都是犯人,凭什么你可以一个人住那间大的?!”
闻星落住的牢房还是上回那间,颇为宽敞亮堂,新添了一套黄花梨木家私,床榻镜台一应俱全,就连铺设的绫罗绸缎都格外精致昂贵。
闻星落正坐在桌边吃茶。
闻言,她隔着铁栅栏望向对面。
对面的牢房只有她这间的一半大,却挤着闻家四兄妹。
她咬了一口青梨茶酥,漫不经心道:“也许是母亲安排的。母亲最疼我了,当然要给我好的。”
闻月引盯着她手里的茶酥,摸了摸饿扁的肚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她望向闻如风,撒娇道:“大哥,我也想吃茶酥。”
闻如风抱着闻青松的牌位坐在稻草堆上,气得冲她翻了个白眼,“吃吃吃,就知道吃!除了吃,你还会干什么?!你把我们害到这个地步,你高兴了?!”
“怎么就成我害的了?!”闻月引委屈,“谋反的事,你们自己不也同意了吗?!一个巴掌拍不响,谁也别怪谁!真要怪,就怪裴凛好了!”
闻如云摇着折扇坐在角落,没好气道:“依我看,还是怪闻星落!闻星落,你明知此事不可为,却还要放任我们去做,你简直居心不良!”
“对!”闻如雷附和,“你也太恶毒了!”
闻星落没理他们的无能狂吠,继续享用她精致的茶点。
吵吵闹闹之际,禁卫军把梅初宜送了进来。
闻月引好奇,“她不是皇后吗?她怎么也被……”
“看样子是废后了。”闻如云饶有兴味地摇着折扇,“也不知新皇后是张贵妃,还是咱们母亲。”
说着话,禁卫军又押着裴凛进来了。
裴凛被关进了闻星落隔壁的牢房。
闻家兄妹顿时激愤地抓住牢房栅栏,“裴凛,你把我们害到这个地步,无论如何都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裴凛没理他们,只瞥向闻星落。
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少女的小腹,他幽幽道:“河西王反了,北部诸郡紧随其后。如今天下三十六郡,已有一半点燃烽火。这一半之中,又有一半被我派出去的心腹说服,决心加入大魏的阵营。”
闻星落优雅地享用她的下午茶,“与我何干?”
“郡主要成为,旗帜。”
裴凛话音刚落,闻如风不悦道:“她是旗帜,那我是什么?!”
“是啊裴大监,”闻月引哐哐摇着牢房的门,“我大哥可是嫡长子,真谋反的话,按规矩,这皇位是要我大哥来坐的!”
第318章 谢折他怎么那么喜欢给人绝育?
裴凛视他们为无物,只定定注视闻星落,“你逃不掉的,光复大魏,这是你的宿命。”
闻星落听他说话就很烦,连面前的青梨茶酥都不香了。
她拿丝绸手帕擦了擦指尖,一言不发地起身去了拔步床。
她把帐幔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
裴凛握住栅栏,重复道:“魏宁,你逃不掉的!”
闻如雷喊话道:“裴大监,你不如看看我大哥呢?当皇帝的事,闻星落一个姑娘家如何能当得明白,这事儿还得看我大哥!”
裴凛冷眼睨向他们,“一群太监,也想继承帝位?”
“你骂谁呢?!”闻如云恼了,“难道你不是太监?!”
“骂的就是你们!废物!”
“你才是废物!没根的废物!”
“三个烂泥扶不上墙只会指望妹妹的白眼狼,再加一个胎盘长大的蠢货,四个人的脑子加起来都没有猪脑大!”
“裴凛!!!”
裴凛一战四,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眼见两方人隔着甬道剧烈争吵起来,梅初宜跪坐在稻草堆上,凉薄地笑了一声,“恕本宫直言,你们所有人都是废物。”
众人一致望向她。
梅初宜抿了抿鬓角乱发,讥笑道:“如果魏姒的目的是复国,仅仅依靠你们这几个人的话,别说这辈子了,就算是下辈子,也根本复国无望。魏姒,她成不了赢家。”
裴凛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言语极尽刻薄,“你觉得你赢了我们长公主?你大概还不知道,你的两个哥哥英年早逝,是谢折的手笔。你没有子嗣,也并非是你自己的身体缘故,而是谢折早就给你灌下了绝子药。梅初宜,你和谢折同床共枕二十年,他是怎样的人,你当真不知道?”
空气陷入凝固。
梅初宜的脸隐在垂落的青丝里,令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闻家兄妹面露惊骇。
闻月引咽了咽口水,讪讪道:“这个谢折,他怎么那么喜欢给人绝育?连他自己的皇后都不放过……他上辈子是村里骟猪的吗?”
闻如云不屑,“肯定是梅初宜自己做错了事,所以才会被这么对待,不值得我们同情。与其怨怪别人,不如好好反省自己。”
闻如雷点点头,“二哥言之有理。”
今日发生的种种事情,已经传遍阖宫上下。
张贵妃捧着谢缃用过的锦被坐在殿檐下,得知闻家兄妹谋反,不由惊愕,“他们有兵权?!”
宫女摇摇头,“没有。”
“有盟友?”
“没有。”
“莫非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好像也没有。”
张贵妃挑眉,“什么都没有,谋什么反?他们疯了?!”
宫女半跪着为她捶腿,“宫里的人都这么说。陛下已经把闻家兄妹下了大牢,料想他们是蹦跶不起来了。毕竟,谋朝篡位可是要砍头的死罪呢。”
“活该。”张贵妃冷笑,“魏姒终于体会到和本宫一样的痛苦了,想必这个时候,她已经哭死了吧?”
“这个……”小宫女吞吞吐吐,“娘娘,陛下封魏姒当皇后了,封后大典就定在七日后。”
张贵妃猛地望向她,“魏姒封后?!”
小宫女紧张地点点头,“正是!”
张贵妃呼吸急促,“陛下待她究竟是何种感情?!她的孩子都谋反了,她怎么还能当上皇后?!她不是应该被牵连入狱吗?!”
想起什么,她惨白着脸问道:“她当皇后了,那梅初宜算什么?难道陛下要立两个皇后?!”
“娘娘有所不知,梅皇后已经被废为庶人了,据说谋害殿下和公主的幕后真凶就是她!”
张贵妃紧紧抓住锦被。
梅初宜……
她真的是害死缃儿和瑞儿的凶手吗?
又或者是……陛下推出来的替罪羊?
张贵妃看不明白谢折的谋算。
想起缃儿死的那一夜,谢折眉眼间的无动于衷,明明是入夏的天气了,张贵妃却依旧忍不住浑身发寒。
小宫女安慰道:“也许陛下是想利用魏姒做一些事,所以才突然立她为后。闻家兄妹毕竟是真谋反,陛下最讨厌旁人觊觎他的位置,等利用完魏姒,陛下肯定会把她和她的几个孩子一块儿斩首!
“到那个时候,中宫无主,最有可能登临后位的就是娘娘您了!更何况您还有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一向孝顺,最得陛下喜爱,肯定不会像闻家兄妹那样发疯谋反,惹得陛下厌弃!”
张贵妃深深吸了一口气。
为着缃儿的死,她如今对谢折的感情,远不如从前那般纯粹。
她害怕谢折,她怨恨谢折。
现在她所有的希望,都只能寄托在太子身上。
她平复了心情,缓缓道:“你说的不错。不管谁是皇后,太子都是本宫的孩子。只要太子安分,将来天下迟早会是他的。本宫到底和魏姒不一样,本宫的孩子,可不会像她的孩子那样大逆不道,无法无天。”
转眼已是七天后,封后大典如期而至。
虽然时间紧迫,但宫中仍布置得张灯结彩隆重非凡。
才是清晨,文武百官就携带家眷进入了皇宫,只等吉时一到,就随帝后祭拜天地敬告先祖。
金殿前的汉白玉广场上,张贵妃身穿朝服站在嫔妃之首。
她擦了擦脸上的薄汗,扫了眼对面男眷那边,皱了皱眉。
太子也不知道在忙什么,这么重要的日子,竟然始终没露面。
鼓乐声声,庄严的宫廷乐曲响彻皇宫。
宫女们手执黄金斧钺、障扇、花篮等物,出现在了汉白玉广场尽头。
她们身后,魏姒身着玄黑色刺绣金凤凤袍,头戴黑金凤凰旒珠冠冕,踩着高高的祥云纹牡丹翘头履,缓步朝金殿方向走来。
朝臣嫔妃皆都俯首跪拜。
张贵妃不忿地盯着魏姒,眼中似有怒火燃烧,被旁边的妃嫔悄悄拽了一把,才不甘心地跪倒在地。
魏姒从她面前经过,并未停顿,长长的玄黑色凤袍被宫女们小心翼翼地提着,张贵妃抬头去看时,只能看见袍裾末端绣制的金凤凰尾羽。
指甲掐进掌心,几乎血肉模糊。
她极尽全力,才勉强按捺住了那份不甘和嫉妒。
谢折负手立在台阶上,俯瞰他的皇后。
魏姒很美。
可是注视着她额前旒珠簌簌摇曳的姿态,他恍惚间竟有种她戴的不是凤冠,而是那顶象征帝王权势的十二旒珠帝冕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