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皇后也跟着行礼,“太子的性命关乎江山社稷,还请陛下慎重。”
魏姒望向谢折的侧脸。
这两人都是她掐算着时间,私底下请过来的。
母子情深,有她们亲自求情,想必谢折应当会更加看重谢序迟,也好放谢观澜离开。
然而谢折面色阴郁,松软耷拉的眼皮在瞳孔里覆落一层阴影,削薄的嘴角却奇异上扬,令她想不通他究竟在想什么。
片刻后,谢折突然下令道:“谢观澜意图谋反,即刻诛杀!”
全场寂静。
那些禁卫军面面相觑,迟疑着不曾放箭。
他们以为自己听错了。
毕竟挡在谢观澜面前的,可是皇太子!
是天子的亲骨肉!
是天子栽培多年的继承人!
虎毒尚有怜子意,可是现在,陛下竟然不顾太子的死活,只让他们即刻诛杀谢观澜……
谢序迟脸上血色褪尽。
他死死盯着谢折,企图从他脸上找到半分难过,可是没有。
他的父皇高高在上,鸢肩火色孤高如日,玄黑色织金龙袍在春风里翻转飞扬,而他的神情是那般冷漠威严!
仿佛……
仿佛他只是一颗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
不知想到什么,谢序迟缓缓垂下眼,声音低不可闻,“我早该知道的……”
“陛下,不可呀!”张贵妃尖叫,已是哭得不能自已。
她可怜巴巴地仰望着谢折,“迟儿是臣妾肚子里爬出来的肉,是您的亲骨肉,您怎么能就这么牺牲掉他呢?!陛下,求您救救迟儿,求您救救他!”
梅皇后是很冷静的人,一向自诩薄凉无情,可是此刻,却也被谢折的冷漠所震撼到。
一个连亲骨肉都不在乎的男人,他究竟还会在乎些什么?
魏姒冷艳的面庞上,同样浮现出难以置信。
她紧紧盯着谢折,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他小时候很可怜,母亲早逝,父亲并不爱他。
所以,他一生都在渴求爱。
于是他期冀天底下的母亲都去疼爱自己的孩子,可是为什么轮到他自己,他却吝啬于给予他的孩子半分父爱?
谢折见众人表情各异,愈发的不耐烦。
今日是诛杀谢观澜的最好时机,若是错过,将来放虎归山他的江山便永无宁日!
一个谢序迟算什么,若他能得长生,将来他还会有无数个儿子!
他厉声,“朕命你们即刻诛杀谢观澜,你们还在等——”
话未说完,一把冰冷的簪子紧紧抵在他的颈间。
魏姒冷冷道:“撤兵,放谢观澜走。”
簪尖锋利,刺破了谢折的皮肉。
一滴鲜红的血,顺着男人的脖颈蜿蜒滚落,弄脏了那身龙袍。
谢折缓慢转动眼珠,“魏姒。”
“放谢观澜走。”
谢折突然低低笑了起来,“你胆子大了。魏姒,你若敢杀了朕,你和你女儿也活不成了。”
魏姒面无表情,“陛下想试试看吗?用我和宁宁的性命,交换你的性命,你想试试看吗?”
谢折沉了脸。
比起魏姒和魏宁,当然是他自己的命更加重要。
第301章 你想吃多少四喜丸子,大哥都让陈嬷嬷给你做
别说魏姒和魏宁,就算天下人的性命加起来,那也不及他谢折贵重。
尽管十分不情愿,谢折还是打了个撤兵的手势。
军队缓缓让开一条路。
禁卫军统领牵来骏马送到谢观澜面前,小心翼翼地退后一段距离,才道:“世子提的要求我们已经全部满足,现在可以放开我们太子了吧?!”
谢观澜偏头睨向谢序迟,狭眸里掠过阴鸷,压低声音道:“当年太子是如何对待我二弟的,镇北王府,没齿难忘。”
谢序迟不知在想什么,面色发灰,低垂眼帘并未说话。
下一瞬,谢观澜拿麻绳圈套住谢序迟的双手,直接将他拴在了马尾上。
绯衣掠过半空。
谢观澜利落地翻身上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策马跃出。
眼看谢序迟被拖行,禁卫军们神色大变,紧跟在后面想要放箭,然而顾忌楼上的谢折,又生生按捺住了射箭的冲动。
谢观澜的速度很快,只一转眼的功夫就策马踏出了明珠宫。
琼楼上,魏姒目送那抹身影远去,又看着谢序迟被一路拖行,一时间心绪复杂,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
她出神的这一刹那,谢折猛地攥住她的腕骨。
发簪跌落在地。
谢折推开魏姒,沉着脸快步下楼,“传朕旨意,封锁宫门!谁能斩杀谢观澜,赏金万两,封万户侯!”
阖宫沸腾。
号角声响彻整座皇宫,随着太监们的唱喏声起伏传递,一扇扇巍峨高大的红漆宫门缓缓闭合。
似乎是嫌弃谢序迟碍事,谢观澜拔出狭刀斩断拴着他的麻绳,座下骏马以更快的速度朝宫外疾驰而去,红色衣袂翩翩翻转,几乎化作一道残影。
最后一道宫门。
太监的唱喏声传到了这里,禁军们正缓缓闭合宫门。
宫楼之上,无数士兵拈弓搭箭,毫不犹豫地射向谢观澜。
谢观澜抬眸看向他们。
——镇北王府的世子,只会是大哥一人。我等大哥回家。
——如果一时的牺牲可以换取余生的花好月圆,谢子衡,我是愿意的……经历了这么多,我发现我其实不喜欢刹那的欢愉,我是个很贪心的人,我要的,是长相厮守,岁岁年年。
冰冷的箭矢,映亮了谢观澜点漆的双眼。
他弯起薄唇,周身战意如沸腾燃烧的火焰。
狭刀在手中急剧旋转,射来的无数箭矢难以近身,又如梨花般纷飞,直没入宫楼上士兵们的咽喉。
眼前就是宫门。
手执长枪的禁卫军里三层外三层,要将他留在宫门里。
谢观澜在马背上朝后仰倒,完美避开刺来的长枪。
“抓住他!”
“陛下有旨,谁能拿到谢观澜的人头,赏金万两,封万户侯!”
“杀了他,杀了他!”
“……”
巨大的悬赏激励着每一个禁卫军。
他们几乎不要命,如潮水般纷纷杀向谢观澜。
温热的鲜血,溅到了谢观澜那张秾艳如春山的脸上。
青年弯起的薄唇愈发鲜红,似白日里突兀现身的艳鬼。
“世人只知某运筹帷幄用兵如神,却不知谢某更擅长的是——沙场亲征,于万军丛中如入无人之境。”
低哑磁性的嗓音透着一丝淡漠。
仿佛眼前这群人只是蝼蚁。
青年手中的狭刀倏然闪过寒芒,如同踏出囚笼的野兽,放肆残酷地收割起禁卫军们的性命。
众人以为胜券在握以多敌少的车轮战,完全沦为了谢观澜一个人的屠宰场,他们不明白谢观澜为什么不会累,为什么会有用之不竭的力气。
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他们看着那一抹肃杀的红衣,才恍惚明白,为何谢观澜年纪轻轻就能执掌蜀郡兵权,为何谢观澜会被称为“西南煞神”。
宫门闭合的最后一瞬,黑色骏马嘶鸣着跃了出去。
两扇沉重巍峨的红漆宫门,在谢观澜身后彻底闭合。
一抹落日余晖照了过来。
宫楼下,是堆叠成山的尸体。
鲜血溅满了城楼,顺着石砖缝隙缓缓蜿蜒流淌。
而此刻,谢观澜已经消失在御街上。
骏马疾驰进一条偏僻的小巷,他翻身下马,一边脱下染血的外裳一边踏进院子里。
院子里,香君和扶山等人已经等候在侧。
香君递给扶山一件墨绿色外袍,扶山又将外袍呈给谢观澜,“主子,三公子安排了一支行商队伍,届时您扮作富家公子混在里面出城。守城将士是三公子的人,不会盘查为难咱们。”
谢观澜披上锦袍,抬手拔下金簪。
香君端上托盘,托盘里躺着一支普通的玉簪。
谢观澜拿玉簪随意挽起墨发,“他人呢?”
谢瓒踏出门槛。
他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装扮,内里没穿衣裳,只披着件松松垮垮的羽黑色大袖氅衣,胸前的黄金佛牌格外沉甸甸。
他递给谢观澜一卷羊皮纸,“大周郡县的军事布防图。搜罗了这么多年,总算是搜罗齐全了。”
谢观澜看着那卷羊皮纸,又看向他。
他接过羊皮纸,顺势握住谢瓒的手,“跟我一起走。”
谢瓒笑了笑,“京城里,有我想守护的人。大哥,她离不得我。”
谢观澜看了眼他胸前的黄金佛牌。
顿了顿,他还想说什么,谢瓒却极其缓慢认真地说道:“大哥想说的话,我都知道。快走吧,别耽误了时辰。来日方长,等扳倒谢折,你我兄弟,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把酒叙旧。”
谢观澜便不再多言,只抱了抱他。
一行人踏出小院,谢观澜翻身上马。
正欲离开,他忽而回眸望向谢瓒,“三弟,我保证,用不了多长时间,咱们就能一家团圆。届时,你想吃多少四喜丸子,大哥都让陈嬷嬷给你做。”
小院木门陈旧,张贴在两侧的红对联也已斑驳褪色。
檐下垒的黄泥燕巢空空如也,旧年的燕子已经许久没有飞回来了。
谢瓒看着谢观澜。
他喉结滚动,眼圈隐隐发红。
像是生怕被人瞧出自己的情绪,他笑了两声,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发出声音,唯恐一张嘴就会哽咽。
他转过身,吊儿郎当的朝反方向走去,只潇洒地摆了摆手。
魏姒跌跌撞撞,独自跑到了汉白玉广场。
广场中央,谢序迟生死不明地躺在地上,众人忙着处理谢观澜的事,竟没一个奴才前来照料他。
魏姒扶着膝盖喘息,复杂地凝视那个青年。
她慢慢走上前,在谢序迟身边跪坐下来。
她欲要抱起他,却不知如何下手。
青年浑身都是擦伤,熏过香的崭新锦袍破损糜烂,早已被鲜红的血液洇湿,凌乱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隐约可见连他的脸颊上也都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像是察觉到她的靠近,谢序迟虚弱地睁开眼。
透过发隙,他目光沉静地看着魏姒,声音却沙哑颤抖的厉害,“我受魏夫人之邀,前来赴宴……”
魏姒愣了愣,旋即眼眶一红,“对不起……”
谢序迟颤颤从怀袖里掏出一只锦盒,缓缓递给魏姒,“第一次赴魏夫人的宴,不知魏夫人喜好什么,特意带了一对牡丹耳坠。”
魏姒呆呆看着他的手。
那是一双血淋淋的手,因为一路拖行摩擦的缘故,皮肉损毁,几乎可见森森白骨。
胸腔里弥漫上酸楚复杂的情绪,魏姒接过锦盒,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会对她好?
她明明不是他的母亲,她明明只与他见过几次面。
为什么,独独待她如此特殊?
谢序迟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笑。
好半晌,他像是重新提起了一点力气,低声道:“魏夫人不顾一切要挟父皇,除了放谢观澜走,是否也是为了我的性命着想?”
魏姒看着他,承认道:“是。”
尽管谢序迟年少时不乖,可是不知为何,她很喜欢这个总是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的孩子,尽管他远远比不上宁宁来得要紧,可是如果条件允许的话,魏姒想要保他一命。
她拨开他凌乱的发丝,用手帕轻柔擦去他脸颊上的血,“殿下要好好养伤,我会给你写信的。”
谢序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清泪顺着眼尾滚落,哽咽笑道:“我最喜欢和魏夫人通信了。另外……如果魏夫人需要的话,可以一直利用我。”
魏姒心尖一颤。
不等她说话,忽然有人大步而来。
谢折玄黑色的龙袍在风中猎猎翻飞,他一把掐住魏姒的脖颈,几乎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贱人!”
他怒骂了一句,将女人重重甩在地上。
放走谢观澜的恼恨将他彻底淹没,他拿起孙作司递过来的马鞭,不由分说地重重抽向魏姒。
魏姒下意识侧脸避开,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落在身上。
她睁开眼,谢序迟竟然扑在了她面前,替她挡下了那一鞭。
她不敢置信,尾音颤抖,“太子殿下?”
谢序迟拖着残破的身体,朝谢折跪下,“恳请父皇,放过魏夫人。一切责罚,儿臣愿意代魏夫人领受!”
谢折咆哮,“你以为朕就会放过你吗?!你这个没用的废物,亏你还是朕的种,竟比不过一个边陲之地的区区世子!朕养你有何用!”
马鞭接二连三地抽了下来。
谢序迟身形颤抖,却咬紧牙关牢牢挡在魏姒面前,绝不肯挪开半分。
魏姒难以置信地捂住嘴,珠泪接二连三地滚落,“太子……殿下……”
她不明白,为何谢序迟对她有如此深的感情。
她分明,分明不曾与他有过很深的交集……
谢折在暴怒中,活生生抽断了那根马鞭。
谢序迟几乎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神志不清地趴在汉白玉地砖上,连指尖都在抽搐。
谢折一脚踹开他,正要去殴打魏姒,却被人从身后拽住袍裾。
他回头,谢序迟慢慢抬起被血水模糊的眼睛。
他浑身发抖,喉咙里已然发不出完整的声音,破碎的音调仿佛是从气管里闷哼出来的,“我不许你……不许你打她……”
谢折危险的眯了眯眼。
天色已暮,宫灯次第亮起。
步入暮年的帝王,突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知道了,是不是?”
谢序迟似乎没有了意识,只是全凭意念攥紧他的袍裾。
他无法回答谢折的问题,始终都在重复那句话,“我不许你……打她……不……不许……”
谢折扯开他的手,慢慢直起身。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谢序迟,又看向小心翼翼抱住谢序迟的魏姒。
良久,他像是看见了有趣的事,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把玩着折断的马鞭,悠悠道:“传朕旨意,褫夺魏姒封号,着降为嫔,幽禁明珠宫。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许进出探视。”
魏姒仰头看他,“我已经按照你的意思,把谢观澜请到明珠宫,你也该履行承诺,放了宁宁。”
谢折不置可否。
正要甩袖离去,他顿了顿,忽然拿马鞭指向谢序迟,“你负责照顾太子,直到他养好伤为止。”
魏姒和谢序迟被送回明珠宫后没多久,闻星落就被放了回来。
“娘!”
她扑进魏姒怀里,嗅了嗅母亲的气味,才抬起亮晶晶的圆杏眼,“回来的路上,我听翠翠说,娘帮着子衡离开了皇宫。谢折那个老匹夫,没对娘怎么样吧?”
魏姒摇头,“我没事,只是……”
她转身看向床榻。
闻星落这才注意到寝殿里还躺了个人。
她惊奇,“太子?”
“他安排我照顾太子养伤。”魏姒在床榻边缘坐了,复杂地望向昏迷不醒的青年,“太子因我受伤,我是愿意照顾他的。”
闻星落有些不开心。
然而听见谢序迟保护了母亲,她便勉强地敛去了负面情绪。
少女娇娇地倚在母亲身侧,“我还听翠翠说,他下旨将娘亲幽闭在明珠宫,不许旁人进出探视。今后一段时间,他是不是都不会再来打搅娘亲了?”
见魏姒点头,少女弯起圆杏眼,欢喜地搂住魏姒的脖颈,“我又可以和娘亲一起睡觉了!”
母女俩正说着话,闻月引突然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
她捂着手帕哭诉道:“母亲为何要触怒皇帝?现在好了,您被贬为嫔位,连带着我也被宫女们瞧不起!我的体面都没了,我还怎么复国!”
她正跺脚哭诉,闻如云和闻如雷也进来了。
因着魏姒放走谢观澜,两人也被谢折罢了官,一起丢进了明珠宫幽禁。
闻如雷怒吼,“母亲,你究竟在干什么?!你为了谢观澜一个外人,竟然得罪陛下!你知不知道,你错过的是一个皇帝的爱?!”
闻如云也蹙起眉头,“大哥寄信说,他很快就要回来了。原本是能升官的,只怕现在也会遭母亲牵连!我真没见过你这般拖儿女后腿的母亲!”
魏姒本就心绪不佳。
见这几个儿女喋喋不休聒噪烦人,于是寒着脸起身,扬手就给了他们一人一个耳光。
全场发懵之际,魏姒想了想,又额外多扇了闻如云一巴掌。
闻如云被打懵了,不敢置信地捂着脸,“娘,你已经打过我一次了!为什么我还要再挨一巴掌?!”
也不知为何,他不仅挨了两巴掌,而且打的也最重,巴掌声格外清脆响亮,脸颊上的鲜红指印也要比两个弟弟妹妹更加显眼。
魏姒冷笑,“你与闻青松长得最像,所以我特别喜欢打你。”
闻如云万万没想到,自己挨打竟然是这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