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星落坐在床沿边,双脚悬空,慢悠悠地晃了晃珍珠履。
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小时候她因为长得最像娘,就被闻青松区别对待,成了家中最不受宠的孩子。
现在轮到闻如云,她没感到同病相怜,只觉得幸灾乐祸。
“你——”闻如云涨红着脸,指着魏姒憋了半晌,才道,“等大哥回来,我让他跟你说!”
他一甩袖,愤怒地冲了出去。
闻月引跺了跺脚,难以理喻地深深看了眼魏姒,和闻如雷一块儿去追闻如云了。
殿内终于清净。
魏姒跌坐在榻上。
她垂眸凝视地砖上的嵌金莲花纹,低声道:“我时常想,是否是我在你们幼时对你们疏于管教,所以才将你的哥哥姐姐养成了这副性子。我是否……当真是个很坏的母亲?”
闻星落环住她的脖颈,将小脸埋进她的颈窝,“母亲是受贼人逼迫,所以才会生下我们,您是受害者,您本就没有教养我们的义务。他们变坏,是因为他们本来就很坏。在我们的事情上,您永远都不需要愧疚忏悔。”
少女香软娇嫩。
字字句句,于魏姒而言,犹如救赎。
春日深深。
谢折这些天没有踏足明珠宫。
闻星落派翠翠去向守宫护卫打听,才知道谢折这些天正忙着尝试丹药,据说那两位道士采集天灵地宝,再加上熊陵蛟的心脏做药引,炼出来的丹药十分有用,现在的谢折就算每天只睡两个时辰,也依旧非常精神。
闻星落捧着脸。
正常人一天睡两个时辰,根本受不住。
她疑心那两个道士给谢折用了什么强制提神醒脑的药材。
“奴婢听说,那两位道长是这么说的,”翠翠眉飞色舞,抚摸着不存在的胡须,模仿起天元观道士的口吻,“‘服用丹药之后,陛下的睡眠将会愈来愈少。一天十二时辰,寻常人需要耗费四个时辰用来睡眠,而陛下就不一样了,往后您将完全不需要睡眠,也就是说,您光靠不睡觉,就能比同龄人延长两倍生命!’”
闻星落:“……他信了?”
“当然啦!”翠翠啃了一口鲜桃,“不需要睡觉多好呀,奴婢也想每天都不用睡觉!那样奴婢每天就能吃六顿饭了!”
闻星落把整盘鲜桃都推到翠翠面前。
这两个道士完全一副要把谢折往死里整的架势。
她疑心他们是母亲或者裴凛的人。
“对了,”翠翠睁圆了眼睛,“奴婢还打听到,那两位道长还打算炼一颗进阶型的丹药,据说服食之后能突破百岁寿元。他们张口就要梅丞相家的千年野人参。那颗人参可是梅家的传家宝,梅家特别不想交出去!”
听到这里,闻星落越发肯定,这两个道士就是复国派的人,纯粹是来给那些背叛大魏的士族添堵的。
此时,坤宁宫。
面对进宫哭诉的兄嫂,梅皇后神色难看。
千年野人参世所罕见有价无市,是梅家先祖偶然所得,便是皇族也没有。
那是真正能续命的宝物!
她吃了口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要宝物,我们做臣子的不主动献上又能如何?陛下近来为求长生,越发性情疯癫,所以当下最要紧的不是宝物,而是明哲保身。那魏姒,可还活着呢。”
她命人送走兄嫂,望向窗外葳蕤繁茂的牡丹花丛,眼底略过杀意。
魏姒,不能留了。
她冲心腹女官招了招手。
那女官连忙恭恭敬敬地倾下身,“娘娘?”
“你去……”
梅皇后附耳低语了几句。
女官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立刻领命去办了。
半个月后。
谢序迟已经恢复很多,如今可以勉强下床走路。
他似乎并不着急离开明珠宫,每日依旧安心养伤,对朝堂的明争暗斗波涛汹涌充耳不闻。
他尤其喜爱和魏姒等人一块儿用膳。
晚膳时,趁着魏姒还没过来,闻星落吹了吹手里捧着的香茶,望向谢序迟,“我听说几位小皇子渐渐长大,在朝中各有支持者,可见殿下的储君之位并不安稳。如今你既然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也该离开我娘了。否则,说不定等你出去的时候,储君之位早已易主。”
谢序迟穿着一身白衣,只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些许青丝,英俊的面庞依旧苍白如纸,一双微挑的凤眼却噙着平静自得的笑意。
正值黄昏。
金乌西坠,如意宝瓶支摘窗外的垂丝海棠开得热烈灿烂,连殿内都充盈着清新花香。
殿内的紫檀木嵌白玉石面小圆桌上摆着几道家常菜,有春笋火腿小炒、口蘑盐煎肉、虾橙鱼脍、燕窝鸡丝汤等等,俱都香浓鲜美。
谢序迟享受着食物的香气,温声道:“宁宁是在撵我走?”
闻星落不太喜欢他这么唤自己,淡淡道:“我明明是关心太子,怕你丢了储君之位。”
“那个东西,对我已经不重要了。”
“是吗?当年殿下为了储君之位,百般欺凌我二哥哥,害我二哥哥变得不人不鬼。我还以为,你最在乎的就是那个位置呢。”
“当年之事,我已经知错。往后余生,我都会活在愧疚里。”
“只有愧疚吗?”
闻星落正在阴阳怪气,魏姒姗姗来迟。
她落座,笑道:“你们在说什么?”
夕阳照进来,女人的面庞分外温柔。
于是闻星落和谢序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隐瞒刚刚的争执。
谢序迟亲自为魏姒盛了一碗燕窝鸡丝汤,“魏夫人尝尝。”
闻星落:“……”
她也正要给母亲盛汤来着。
她有些恼火,似笑非笑道:“殿下自己没有母亲吗?”
她惯是如此的。
她面上待人接物温温柔柔,可是她自己知道,她的骨子里绝对不是一个良善大度的人,她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东西,更不喜欢别人抢她在乎的人。
眼见殿内陷入死寂,谢序迟又盛了一碗燕窝鸡丝汤,放在了闻星落面前。
他伸手,欲要抚摸少女的脑袋,“我并不想破坏宁宁和魏夫人的感情,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
闻星落躲开了他的手,嫌弃道:“你离我远些。”
“你们在说什么?”
闻月引、闻如云和闻如雷突然过来了。
他们第一眼就注意到陪着魏姒的谢序迟。
按规矩,他们理应向太子行礼,然而他们都听说了太子挨鞭子的事,料想这太子之位谢序迟只怕是坐不稳了,因此他们不仅没有恭敬的态度,甚至连行礼都不曾。
闻如雷冷笑,指着桌上的菜道:“我就说吧,母亲这里的菜绝对比我们那边的好!我早说来母亲这里用膳,你们俩还不肯!”
“母亲虽然被贬为嫔,但到底是一宫主位,吃的比咱们好也是有的。”
他们说着,竟然自顾自地搬来凳子,在小圆桌旁拥挤着落座。
闻星落面色沉寒。
原本每次用膳,就只有她和母亲两个人,偶尔表姐会翻墙进来和她们一块儿吃,可是现在不仅多了个谢序迟,还又多了这三个显眼包。
她逐客道:“这里没有你们的碗筷。”
闻月引突然捂嘴轻笑。
笑罢,她眉目流转,得意道:“小妹,我早就算到你会这么说。不劳烦你预备碗筷,我们自己带了。”
话音落地,三人竟然同时从怀袖里掏出一副碗筷摆在桌上。
闻星落:“……”
闻如云温柔道:“月引到底比星落聪明,连这一步都算到了。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月引才是咱们闻家的智多星。”
“快吃吧,”闻如雷给给闻月引夹了一块煎肉,“不然菜要冷了。娘、星落,你俩也别客气,大家一块儿吃,人多热闹!”
他们兄妹正要开动,谢序迟忽然将筷箸拍在了桌上。
众人一致望向他。
谢序迟冷冷道:“长辈尚未动筷,你们怎能随意开席?”
闻月引翻了个白眼。
谢序迟是她前世嫁的男人。
当时东宫还有几房姬妾,她嫁过去的时候她们都还没怀上,她本以为自己能抢在前面一举得子,结果新婚夜谢序迟忙于公务,并没有碰她。
她也不知道谢序迟整日里忙些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直到她回门,她也依旧还是清白身。
闻月引揣测谢序迟或许是不举。
好在这辈子她不必再费尽心机勾引男人,她很快就能当上长公主了,到时候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她不屑道:“我娘都还没说话,这里有你什么事?”
魏姒道:“太子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娘!”闻如雷沉声,“你怎么能向着外人呢?!”
“他是外人,你们也是。”闻星落按捺不住火气,“烦请你们全都出去,这里不欢迎你们。”
“砰!”
闻如云猛地一拍桌子,震的燕窝鸡丝汤都洒出来了些。
他厉声斥责,“闻星落,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还有没有把我们几个哥哥姐姐放在眼里?!立刻向我们道歉!”
闻星落笑出了声,“我有哪句话说错了?母亲落魄时不见你们亲近,现在见母亲过得比你们好,你们就一个个蚂蟥似的黏上来。哥哥姐姐的不要脸程度,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闻如云霎时怒不可遏,起身就要掌掴少女。
就在他挥巴掌的刹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力道很大,疼的闻如云忍不住龇牙咧嘴。
谢序迟将他推了出去,“她也是妹妹,为何要厚此薄彼?”
闻如云跌坐在地,捂着几乎快要骨裂的手腕,红着眼瞪向谢序迟,“镇北王府也就罢了,太子为何也要偏袒闻星落?!她明明就比不上月引乖巧懂事,你们都眼瞎了吗?!”
闻如雷心疼自己二哥,忍不住去拉扯闻星落,责怪道:“都是你这个惹祸精!别以为你现在成了郡主就了不得,还不赶紧给二哥看看伤!”
尚未碰到少女,他就被谢序迟一脚踹了出去。
谢序迟生得高大,又贵为东宫太子,即便刚刚痊愈,站在那儿也依旧气势夺人。
他气笑了,“孤好脾气了几日,便叫你们觉得,孤当真是个好说话的!”
那一脚极重,闻如雷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哎哟不止。
闻月引急忙道:“娘,您就眼睁睁看着两位兄长挨揍吗?!他们可都是您的亲儿子!难道您是觉得太子位高权重,所以才要偏袒太子?!您可别忘了,太子他有娘,他有两个娘,还都是您的仇人!”
谢序迟紧了紧双手。
他望向魏姒,有些手足无措,“魏夫人……”
魏姒端坐在那里,冷艳的面庞上不辨喜怒。
半晌,她抬起凤眼,幽幽道:“亲生的如何,不是亲生的又如何?我倒觉得,太子打得好。”
闻家三兄妹顿时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魏姒明明是他们的母亲!
她偏袒闻星落也就罢了,她怎么可以再去偏袒外人!
闻如云爬起来,因为又气又委屈的缘故,一张脸青红交加,“好,好一个胳膊肘往外拐!虎毒尚且不食子,咱们的娘倒是帮外人欺负起我们来了!我把话撂在这里,往后,我闻如云没有你这个娘!”
闻如雷同样委屈控诉,“从小到大,母亲都没有爱过我们!一直都是父亲辛辛苦苦抚养我们长大!现在我们给你爱我们的机会,你不好好珍惜把握,怎么还能去疼爱一个打我们的人?!”
闻月引也捂着嘴哭泣起来,“娘,您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大哥就快回来了,您到时候如何向他交代……”
殿内乱成了一锅粥。
正嘈杂不堪,闻星落突然起身,猛地掀翻了那桌酒菜。
回过神,闻如云骂道:“闻星落,你又抽什么风?!”
闻月引哽咽,“小妹把桌子掀了,我们待会儿吃什么?”
“粗鲁不堪!”闻如雷评价,“星落,你不能再这样堕落下去了,你应该努力当一个斯文乖巧的淑女!不然以后谁敢娶你!”
闻星落不理他们,冷冷瞥向殿内侍奉的宫女,“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吗?不知道把他们撵出去?!”
宫女们正看戏呢,毕竟就算是宫里逢年过节花重金搭的戏台子,都没这家人吃个饭热闹,真不敢想象他们的日常生活有多么精彩!
被闻星落骂了一句,她们才匆匆上前赶人。
殿内终于清净了,闻星落吩咐宫女重新准备一桌饭菜。
魏姒见小姑娘气鼓鼓的,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
她摸摸闻星落的脑袋,“不生气。”
闻星落扑进她怀里,闷闷不乐道:“我不想让娘觉得我是个脾气很坏的姑娘,可是一碰见他们,我就忍不住生气。”
“这算什么?”魏姒莞尔,“我年少那会儿,脾气比你还要坏呢。”
闻星落好奇地仰头看她,“真的?”
“嗯!”
魏姒含笑点头,趁着还没上菜,和她讲起了自己年幼时的那些事。
谢序迟坐在旁边,安静地侧耳聆听。
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殿内燃起暖色的九枝灯,晚风送进来清浅的芙蓉花香,女人娓娓道来的音调轻柔婉转,仿佛一支悠扬的竹笛曲。
“……就因为父皇微服私巡,没带回来我想要的琉璃珠钗,我就又哭又闹,砸了许多名贵瓷器不说,还趁父皇午睡的时候故意捉弄他,剪掉了他精心蓄出来的一把胡须。”
魏姒回忆着,忍不住弯起眉眼。
闻星落乖巧地坐在桌边,捧着小脸,望向魏姒的目光安静而又明亮。
她幼时过得很苦,从未体会过爹娘兄长的疼爱。
可是听完母亲的描述,她完全能想象出母亲年少时有多受家人疼宠,因为只有非常非常多的爱,才能养出这么一位娇纵任性胡作非为的小帝姬。
可她并不嫉妒母亲。
她庆幸母亲曾有过爱她的爹娘和兄嫂。
谢序迟给魏姒斟了一盏茶,声音也很温柔,“后来呢?嘉明帝醒来之后,可曾责怪魏夫人?”
“嘉明帝是个女儿奴。”
外间忽然传来低沉的嗓音。
闻星落望去,来人竟是谢折。
魏姒下意识蹙了蹙眉。
谢序迟不动声色地挡在她和闻星落面前,“父皇。”
“嘉明帝很疼姒姒,”谢折负手而来,在魏姒身侧撩袍落座,很深情地含笑凝视她,“那日他醒来后,只是啼笑皆非,却舍不得多骂姒姒一句,之后又命人快马加鞭,去购置了姒姒想要的那套琉璃首饰。”
小圆桌上静悄悄的,并没有人附和他。
谢折像是察觉不到殿内诡异压抑的气氛,给自己斟了一盏酒,继续笑道:“当年姒姒很喜欢朕,特意向嘉明帝求了赐婚。其实严格来说,朕与姒姒并未解除婚约,比起皇后,姒姒才更像是朕的妻子。”
他在三人复杂而又警惕的目光中,怡然自得地小酌了一杯,畅快道:“朕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晚这般享受人伦之乐,姒姒,你让小厨房多准备几道菜,朕今夜要和你们好好团圆一番,也享受享受凡夫俗子们的儿女绕膝之乐。”
殿内仍是寂静。
见魏姒沉默,谢折瞥了眼孙作司。
孙作司极有眼色地笑道:“不劳烦娘娘,奴才这就去叫小厨房上菜!”
宫女们端上热菜后,谢折举杯,“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今夜阖家团圆,乃是人生幸事。”
其余三人皆都缄默,不愿配合他举杯。
闻星落垂眸注视复杂华丽的宫廷菜式,不明白谢折为何在作恶多端之后,依旧能在当事人面前表现出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模样。
谢折自己仿佛并不觉得尴尬,自顾吃了那杯酒,关心道:“太子的伤可好些了?”
谢序迟半垂着头,“劳父皇关心,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
“那就好。”谢折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与朕乃是父子,朕虽然待你严苛,但那都是为了你好。”
他又抬起深邃的眸子,温和地望向闻星落,“安宁前段时间被谢观澜退婚,心中可恼火?”
闻星落:“……还好。”
“那小子不是个安分的,”谢折一副慈父姿态,“你同他退婚也好。朕瞧着贺家那小子就很不错,改明儿,朕为你们指婚。你是姒姒的女儿,往后,便也是朕的女儿,朕会为你做主撑腰。”
“陛下。”魏姒打断他,“时辰不早,孩子们要就寝了,让他们先回去吧?”
得了允准,闻星落和谢序迟行了一礼,默默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谢折和魏姒两人。
魏姒斟了一杯酒,“陛下今夜,何故到访?我猜,应当不是为了享受天伦之乐那么简单吧?”
窗外初升的一钩明月在琥珀色酒液里晃荡,分外皎洁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