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奇地看着谢观澜,谢观澜没理他。
他又望向闻星落,闻星落轻咳一声,也没理他。
此时,高台上。
谢序迟温声,“阿厌,今日你我只切磋拳脚。”
谢厌臣从谢观澜三人身上收回视线,再望向谢序迟时,像是获得了某种能量,从前的恐惧消弭大半。
他认真道:“太子请。”
“太子……”
谢序迟品着这个词。
小时候,谢厌臣从不会与他如此生疏。
他们是国子监最好的朋友,幼时的那些年,他们总是一同做功课,一同手绘大周舆图,一同在春日的光影里,畅想将来要娶怎样的小姑娘。
他们约定,要成为最好的君臣。
谢厌臣也从不会唤他殿下。
他总是笑吟吟地唤他阿迟。
即便在他发病的丑陋时刻,即便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他也会来到他身边,关心地唤他阿迟。
可是七岁那年,他癫疾发作了。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午后,父皇来含霜宫用午膳,他在张贵妃的要求下给父皇背诵《论语》,原本一切都好好的,然而背到一半时,他突然口吐白沫倒地抽搐。
阖宫上下乱作一团。
张贵妃抱着他哭泣,焦急地呼喊太医。
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为了治好他的病,她延请天下名医,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不知有多少个日夜难以成眠。
那样关切心疼的一张脸,谢序迟毕生难忘。
可是一年之后,得知他的病根本没有治愈的希望,张贵妃再也没有来过他的寝殿,再也不曾为他唱过一支哄睡的摇篮曲。
偶尔在宫中相遇,他总能看见张贵妃抱着他的幼弟,如同对待未发病前的他那般耐心温柔。
他想上前同她说说话,告诉她,他想娘了。
可是,张贵妃每次看见他都满脸恐惧,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她生怕他把癫疾传染给幼弟,总是抱着幼弟匆匆躲开。
在幼弟能背《论语》的那一年,张贵妃迫不及待的把他寄养到了梅皇后的名下。
他搬出了含霜宫。
张贵妃再也不必担心,他将病症传染给幼弟。
梅皇后起初也会延请名医为他诊治,可是结果都一样,他的病无法根治。
于是梅皇后待他也不再尽心。
年幼的他如同沉默的幽魂,孤零零游走在高墙华屋的京畿宫室里,成了衬托同龄皇子们光鲜亮丽的一抹阴影——
直到谢厌臣出现。
那日夫子提问他《横渠四句》,新来的邻桌谢厌臣悄悄告诉了他答案,他有惊无险地回答后,悄悄望向身侧,来自蓉城的小公子整洁干净端庄温和,笑起来的模样好像春日的第一缕阳光。
放课后,谢厌臣请他吃了他姨娘亲手做的蜂蜜糕团。
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他以为他和谢厌臣会一直好下去,可是一个月后的考试上,大家都在认真答题,偏他突然癫疾发作,口吐白沫抽搐不止。
所有孩子都被吓到,害怕又好奇地围观他。
他不想这样的。
九岁的孩子早已知道什么是尊严,他不想当众发病,他不想被同龄的小朋友围观议论,他不想狼狈丢脸!
可是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他以为谢厌臣会和别人一样嫌弃他、恐惧他。
他害怕看见那样的表情,于是他把自己藏在寝殿,一连三日都没去国子监读书。
没想到的是,谢厌臣找上了门。
他背着一个干净的小包袱,叩响了他的殿门。
他没问他为什么不去上课,只笑吟吟将包袱里的糕团摆在桌案上,温柔道:“这是我姨娘新蒸的蜂蜜糕团,我姨娘让我带给殿下尝尝。”
见他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谢厌臣歪了歪头,主动打来一盆水,为他洗脸洗手,又给他梳头。
他把他照顾得很好。
收拾一新的他坐在桌边,拿着蜂蜜糕团,迟疑问道:“你不怕我吗?”
谢厌臣摇摇头,认真地捧出一本医书,“姨娘说,生病的小孩子都很可怜,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才能痊愈。所以我买了一些医书,我想自学医术,将来或许有办法治好你的病。”
谢序迟呆呆看着他。
他说,爱。
这个字,从他生病以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向他提起过。
他低头,混合着眼泪,飞快咀嚼咽下手里的糕团。
有了谢厌臣,谢序迟忽然就不再那么自卑。
他依旧每天去国子监读书,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不想在坤宁宫和梅皇后一起,于是常常偷溜出去,跑到谢厌臣和他姨娘居住的竹楼。
竹楼偏僻破旧,可是被谢厌臣的姨娘布置得干净温暖。
谢厌臣告诉他,他姨娘是嫡母的婢女,自幼和嫡母一同长大,后来陪着嫡母嫁进镇北王府,做了镇北王的小妾。
小时候的谢序迟十分好奇,啃着蜂蜜糕团问道:“这么说,你是家中的庶子?那你父王和你的兄弟,会不会对你很坏?”
谢厌臣的表情很惊讶,回答道:“怎么会?!嫡母和姨娘是最好的朋友,但凡大哥和两位弟弟有的,嫡母必定也会给我一份。祖母和父王待我们四兄弟一视同仁,从来没有偏袒过谁。”
谢序迟很不理解。
这世上,怎么会有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呢?
比如他的家人,连他生母都恨不能将他驱逐得远远的。
他酸酸地想,肯定是谢厌臣故意骗他。
他又酸酸地问,“那你和你的三位兄弟,感情很好吗?”
谢厌臣一想起远在蓉城的谢观澜他们,就忍不住弯起眉眼,使劲儿点头,“特别好!我很想他们!”
他的笑容刺伤了谢序迟的眼睛。
他很想问问谢厌臣,在他心里,他这个朋友是不是远远没有他的兄弟们重要。
可他看着谢厌臣的笑容,终究不敢问出口。
他们的友情持续了好几年。
他们渐渐长大后,朝中陆续出现请立太子的声音,父皇似乎开始对他这位所谓的“嫡长子”用心,特意指派了几名宦官来他身边伺候。
谢序迟这些年未曾得到过母亲的爱,于是便格外想在父亲面前表现,以期得到父亲的嘉许。
他越来越信任父亲指派给他的宦官薛旻。
他在薛旻的教唆下做了很多事,勾结官员、陷害手足,他在皇子之中的地位水涨船高,再也没有人敢笑话他发病时的狼狈。
他深受父亲喜爱,他越来越像一位合格的储君。
可是不知为何,他似乎和阿厌很久很久没说过话了。
等回过神的时候,再回头,他发现谢厌臣和他厌恶的一个庶弟私交甚好。
年轻气盛的年纪,他无法接受这件事。
薛旻在他耳边说,“但凡天子,都不能容忍背叛。谢厌臣背叛了您,您就该狠狠罚他,要他知道何为君臣、何为忠心。”
他犹豫,“阿厌是我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薛旻笑得嘲讽,“二殿下不知道吗?但凡天子,都将是孤家寡人。您也不例外。对待不听话的狗,您就该给他一个教训。”
他听信了薛旻的话。
他决心要给阿厌一个教训,便放任宦官们欺凌他。
那些宦官折磨人的手段有千百种,他们把阿厌锁进一个狭窄的木箱,那木箱里一片漆黑,放了无数蜘蛛、长蛇和蛤蟆。
他看着那个木箱,担心阿厌会死。
可是薛旻笑着说,那些毒物都被处理过,是不携带毒性的,他们只是吓唬谢厌臣而已。
他默许了他们的行径。
阿厌被锁在木箱里一天一夜,当他被放出来的时候,鲜血染红了他干净整洁的白衣,他似乎失禁了,散发出一股骚臭味,惹得围观的宦官们哈哈大笑。
对上阿厌红肿恐惧的眼睛,他的心底悄然生出一丝害怕。
阿厌声音沙哑,歇斯底里地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他看着这样的阿厌,很惶恐地想要解释什么,可是阿厌不肯听他的解释。
他心里难受得厉害,想上前搀扶阿厌,薛旻却拦住了他。
薛旻道:“殿下可莫要忘了,他和您最讨厌的人走得很近,您必须对他小惩大诫。更何况陛下那边,也希望您能拿出铁血魄力来。”
于是他停住了走向阿厌的脚步。
他目送阿厌踉跄着回家,那个黄昏夕阳如血,阿厌的影子在宫巷里拉得很长很长,多出了一些他看不透的东西。
这件事过后,他渐渐忙于争权夺利。
他不知道,以薛旻为首的宦官们将阿厌折磨的很惨。
他们孤立他、戏耍他、打压他,甚至……
甚至把他绑起来,在他的手腕上烙印了一个代表奴隶身份的“迟”字。
等他终于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阿厌和他姨娘居住的竹楼,被宦官们烧了。
他们把阿厌和他姨娘绑在楼阁里,他得到消息匆匆去救人时,只刚来得及背出阿厌,那座竹楼就彻底坍塌在了火海之中。
阿厌再也不肯原谅他。
阿厌怕极了他,也恨极了他。
那个会在春日午后,笑吟吟从小包袱里取出蜂蜜糕团给他吃的阿厌,再也不会回来了。
御花园,决胜台上。
春风里挟裹着甜郁的花香,像是那年蜂蜜糕团的滋味。
谢序迟凝视谢厌臣,“后来,我杀了薛旻和那群宦官。”
谢厌臣平静地问道:“然后呢?我的姨娘,回来了吗?”
谢序迟沉默良久,轻声道:“对不起。”
闻星落望着他俩。
二人过招,二哥哥似乎正在摆脱对太子的恐惧,拳脚生风招式凌厉,眼神之中再无恐惧。
也不知二哥哥能不能赢……
她越看越紧张,忍不住隔着谢拾安,悄悄攥紧谢观澜的衣袖。
谢观澜垂眸。
少女白皙的指尖无意识地搭在他绯色的宽袖上,如同过去那般熟稔自然,将巫术所带来的迷雾悄然拨开,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她身体本能的记忆——她本能地依恋他。
他慢条斯理地剥开一颗葡萄。
台上的比试虽然还没结束,但他对二弟和谢序迟的实力是了解的,二弟并非谢序迟的对手。
第三局,他会上场。
只是不知,是和谢瓒打,还是和……
隔着谢拾安,他把葡萄果肉送到闻星落唇边,“宁宁希望我尚公主吗?”
闻星落怔了怔,没料到在如此扣人心弦的时刻,他竟然还有闲情逸致问这种问题。
碧莹莹的葡萄果肉悬停在少女嫩粉的唇瓣前,散发出酸甜清新的香气,仿佛只要她不肯吃下去,他就会这么一直喂到她唇边。
闻星落有些心虚。
她生怕场上的人看见他俩亲近,到时候影响不好,只得用贝齿轻轻咬住葡萄果肉。
谢观澜自然而然地擦去她唇边的葡萄汁液。
他舔了舔残留着葡萄汁水的指腹,细密的睫毛在眼瞳深处覆落阴影,执拗地索求一个答案,“希望吗?”
谢拾安:“……”
不是,这两人真当他不存在呢?!
他翻了个白眼,模仿谢观澜的口吻,面容扭曲阴阳怪气地嘀咕了声“希望吗~”。
他大哥瞧着挺正经一人,没想到私底下这么风骚。
难怪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钓走宁宁!
闻星落才注意到谢拾安,脸颊染上绯红,小声道:“这些话,你就不能回去再说嘛?”
谢观澜知道小姑娘脸皮薄,于是矜持地选择了缄默。
台上,如他所料,谢厌臣在拳脚功夫上并非谢序迟的对手。
尽管谢序迟有意放水,谢厌臣还是落了下风。
谢序迟注视踉跄后退的白衣青年,诚恳低声,“我要怎么做,阿厌才能原谅我?让你赢下比试?还是为你姨娘重办水陆道场?或者,为你姨娘追封诰命?”
谢厌臣站稳身形。
他一边擦拭去唇边血渍,一边抬眸看向他,“太子殿下还没发现吗?今日你我的比试,我本就不是冲着赢你来的。”
“那你为何应战?”
谢厌臣望向台下。
谢观澜已经起身,正摘下宽袖外裳,俨然是要亲自上场。
而谢拾安和宁宁的脸上也毫无责怪他的意思,只冲他鼓励地挥了挥手。
至于谢瓒……
桀骜不驯的青年坐姿慵懒,微不可察地冲他略一颔首。
谢厌臣站在春风里,温柔地弯起眉眼,“因为这场比试,是他们为了解开我的心结,特意安排的。太子殿下,你我的恩怨,便走到这里吧。往后,你我的前路里,不再有彼此。”
青年的声音和煦柔软。
像是春风里坠落的桃花瓣。
可是那些花瓣落在谢序迟的身上,仿佛化作一片片锋利的刀刃,字字句句都令他有如凌迟痛不欲生。
他眼眶通红,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你……你说什么?”
谢厌臣没有回答他,漠然的与他擦肩而过。
谢序迟转身,看着他快步走回席位上和谢观澜说话,谢拾安和闻星落都围着他,即便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是他看得见谢厌臣脸上的笑容——
那样的和煦温柔,一如当年,他刚来京城时的模样。
阿厌,他身边有好多人。
从来都是如此。
他从来都有许多朋友。
——但凡天子,都将是孤家寡人。
薛旻的话,如恶魔在耳畔低语。
他脊背猛然爬上一股寒意,忽然遥遥望向谢折。
隔着十丈远,谢折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玄黑色龙袍衬得他鸢肩火色威严赫赫,即便他的皇后也只能坐在他的下首。
当年的一切,是父亲推波助澜的吗?
谢折仿佛看不见谢序迟的注视,只从容不迫地站起身。
他含笑注视谢观澜,“第三局,便由朕亲自和子衡较量。”
玄黑色龙袍猎猎翻飞。
盘踞在京都上空的黑龙,唯恐失了紧攥在手中的权柄,于是急于在年轻一辈的佼佼者面前,证明他即便容华老去也依旧凛然不可侵犯。
谢观澜脸上没什么情绪,拱手行礼道:“还请陛下赐教。”
两人没用兵器,交手间拳拳到肉,速度快的只能看见残影。
闻星落看得眼花缭乱,好奇问道:“他俩谁占上风呀?”
谢拾安手搭凉棚,“我瞧着,好像是大哥更胜一筹?”
谢厌臣看得最清楚,揣着宽袖告诉弟弟妹妹道:“两人都还没动真功夫,在这里互相试探呢。”
谢折结束了试探,拳头从谢观澜的脸颊擦过,赫赫拳风宛如锋利的刀子,一旦撞上就会万劫不复。
无论使出怎样的招式,谢折的下盘都很稳,如同千万次锤炼过的玄铁,如同千万次俯冲而下掠夺猎物的鹰隼,尽管打斗时的观赏性不及前面两局,可他周身散发出的危险致命气息,却浓烈到令台下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高手相搏,向来如此。
谢观澜同样稳如磐石。
他的童年过的并不愉快。
弟弟偷偷代他前往京城去当质子,自那以后,少年的肩上就背负起了更加沉重的担子。
千万次挑灯夜读,千万次练习弓马。
他的童年,不曾有一日松懈,不敢有一日松懈。
他如同站上山巅的孤狼,遥遥注视那只盘旋在高空的鹰隼,千万次地算计,该怎样从他身上撕咬下一块皮肉。
而今有了机会,他试图打败这只老去的鹰隼。
可是,谢折的强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砸在他胸膛上的老拳强悍如精铁,宛如一记重重的闷锤,他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后退几步才勉强站稳身形。
“你父亲年轻时,也曾败给朕。”谢折沉声,“天底下的英豪,都曾匍匐在朕的脚下。”
春风掀起他玄黑色的龙袍。
他定定站在高台之上,如同强悍的恶龙俯瞰脆弱的蝼蚁。
从食不果腹的质子到权倾天下的帝王,他弑父杀君,他将权柄牢牢攥在掌心二十年,人人都对他俯首称臣,他该骄傲、该张狂、该睥睨众生,他认定他会一直赢下去。
谢观澜的鼻梁冒出一层细汗,注视谢折的那双狭眸里,却没什么恐惧的情绪。
没有人,可以一直赢下去。
帝王老了。
只有恐惧老去的人,才会急于证明自己。
青年的薄唇弯起蜻蜓点水的弧度,他再度出手。
绯色的箭袖劲装和四指宽的皮革蹀躞,勾勒出青年精瘦而又漂亮的身躯,如同新生的竹骨,坚韧而又充满生命力。
他的战斗力水涨船高节节攀升,竟逼得谢折步步后退。
扑面而来的劲风,令谢折无端生出一丝怪异的情绪。
他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青年受挫之后可以重新站起。
重头再来……
为什么谢观澜敢从头再来?
是了,他还年轻,他才二十多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