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贤皇后在时,你皇阿玛并不喜欢她。可她一去,你皇阿玛立马就因‘懈怠、礼不周全’等理由贬黜来保、鄂容安、汪由敦、兆惠等人,可看出什么门道?”
永璋沉思了一会儿,适才开口:“额娘提到的几人都是皇玛法时得过重用的臣子,所谓‘子不改父道’,是以皇阿玛登基后也重用他们。然则他们到底不是皇阿玛亲自培养的班底。”
“儿臣听闻这几年恩科,也为朝廷选出许多优秀人才。不过官场职位到底是有限的,只能换下一批人再用上另一批人。”说道这里,永璋已然明白,“皇阿玛如此大刀阔斧,无非是要彻底把权利掌握在手中。”
如此一来,又怎会心盼年长的儿子来分薄。
什么长子、嫡子、贵子、太子,现在的皇帝根本不需要分权的儿子。
“咱们走到现在这个位置,一动不如一静。”苏明月语重心长,“愉妃怎么打算,咱们管不了。她的儿子还小,说错什么话都能用‘童言无忌’四个字去描补。咱们可不行。”
等到三月二十五,孝贤皇后梓宫奉移景山观德殿暂安。
皇帝率六宫嫔妃、亲王福晋、宗室大臣同往,并亲自祭酒。
满堂悲戚,又有多少是发自肺腑的呢。
永璋瞄了身后的永琪一眼,见他果然呆呆跪着,眼中一点泪意也无。宫里的确危机四伏,连这么小的一个人都不能小看。
随后便随波逐流的哭起来。
人人都在哭,只有大阿哥永璋眼中干涸,神情淡漠。皇帝眼风扫过诸人,本来是听愉妃言语,宫中对纯贵妃多有推崇,似乎纯贵妃对后位势在必得,才想看看纯贵妃母子反应,却没想到纯贵妃母子如常,倒是永璜一脸冷淡。
皇帝屏息片刻,问道:“永璜为什么,对你的嫡母一滴眼泪都没有?”
永璜如何能说得出自己的苦衷,怔了片刻,只得勉强挤出伤心神色:“儿臣想着皇阿玛过于哀伤,儿臣身为长子,还得替皇阿玛操持着大行皇后的丧仪,不敢过于悲痛伤身,以免误了差事。”
娴贵妃大感诧异的看过去,这不是海兰为纯贵妃母子设计的局吗?怎么踏进去的变成了永璜?
毕竟不是亲母子,何况娴贵妃后面又养了五阿哥永琪在膝下。
是以,这些年永璜虽然明面上依旧尊敬这位母亲,但在暗处也生出了不少自己的小心思,而不满上升到顶点是他娶妻的时候。
作为皇帝的长子,他的亲事本该慎而重之的,偏生养母娴贵妃说什么‘皇上忌惮皇子与朝臣牵连过多’,为求安稳指了现在的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过门。
伊尔根觉罗氏倒是满洲大姓,可福晋这一支却没什么建树,阿玛不过是个二等轻车都尉。
这令永璜深信,不是亲生的孩子,果然不会考虑周全。纯贵妃可是一门心思扑在永璋身上,将来肯定不会让永璋娶个小门小户的女子为福晋。
是以,他有许多心思、秘密都未告诉给娴贵妃知道。若娴贵妃知道,未必会让他今日这般一意孤行。
皇帝脸色生硬如铁,朝着长子狠狠扇了一耳光,勃然大怒:“不孝子!大行皇后是你们的嫡母,如今薨逝,你却不悲不痛!朕如何会有你这么个不孝不忠的儿子!”
这话极严厉,娴贵妃连忙护在永璜身前分辩,“还请皇上息怒!永璜是为您着想,才不敢过于哀哭,怕您伤了龙体,并非不孝!”
跪在身后的愉妃拦不住她,只得让自己的儿子顶上,吸引皇帝的注意力。
果然,皇帝冷冷盯住永琪:“小儿也是这般没心肝么?”
永琪一脸憋着泪的模样:“皇阿玛,儿臣为皇额娘伤心,但额娘说儿臣不该当着皇阿玛的面哭,会让皇阿玛伤心,所以儿臣不知道该不该哭。”
愉妃为了化解娴贵妃的颓势,几乎是在那永琪的前程做赌注。
索性皇帝也不是真爱孝贤皇后,眼见自己目的达到了,众人跪了一地,便也不再苛责。
“永璜已有二十一岁了,此次皇后大事,你作为长子更应当做好表率,心怀孝义!丧仪结束后,好好回去思过吧!”
永璜僵硬着身体磕头谢过皇父教导,无人看见,他双拳紧握,掌心掐出一道道月牙痕。
回去后,他就大病了一场,烧到严重时还会含含糊糊的喊“娘”。娴贵妃舍不得养了这么久的孩子,把宫务都先放一放,好好照顾永璜。
曾经门庭若市的翊坤宫,在娴贵妃闭门后,骤然变得门庭冷落,少有人探视。
反之,自从大阿哥永璜抱病后,引领诸阿哥举丧之事,就由三阿哥永璋顶上。
钟粹宫自然如烈火烹油、花团锦簇。
众人纷纷揣测,永璜被皇帝厌弃之后,三阿阿哥成了最可堪立的皇子。
三阿哥和六阿哥都是贵妃所出,贵妃子潜邸侍奉以来,一直恩宠不断,果然是最有可能登上后位。至于余下的阿哥们,四阿哥、七阿哥生母是外来的嘉嫔;五阿哥的母亲虽然是妃位却长久无宠。
怎么看都比不上纯贵妃母子。
然而,旁人越是奉承,纯贵妃母子就愈发谦逊,对身边的宫人也更加约束。
皇帝的忌惮也略微打消。
纯贵妃在他这里的印象还是很好的,毕竟是从潜邸出来的老人,长得又还那么美。皇帝对她宽容比别人多多了,只要纯贵妃能一直这样知情识趣,他不介意让纯贵妃继续风光下去。
四月花香弥漫,锁闭多日的翊坤宫终于打开了门。
海兰好不容易能来找姐姐,几乎要落下泪来:“姐姐这些日子对我避而不见,是在怪我害了永璜么?”
如懿冷淡道:“你除去永璋,我无话可说。可永璜,你原不必做得这样绝。”她不肯给人留后路,岂知不是断绝了自己的后路。
“姐姐都知道了?”果然后宫每一道宫墙都是透着风的,海兰暗暗想到。倒不是后悔自己所做的事情,只是后悔自己做的还不够缜密,没能把纯贵妃母子也牵扯进来。
“你去对皇上说了什么?你明明知道皇上最恨旁人觊觎太子之位。杀人诛心,你的确很厉害。”
海兰低声辩解:“永璋与永璜为太子之位明争暗斗,纯贵妃与姐姐也争着后位。我不过在皇上略略提了一句,皇上便信了。皇上如此多疑,可是我左右不得的。”
“可我想不通。皇上既然如此多疑,怎得却对纯贵妃母子如常,无半分猜忌之意。”
“世人总说‘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如懿目光清冷转向窗外,“如今我便能回答‘色未衰爱便不会弛’。”
午后,苏明月炖了一盅当归鲫鱼汤送去养心殿,请皇帝用一用。
李玉出来迎的,“纯贵妃娘娘!高斌大人和张廷玉大人都在养心殿被训斥,皇上发了大脾气。这个时候,怕是只有您能劝一劝了。”
苏明月有一瞬间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谁?她没听错吧!
张廷玉和高斌不是一向自诩是皇帝心腹重臣,看不起这、看不起那的么?现在也会有被训斥的灰头土脸的时候?
想到那个画面,苏明月差点笑出声来。
本来她跟这两个人也没什么交集的。
一方是前朝臣子,一方是后宫妃子,井水不犯河水。可自从继后一事摆到明面上,这些老臣子就开始说三道四了,说什么她是汉女出身不堪为后。
皇后之位,她自己想不想坐是一回事,被人指着鼻子说不够资格坐又是另外一回事。何况,这些话若是满人说的也就算了,张廷玉、高斌可都是汉人,哪怕入了旗籍,身上流着的也还是汉人的血脉,可自己却对汉人这般轻贱。
“皇上怎么又训斥他们了,不是前两日在朝堂上已经训斥过了么?”纤纤玉手扬起丝帕,遮住自己幸灾乐祸的颜。
李玉忙道:“张大人和高大人原是为上次受责的事前来请罪的。只是皇上提起想将孝贤皇后东巡时所居的青雀舫运回京中保存。两位大人许是另有考量,都觉得此举不妥。”
“不妥?”苏明月疑惑,“青雀舫是孝贤皇后最后所居之地,皇上不过想保留此船,有何不妥?”
李玉比划着道:“船太大了,城门狭窄,根本进不了城。皇上就想把城门楼给拆掉。”
乾隆到底知不知道这还是一件劳民伤财的工程呢?
知道,也知道自己这个提议一定会被否决。
所以就有理由挑刺了,李玉惶惶不安:“可不是。所以皇上动怒了,斥责两位大人许久。”
苏明月候在殿外,只见两位老臣狼狈不堪地退了出来,见了她,便躬身请安:“纯贵妃娘娘万福。”
苏明月微微颌首,觉得自己看足了笑话。她缓缓走进殿内,皇帝仰起头躺在冰凉的椅子上,一脸疲惫。
她站在皇帝身后,从两穴开始轻柔按起,“臣妾近日跟太医学了些推拿手艺,好与不好还请皇上都收了。”
这些话当然是自谦才这么说的,她做事向来都是要漂漂亮亮的。
乾隆闭上双目,享受着宠妃的服侍,“那朕发脾气,你都听见了。怕不怕人?”
“君子天怒,四海战栗,臣妾当然怕。何止臣妾怕,方才张廷玉与高斌两位大人走出去,战战兢兢,如遭雷击。臣妾想,他们真的是害怕了,也只有他们害怕,朝廷上下才都会敬畏皇上,不再把皇上当成刚刚君临天下的年轻君主。”
乾隆舒一口气,“月儿,朕已经三十七岁了。”
苏明月的手从两穴移至双肩,“是,臣妾已经陪伴皇上十五年了。十五年来,臣妾从未见过皇上如此雷霆之怒。”
第159章
乾隆不紧不慢的拨着手指上玉扳指:“孝贤皇后薨逝已是无法挽留之事,朕再伤心,也不过是身外之事。只是朕不若借着这次的事好好肃清朝廷,那么那帮老顽固便真以为朕还是刚刚登基的皇帝了。”
苏明月浅浅微笑:“朝廷上的事臣妾不懂。臣妾只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手里提拔上来的,才会真正感恩戴德,没有二心。”
乾隆轻蔑一笑:“朕倒是不怕他们有二心,他们也不敢!只是别总以为自己有着可以倚仗的东西,便自居为老臣,朕喜欢听话的臣子,那些喜欢指手画脚的,便可以退下去歇歇了。”
这一刻,皇帝开始真正由一个人,蜕变为权利怪物。
娴贵妃却参悟不透这点,还当皇帝是当年的少年郎。
夜景正好,乾隆携两位贵妃同游御花园。
灿灿华灯下,有一美人着一身雪白酒红色泼墨流丽的舞衣,配着长鼓,于月色下迤逦轻扬。
正是嘉嫔金玉妍。
乾隆沉醉在歌舞中,仿佛岁月往回倒流,回到王府,她还是那一年北国进贡的少女,以一曲一朝歌曲,轻而易举的惊艳了眼眸。
“美!真美!”他由衷赞叹,“今夜风疾,怎穿得这样淡薄?”
金玉妍顺势握住他的手,“只要皇上觉得美,冷一点臣妾也甘愿。”旁若无人的勾引着,“皇上身上真暖和。”
“朕也许久见你好好舞上一曲了,难免意犹未尽。”
皇帝主动示好,嘉嫔趁势邀请皇上去启祥宫,让他能看得尽兴。
“皇上今夜好好陪下嘉嫔妹妹吧!”看出乾隆的顾忌,苏明月干脆顺势放他去启祥宫。若是不去,今夜的安排不就白费了。
“好好,你最是贤惠,朕明日再去看你。”
娴贵妃、娴贵妃能说什么,贤惠话都让人说完了。
“其实若论舞姿有谁能出妹妹左右。”娴贵妃瞧着皇帝带人往西走,幽幽道。
苏明月回道:“再美的舞姿看久了,也会乏味。适当也要让皇上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嘉嫔心思狡诈,但她还是决定先和嘉嫔联合起来。愉妃这段时间在她背后搞的小动作,她不是没有察觉,只是考虑时机不对,才稍稍放过。
现在她手上事情空出来了,自然就有心力收拾愉妃。她自认对愉妃还不错,从来没为难过对方,可既然对方先挑衅,她要是不回敬一二,别人看了不就以为她是泥人好拿捏。
很快,嘉嫔成了嘉妃。
坐上妃位后,金玉妍第一份大礼就送来了。
在某个夜晚,本来点了侍寝的愉妃不知何缘故,被养心殿退了出来,皇帝在大半夜重新换人来侍奉。
这件事很快沦为了后宫众人的谈资。
“愉妃有一段时间未侍寝了,怕不是连侍寝的规矩都忘了。”嘉妃带着几个常在、答应在背后嘲笑着。
害自己凄惨的罪魁祸首现在不止和自己同处妃位,还在背后带头嘲笑、议论自己,偏偏自己动不了她。想到这里,愉妃怄都要怄死了。
愉妃怀胎期间,雪白的身子爬满了粉色纹路,生完孩子后这些纹路也一直没有消掉。
她自知早断绝了争宠的可能,也一直安安心心的陪姐姐、带孩子。没想到难得一次侍寝,皇帝居然不是春盖被子聊天,一开始还说什么不在意、不嫌弃,结果只看了一眼就把人退回。
在后宫里,母以子贵,也子以母贵。
愉妃自从出了被退回一事后,不说夜晚、就连白日也难得见天颜。五阿哥永琪也跟着被冷落不少。
尝到甜头的金玉妍,还没坐稳妃位,就已经开始在想贵妃之位了。
所谓,柿子要拣软的捏,对人也是如此。
两位贵妃中,金玉妍仅犹豫了几秒,就选定了下一个要动手的目标——娴贵妃乌喇那拉如懿。
她摸了摸自己还未显怀的孕肚,“孩子呀,要是母亲能做贵妃,你的身份也会涨起来。”
密宗法师安吉波桑与门下弟子入京,为皇室祈福,直到八月十五中秋节。
这是宫中难得的盛事。因为纯贵妃信道教,不大崇佛,是以法师入宫一行全都交由娴贵妃安排。
娴贵妃将人安排住进雨花阁,以供每日修行祈祷。
其实本朝的佛教并不是中原流传已久的,也是外来的。
清朝皇室所信奉的佛教,属藏传佛教,教义、教典融合了游牧民族的气息,宫中笃信之人众多。上至太后,下至宫人,无一不虔诚膜拜。
可大家再虔诚,也不过偶尔去雨花阁拜一拜,听一听大师传道,更多的时候还是女眷们集中祈福。
而娴贵妃却去的频繁,她道:“本宫协理后宫,对此等大事自然不敢怠慢。何况前朝兵戈又起,本宫也该为将士们求一求祥和。”
娴贵妃自认行事清清白白,没有任何可以指摘处。惢心欲言又止,她当然也知道主子跟安吉大师之间从未逾礼越法,但隐隐又觉得哪里不对。
如果苏明月在现场,就会告诉她这种不对是‘分寸感’不对。
男女相处最忌讳的就是没有分寸感,特别是现在又是封建、闭塞的年代。男女间一旦产生亲密的交往就很容易被人打上‘媾和’的标签,没人相信这世上会有纯洁的男女之情,这是老旧时代的悲哀,是对人性压抑。
可娴贵妃不是规则的制定者,她只是一个服从者。她的言行只会受到诟病。
很快,宫中渐渐传出了娴贵妃与安吉大师之间的绯闻。绯闻经过一道道口传过,等传到苏明月这里时,已经变成了‘娴贵妃日日都要去雨花阁祈福,安吉桑波大师还赠佛香与手串给娴贵妃。’这还是比较客气的说法。
“这件差事娴贵妃自己愿意揽着就揽着吧。”
苏明月闭目浸在浴中,她可不认为愉妃背后教唆,只是愉妃一个人的主意。
所以才会干脆利落的将祈福的事情分出去,自己则负责准备皇帝的万寿节。
乾隆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偏偏碍于孝贤皇后新丧不敢大办,不然他立起来的‘爱妻’人设不就坍塌了。但又不能太寒酸,不然也失了体面,就是苏明月也要用心操持。
是个挺磨人的活计,苏明月伸出白皙的指头算着永璋今年的岁数,距离成年还有多久,她可不想再过太久这样费心费力的日子。
流言越传越凶,直到一个夜晚,有刺客闯入翊坤宫的消息,让流言彻底变味。
“那是什么刺客,分明是娴贵妃私会情郎被撞见了!”
“情郎是谁呀?宫里也没几个男人。”
“指不定就是大师,娴贵妃日日都要去雨花阁。”
缠绵悱恻的传闻,连乾隆都有所耳闻,忍不住就这件事情来找娴贵妃。
乾隆免了她的礼,“娴贵妃,听说你最近常去雨花阁祈福?”
如懿不期他会问这件事,但还是如实回答:“ 是。安吉波桑大师难得入宫一回,臣妾想要诚心祝祷,祈求康宁。”
嘉妃当时也在伴驾,“臣妾希望腹中孩子平安长大,所以每日晨起都会去雨花阁将前一日所抄写的经文请大师诵读,但未曾亲自入内。说来娴贵妃比臣妾心意更加诚挚,所以晨昏必去,十分虔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