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这些,萧霁便放下茶盏,清咳一声:“你们女郎家聊,我就不打搅了,赵通推我去后院。”
他故意给她们留出空间,夫人好不容易真有好友来访,他如何好叫她们如此放不开呢?
虽然夫人每日里装的并不仔细,可也该做回自己,松快松快了。
赵通压下心中的疑惑,推着主子往后院走去,等转过了垂花门,他才道出心中疑惑,“主子,您不觉得夫人和这位林娘子之间的感觉有些奇怪吗?”
林善善的来访让萧霁更加确定夫人就是奚二娘子,心中正暗暗高兴,听到赵通质疑,以前询问赵通,觉得奇怪的少年,现在倒开始给青梧打掩护了。
“没什么奇怪的,你别多想,夫人太惊讶了而已。”
赵通摸了摸脑袋,到嘴的疑惑还是吞进了肚子里。
既然主子觉得没什么,那应该就没什么吧……?
然而话刚说出口,萧霁忽然又道:“停下!”
赵通应声而停,“怎么了?”
“把我抱到主殿后面的窗户处去。”
赵通:?
“主子,您不是没觉得不对劲么?怎么还要偷听……”
未尽的话被萧霁一个眼刀憋进了肚子里。
“抱我过去后,你立刻走远,我叫你时,你再来。”
赵通虽腹诽不已,手上动作却半点不含糊。他单膝跪地,手臂稳稳环住萧霁的膝弯与后背,将人抱起,利落地转向主殿侧廊。
虽已当了多年的总管公公,功夫已经不如当年,但抱起主子悄无声息地行进几步还是做得到的,他可不是吃素的。
等到了侧殿,赵通退去远离,萧霁自己一人便单腿扶着廊柱小心翼翼地挪到了窗边。
窗棂半开着,人声便隐隐从中传出来。
很少人知道,萧霁的耳朵天生灵敏,旁人听不清的声音,他都能听的清。
他起先是无意偷听的,可转念一想,夫人与那林娘子相会,定会解释内情,这是他知晓真相的好机会。
“你们俩在外等着。”
善善吩咐带来的贴身侍女站在门外把门,方跟着青梧入内,等入了内殿,她便压抑不住担心的目光,抓住青梧的手便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里?”
殿内侧边的窗户半开着,漏进的天光映得那双盛满担忧的眼睛愈发晶莹。
善善既然已经发现,那么再瞒着她可能还会横生事端,不如将内情告知。却不知窗边也有两只耳朵悄悄竖起。
幸好已经有了夏嬷嬷在先,青梧已经有了经验,先安抚了善善的情绪,才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女声平静的诉说中带着淡淡的哀伤,听完后,即便心中早已猜出了个大概,萧霁的拳头也忍不住死死握紧,心中千言万语想与夫人道,奈何身在窗外做偷听小贼,好在殿内善善替他说出了心里话。
纯良的善善直接流下了眼泪,她握住青梧的手,替她难过,“她们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又见青梧脸上依旧平静从容,不由得更加心疼,这得彻底对家人绝望才能面不改色吧?
确也如此,青梧第一次与夏嬷嬷说时,内心还有些波动,第二次与善善说时,这波动便聊胜于无了。
青梧拿着手绢替善善擦眼泪,玩笑道:“难不成我赖在宋家不走比较好?”
善善还未做什么反应,窗外的少年已然剑眉倒竖,这怎么行?
屋内的善善再次当了萧霁的嘴替:“怎可?那宋云鹤,我原以为他是个好的,谁想竟然一直觊觎你姐姐,还娶了你!”
见面前的青梧唇边浮起苦笑,善善不由得想起她初次与青梧相识时说的话,那时她听青梧说夫婿宋云鹤长得俊俏,便以为他也品貌皆佳,青梧却劝她不要以貌取人,如今一看,果真道貌岸然。
善善气急,忍不住脱口而出:“这不是拿你代替么?!”
萧霁紧贴着窗棂,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错过屋内的只言片语。当善善愤慨地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心也如坠冰窖,恨不得冲进去抱一抱夫人,她该有多么伤心啊……
可下一秒,夫人温柔而坚定的声音传来:“是啊,但都过去了,换夫,我不后悔。”
“我现在过的也很好。”
换夫不后悔,过的很好,几个字重重地落入少年的心里。
话音落下,窗外的少年瞬间滞住了,那双桃花眼里有着几分惊诧,就这么呆呆地听着屋内的人继续说。
初夏的风吹开了窗扇扑进屋内,拂过屋内两位女郎的鬓边。
青梧干脆走到窗边推开窗扇,吓得萧霁瞬间提起心神,好在女郎的目光并未落在下方,推开后便又走进去了几步,善善也跟着来到窗边。
青梧便遥遥指着窗外那棵小梧桐树道:“你瞧见了么?那棵小树。”
善善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是?”
青梧她望着小树,目光不自觉柔和下来,未要她猜测,她已径直道:“那是一棵梧桐树。”
“六郎特地留下来的。”青梧又补了一句。
同为女郎,善善瞬间懂得了青梧在意的点,她看向青梧,果然在青梧脸上看到了微妙的羞涩。
她的脸上浮现了欣喜的神色,先前的愤怒担忧瞬间被抛却在一旁,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满是兴奋。“然后呢?”
青梧抿了抿唇,心中有些微不好意思,但想到那少年,心中的话还是如流水般潺潺流出。
“六郎虽然断了腿,却不是自暴自弃的性子。脾气也未因此变大,也不曾抱怨过行宫生活清苦……”
善善能在这种境地来看她,青梧已经将之认定为好友,便如密友相谈一般,将萧霁在行宫的表现一一道出。
“六郎认定我为唯一的夫人……杨家大舅给的银子也全数都交由我掌管,我在宋家时连内库都未曾进去过……六郎很敬重我,只要是我欢喜的,哪怕只是野花野草,他都会留下……”
青梧面上洒脱,可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都记在心里。
这桩桩件件之事,虽然有大有小,但都是青梧觉得萧霁很好的地方,说起来便不由自主地眉眼弯弯,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温柔起来,言语中满是赞赏,听的善善也为之赞叹高兴,在一旁拊掌附和。
“真的吗?”
“那真是好郎君诶!”
“哇,这也太贴心了!”
两人连番夸赞,叫听墙角的少年红到耳尖。尤其是青梧的独白,让萧霁心潮涌动,呼吸都粗重了几分,嘴唇紧抿,生怕发出声来。
原来,原来他的所作所为,夫人都看在眼中,夫人这般赞赏他,可是对他也有几分爱慕?
少年浮想联翩之时,屋内的对话还在继续。
善善本就对萧霁的印象不错,不论萧霁的长相极其出众,她又是个爱美人的,就马场那一脚后,善善也崇拜萧霁,她想起适才见到的废太子,他温和眉眼,确如好友所说。
她又喜爱青梧,这会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喜爱的两位俊男美女竟然阴差阳错地成为了一对夫妻?
先是高兴了几息,而后善善眉眼间的兴奋又慢慢落了下来。废太子再好,也断了腿。残疾人总是没有健全之人来的好,最重要的是,善善还是为青梧不甘。
若青梧是自愿的,是主动提出交换的那一个,她虽震惊于此行为,却也不会为青梧伤心,只会觉得她自有考量,可青梧是被逼迫的。
“可你明明该是探花夫人。”善善攥紧裙摆,还是情不自禁道。
“本该穿金戴银、出入高门,而不是在这里……”她环视屋内简陋的陈设,以及青梧朴素的穿着,话尾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窗外少年的心也是应声一落,先前飞扬的眉眼耷拉了下来。这也正是他一直愧疚担忧之处,无论他从前身份有多么尊贵,现在的他都只是一个断腿庶人。
可青梧听到这一句却倏然笑出了声,她问善善,“你可知我并非在奚家长大,而长于乡野?”
这是稍微打听一下便可得知的,善善自然也知道。
见她点头,青梧便再次看向窗外那棵自由摇曳的梧桐,叹声道:“你觉得我会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善善微怔,青梧已兀自轻笑,这些埋藏在心中多年的话终究有说出来的时候了。
“我被拐子拐走后,是姥姥救了我,她带我做了游医,行走在大虞的土地上,那会儿,我或许穿的麻布素衣,或许风餐露宿,或许被人看轻……
但我能随心所欲,姥姥从不会斥责我,她会耐心地教我辨认草药,教我治病救人,叫我练武健身,便是只有一块饼子都要分我半块,当然,大部分的时候,姥姥都会让我吃饱,她说:青梧,你要吃的多,吃的饱,这样才能健康长大,才有力气活下去,治病救人……”
瞥见善善眼眶再次泛红,青梧心中叹了一声,转而说起些轻松美好的。
“虽然行路辛苦,但路途上的美景也繁多,我曾和姥姥仰躺在草地见星空,曾双脚踏山河,那山耸入云天,我和姥姥攀上去,晨起时,云雾弥漫,仿若在天宫,看那一轮红光刺破云天……也走过草原,看漫山遍野的花都在风里摇荡……”
只是听着她描述,善善便能感觉到那股畅快了。她虽没生在高门,但也是大富之家,即便因家学渊源,她可侍弄花草,踏青采风,可这也远远不如青梧从前的生活自在。
窗外原本担忧的少年也因青梧的描述心情跌宕起伏,青梧说她被拐时,他愤怒担忧,青梧说她风餐露宿时又为之心疼,青梧说她被姥姥疼爱教导时,少年也为之高兴,听到她踏过那么多的山河时,他也不由得心向往之,那些他都没见过的,他才如富贵笼中鸟。
可青梧那充满着怀念的声音却陡然一变,说起了她回到奚家时候。
“后来我被寻回了奚家,母亲嫌我礼仪不端,孪生姐妹恶我带累她的名声。
我要学这世家旧姓的礼仪,每日练到腿脚麻木,我每日要对着镜子练习一举一动,连笑容都要恰到好处。
母亲望我身量苗条,我明明回到了家中,却连饱腹都做不到,虽有父亲从中调解,但他平日公务繁忙,这些闺阁琐事,如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去打搅?”
说着说着,青梧的眼中还是多了些水色,有些事便是过去多时,再提起时,依旧叫人伤怀。
“我学医术,母亲认为不是贵女所为,故而不允我再在人前施展,可那是我自小到大的生活啊……”
听到这话,善善忍不住插嘴,“真是太过分了,若是有人不让我养花,那我,那我定要与她闹个天翻地覆!”养花也与学医一般,在高门贵族眼中都是仆婢所作之事,善善对此感触颇深。
青梧点了点头,“我确实也未完全听她的,私底下还是会偷偷买些医书翻看,只是没了实践的机会,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那话语中的惆怅谁都听的出来,听墙角的少年也愈发难受,学医有什么不好,这可是能救人命的东西,若不是夫人学医,那日如何为他急救?
少年的心里话,屋内的人自然听不见,可女郎却似心有灵犀一般,又走了几步,靠近窗边。
这里的视线一览无余,看得清庭院中大部分地方,当然盲区就是窗户两边。
听这清晰的脚步声,少年的心又提了起来,尤其是瞥见墙体尽头转角处的赵通还在探头探脑袋,他的心又是一跳,一边示意赵通缩回去,一边又盼望青梧不要探头乱看。
似是上天听到他愿,青梧只站在了窗边,她抚过窗棂上因年久失修蜿蜒的裂痕,眼中却有着庆幸和轻松。
“可在这里,我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我能自己种菜做饭,能吃饱,以后还能种草药,装作自学医术,再做回郎中,试着给六郎治腿,等他能站起来,再想着做个什么营生,又或是什么都不做,只种种菜,手里的银子够使,就这么过一辈子也很好……”
“世人都爱穿金戴玉,金玉自然都是好的,可若叫我在奚家,宋家,那镶金嵌玉的衣裳,穿在身上便比枷锁还重。”
这一番独白足够窗外窗内的两人哑然,善善再说不出一丝劝说的话,若友人从前过的是那样被拘着的日子,那确实不如在这行宫之中自由自在。
窗外的少年再次心跳如擂鼓,震得胸腔发疼。青梧的话像是颗滚烫的火炭,直直落进他的心湖,让他心湖沸腾。
此前的幻想已然成真,夫人打算与他治腿,学医,还想着帮他置办营生,这话的意思不就是打算与他相伴一生吗?
那些看起来晦暗无光的未来,此刻只因夫人寥寥数语,便染成了绚烂的霞色。
曾经的一国储君此刻全然把什么治国之道,潜伏复位全忘在了脑后,开始幻想他能做什么小生意了,他的字画不错,以后做个卖画郎?
到时候夫人学医悬壶救世,他在家画画写字,时而帮夫人打理打理药草,这生活多么惬意?
先前还担忧夫人对前夫还有情谊,此番偷听后也心安了,那姓宋的背叛了夫人,夫人已然对他断了念头。
多番好消息接踵而来,叫少年的唇角已然压不住的笑意,洁白的牙齿都露了出来,哪还有曾经储君的样子,浑然就是一个听到心爱之人计划以后的傻小子。
他不能直接问出口,可今日的善善俨然就是他的嘴替。
善善听完,唇边浮现了揶揄的笑意,意味深长道:“青梧,你想的这么多,这么长久,是不是对萧六郎动心了呀?”
女郎话音落下的刹那,萧霁瞬间屏息凝神,喉结滚动,臆想猜测终不如夫人亲口承认。风卷着廊下雨铃的叮咚声,也盖不住他的心跳声。
青梧的神色僵住,耳尖迅速漫上绯色:“你……哪有?不过是正常的想法,说什么动心,不动心的……”
可她转身的动作却有些急促,失了先前的从容,善善却不依不饶,挽住青梧的手臂娇嗔:“还说不是!方才提起他时,你的声音好温柔~”
她故意拖长尾音,瞧见青梧面上羞赧之色愈重便愈觉得有趣,“都想着给他治腿了,分明就是……”
“停!”青梧慌忙捂住善善的嘴,“别说了!”可这句话说完,她又别过脸时,声音别扭的很,“不过是……不过是他叫我一声夫人,我尽点些本分罢了。”
善善眨着狡黠的眼睛,突然伸手戳了戳青梧发烫的面颊:“本分?真的只是本分吗?青梧的脸怎么这么烫呀~”
被善善这么戳穿,青梧蹙眉抿唇,又羞又恼,有心说不是,可却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最后只得耍赖,“别说了,这有什么好说的,就是本分,这才几日,怎么可能就怎么样!”
眼看好友要恼羞成怒,善善也见好就收,“好好好,我不说了。咱们来看看给你带的东西,那衣裳原是做来的给我自己穿的,平日里侍弄花草,舒服便宜,我想着咱俩身段相似,望你不要嫌弃……”
“这怎么会,你便是空手来看我,我都记在心里……”
两个女郎挽手相伴离开窗边,留下窗外的郎君久久不能言语。
青梧的每一句反驳他都听在心里,虽然是反驳,可其中的羞赧慌乱之感,他岂会听不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羽毛落在了心尖上,酥酥麻麻,撩得他神魂发烫。
夫人对他也是有感觉的。他无比确信这一点。
胸腔里翻涌的喜悦如同破堤的春水,怎么也按捺不住,连带着拂面的暖风都变得缱绻温柔。
少年死死咬住下唇,指节掐进掌心,生怕自己失控笑出声。
此地不宜久留,待心情平复一些后,萧霁撑着身子,慢慢地挪远,待离开窗户一定距离后,才招手示意赵通过来。
怎么来便怎么回去,待萧霁重新回到轮椅上,远离了主殿,赵通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道:“主子,您到底听到了什么,笑成这样?”
“有吗?”
他故作淡定,话音刚落,他自己便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少年愉悦的笑声里,梧桐树也簌簌作响,像是一场默契的合奏。
到最后赵通还是不知道主子为何那么高兴。
心中不由得有些失落,唉,主子长大了,也有心事与他瞒着了,只是低头一看主子那春风满面的样子,赵通又觉定然是听见了夫人说他的好话才能笑成这样。
这样一想,也是好事,说不定明年就能瞧见小主子诞生了。
萧霁心情好,看什么都觉得好,到了后院盯着两个珠儿和富贵,夏嬷嬷等人种菜也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叫赵通推着上前仔细观摩。
富贵儿倒是习惯,可连两个心里有鬼的小丫鬟却是害怕的紧,起先萧霁也没在意,直到瞥见宝珠裙下微微颤抖的双腿,连栽苗的动作都做的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