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奚清桐便带着一袋子银两去了织锦坊。
也是巧了,林善善这日也打算做几身入夏的衣裳,甫一进织锦坊内,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被一抹艳丽的茜色吸引。
只见她多日不见的友人正坐在店内待客的椅子上,新进的绫罗绸缎在她身侧堆成华丽的小山,几个绣娘垂手立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善善下意识要唤“青梧”,话到嘴边却被那日拒之门外的难堪拦住。
也正是这个空当,她看着友人指尖划过一匹绸缎,突然嗤笑:“难道你家店里只有这些?还是担忧我付不起银子?”
“把你们新到的云锦取来。”
这颐指气使的模样,让善善彻底闭上了嘴,眉目间浮现疑惑,这脾气?哪里像是她认识的友人?
就在这时,坐在椅子上的奚清桐也察觉到了善善的目光,可善善在她眼里只不过是不起眼的普通客人,只淡淡一扫便移开了视线。
当奚清桐漫不经心地扫来一眼时,善善本能地扬起一抹笑,试图打个招呼。
然而那道目光仅仅在她身上停留半瞬,便像掠过无关紧要的尘埃般移开,其中轻蔑不必多说,善善的眼眶顿时一红,手指微微发颤,青梧怎会突然对她这样?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喂,你就算……何必这样?”
奚清桐正仔细看着绣娘拿来的云锦,闻言动作顿了顿,斜睨着这个穿着平平的女郎,眉间泛起不耐:“你在同谁说话?”
更是巧合,那日见过善善的金珠出去替奚清桐买旁的东西了,现在立在她身旁伺候的是银珠,两人便都不知善善认识青梧。
听到这句话,善善的脸色瞬时一僵,这话的意思是……?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抬眼定定地从头到尾再将面前的人打量了一番,这仔细一看,眼前之人除了脸蛋五官之外,处处皆与青梧不同,给她的感觉更是。
善善单纯,但她的单纯也赋予了她敏锐的特质,想到青梧有个孪生姐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立即涨红了脸后退几步,“我,我……”
她有心解释,可奚清桐已不再多看她一眼,善善要出口的解释也卡在了喉咙里,好在知道眼前这位不是青梧,她心中的不快瞬间消失。
想到眼前这位是曾经的太子侧妃,这般气傲好像也有了解释,又被她这样低看,善善也不想在这里待了,转头就带着婢女出去,谁想刚上了马车,她随手撩开窗帘一看,就瞧见了提着点心回来的金珠。
善善葡萄似的瞳孔瞬间睁大。
这不是那日她去宋家给她开门的小丫鬟吗?
女郎的手指死死攥住马车帘幔,脑中一时混乱无比。那日在宋府门前,金珠明明一口一个“夫人”,显然是宋家的丫鬟,是伺候青梧的,怎么又跟在青梧的孪生姐妹身边了?
青梧也不在此处啊?
紧接着,善善又恍然想起金珠并非她见过的青梧身边惯用的两个小丫鬟……
她作为状元夫人,自然知晓太子被废,迁居行宫之事,如今太子侧妃不应该在行宫么?
这个眼熟的小丫鬟到底是宋家的人还是青梧孪生姐妹身边的人?
若是青梧姐妹的,那日又为何在宋家?
那葡萄似的大眼睛忽然慌乱地转了起来,她慌忙撂下窗帘,对着马车夫急道:“快,快回家中。”
夫婿要比她聪明,她要问问夫婿,问问夫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即便不问,善善的心中已然有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第79章 汪汪
回到家中,善善几乎是跌跌撞撞冲进书房。徐怀钰正伏案整理书卷,见她脸色苍白、行动慌,手中狼毫猛地一顿:“出什么事了?”
“阿钰,我今日在织锦坊见到了……”善善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发颤地将所见所闻尽数道出,末了攥紧他的手。
“金珠那日在宋府口称夫人,可今日又跟着青梧的孪生姐妹,废太子侧妃明明不应该在京城啊……最起码,现在她不应该大摇大摆地出来。”
她喉间发紧,不敢将那个可怕的猜测说出口。
太子被废刚过小半个月,风头还未过去,废太子侧妃怎敢随意出行宫?这不是招人眼睛?
这世人皆知的道理,废太子侧妃怎会不懂?
徐怀钰望着妻子慌乱的眼眸,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善善,你确定今日见到的那位真的是废太子侧妃?”
善善虽然犹豫了一瞬,但还是确认点头,“我觉得是,她那个样子根本就不认识我,而且无论从性格,还是穿着打扮,都和青梧完全不同。”
听到这话,徐怀钰的神色也沉了下来,“善善,你如此着急跑来问我,心中应当已经有了答案?”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善善心上。
窗外的风卷着落花扑进窗棂,落花拂过善善的眼睛,却没让她眨动一下,静了两息,她轻声道:“如今在宋府的根本不是青梧,而是她的孪生姐妹。”
这是多么骇人的真相,可也极为合理,善善和青梧成了朋友后,徐怀钰便差人打听了亲青梧的身世,这是几年前的热闹事,他们很清楚地知晓青梧是走失后找回来的。
“青梧……”善善眉头紧锁,眸中蕴着怒意和怜惜,“定然不是青梧自愿的,他们怎么可以逼迫青梧?”
谁会放弃好好的探花夫人不当,去当废太子的侧室?
眼瞧着妻子快要压不住徐怀钰连忙扶住她的胳膊安抚。
“先别激动。”
这个秘密一旦揭开,定会掀起一场朝堂风波。孪生姐妹婚后换夫,这实在有悖人伦,就算太子被废,皇家也不能接受这般糊弄。
“此事切莫声张。”徐怀钰轻抚着她的背,“让我先派人去查探一番。”
可善善却是立刻道:“不行,我要亲自去看一看!”
青梧是她初到京中交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觉得合得来的,善善实在不忍心看到朋友蒙受如此委屈。
可徐怀钰想的更多,他是新科状元,新科状元和废太子混到一处,在某些人眼里可不是什么好事。
但看到怀里夫人泛红的眼眶,徐怀钰又不忍了,最后轻声叹道:“你实在担心,你就去看一眼吧。”
“只是切莫直接道出那边人的身份,不要让废太子知晓。”
善善重重地点了点头,转首叫丫鬟收拾起东西,即便不能相认,她也得带些东西去看看好友。
青梧这两人都在忙着后院的田地,第一日她还坚持自己亲自动手,可一亩地太大了,她们三个女郎,夏嬷嬷年纪大了,即便有富贵这个十七八岁的小太监,也只堪堪挖了五分,其中三分还是田螺姑娘替她们做的。
翌日青梧便又雇了河东村的青壮来做,不过半日便挖完了,还带着松土,一亩地被整的板板正正,顺便还帮着青梧规划了这一亩地的用处,蔬菜便种了十数种,还有一些粮食,果树。
果树和粮食也接着找人种,但蔬菜若不是自己播种,何谈田园之乐?
与村民商量好了明日送苗,送种,青梧便回了前院,晚膳,洗漱,月上梢头时,又到了该睡觉的时候。
不过这一晚,青梧洗漱时却故意拖延了些时刻,比寻常晚了两刻钟才迟迟入了内殿。
推开门,青梧慢慢地踱步过去,直到看见纱帐后少年安睡的轮廓,她悬着的心稍稍放下,轻手轻脚褪去外衫,余光却忍不住瞥向少年,那双桃花眼此刻安静地阖着,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呼……”见床铺上的少年已经闭目入睡,她才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怎地,这两日萧霁看她的眼神实在灼热,实在让青梧有些不知所措。
而且这种目光比他脱光了躺在床上更让她不自在,那种如影随形的目光,让青梧不禁脸颊泛红。
虽然一直在做心理准备,但青梧觉得他的伤势并不允许,故而一直未曾想过那事,又想到这少年前几日的豪言壮语,青梧看着那张平静的睡颜,便忍不住嘀咕。
“前几日还信誓旦旦说再主动就是狗……”
她轻哼一声,小心翼翼钻进里侧被窝,背对着熟睡的身影躺下,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可身边原本“熟睡”的少年却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悄悄转过头来。
仅剩的烛光昏暗,他望着那团柔软的黑影,喉结滚动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他对着青梧的背影无声比出“汪汪”的口型,耳尖瞬间泛起红晕。
嗯,叫过了,就是当过狗了。
即便萧霁不明青梧心意,暗疑她还念着前夫,可叫他放弃也是不可能的事,他沦落到这般境地,夫人还无怨无悔地陪着他,这样好的女郎,萧霁怎么可能放弃?
夜风吹动院内的梧桐,簌簌作响的声音,将少年不自在的抿唇和偷偷缩进被窝的动作,都藏进了浓稠的夜色里。
翌日,晨雾未散,善善的马车已颠簸在出城的官道上。
她摩挲着装满新裁衣裳的包袱,又瞧着身边的各色点心匣子,这些物件在车厢里堆得满满当当,却压不住她愈发沉重的心。
行至行宫下了马车,看着斑驳脱落朱红漆的行宫宫门,善善心中更加替青梧委屈,好半晌才开口叫小丫鬟去叫门。
萧霁正迎着清晨的日光看书,将当年在宫中不可阅读的话本捧在了手心,这还是青梧富贵去镇上集市书肆里给他带的,起先他并不感兴趣,这两日方瞧出几分滋味。
就在这时,赵通从后头转过来,带进来几缕潮湿的青草香,他老远就扬声笑道:“主子,夫人已经在后院忙活开了,菜苗种子都到了,您可要去看看?”
萧霁当即合起了手中的书,放置于腿上,眉眼柔和道:“自然,推我去瞧瞧。”
赵通忙上来推行轮椅,忽听得前院传来叩门声。
两人对视一眼,萧霁挑了挑眉,现在谁还敢上他的门?
“你去看看。”
“是。”
等赵通行至大门前,打开大门,就见门前停了一辆朴素的马车,一位年轻的女郎和两个侍女站在了大门前。
凭借赵通的眼力,一眼就瞧出了善善大致的家世,不禁疑惑道:“您是?”
赵通曾是东宫内侍第一人,虽如今没什么架子,但善善还是隐隐有些害怕,立马解释道:
“劳烦通传,我是宋夫人好友,受宋夫人所托,来送些换季衣裳。宋夫人总念着姐妹在行宫清苦,这些新衣是照着她身段裁的,还有些京城时兴的点心,也叫她尝尝。”
这是善善在家中便商量好的话术,这样一说既妥帖又不会突兀。
善善这么一说,赵通便想起奚家二娘子的夫家确实姓宋了,前几日他还在嘀咕这孪生姐妹怎不来瞧瞧,没想到说来就来,脸上立马浮现了客气的笑容。
“请。”
虽不是亲自来的,但托好友前来,也是不错了,总比那些墙头草好多了。赵通不疑有他,亲自领着善善进去。
善善颔首,别看她神色如常,跟着赵通转过影壁,看着前方高大的主殿时,她的手心已经沁出了冷汗,希望别碰到废太子。
虽惋惜当时英姿飒爽的少年郎如今断腿颓废,不能近距离一睹风采,可叫善善直面萧霁,她也是不敢的,最重要的是——萧霁见过她,她怕萧霁认出来。
谁知念什么来什么。
她以为借故不进主殿就不会碰到萧霁,然而萧霁这些日子除了下雨就未曾在殿内待过,看到廊下那离得老远便引人注目的身影,善善的心跳震得耳膜生疼。
可此刻已然由不得她推脱,不得不跟着赵通走到廊下,直面曾经的一国储君。
善善以为她会见到一位颓废的美少年,可看到的却是一位神情疏朗的郎君,他虽坐在轮椅上,但脊背依旧挺的笔直,脸颊不可避免地消瘦了一些,却完全没有她想象中的苍白。
最重要的是他神态平和,若不是那一看便价值不菲的衣料,善善还以为他是哪个邻家小郎君。
此时她已完全忘记了方才的害怕,直直地看向萧霁,直到与他四目相对,窥见他温和外表下的疏离,善善才恍然回神,立马低下头去,颔首点头,耳边也传来赵通的声音。
“这是奚家二娘子的好友,此次特携礼替二娘子来探望夫人。”
只一句便叫萧霁微微挑眉,再仔细一看,便想起眼前的女郎就是那日马场阁楼中与夫人并肩而立的那一位。
这便更加证实了夫人就是奚家二娘子,萧霁内心大悦,但他只是勾起唇角,语气客气地为善善倒茶,“这位娘子请坐。”又对赵通道:“你快去后院请夫人过来会客。”
赵通应声而去,留下善善坐如针毡。即便萧霁把茶水推到她的面前,善善也只敢垂首握住,哪里敢真喝曾经一国储君倒的茶?
却不知对面少年已然从那茶汤中看到善善强作镇定的面容。
见状,萧霁便猜到了大概,眼前的女郎如此紧张,想来也是识破了孪生姐妹交换之事,不过还需再确认一下,眼眸一转,便勾唇试探道:“我替夫人谢过奚二娘子的关怀。”
顿了顿,他伸手轻抚膝头的断腿,语气带着几分自嘲,“如今我沦落这般地步,夫人还不离不弃,已然是我唯一的夫人。”
“奚二娘子之前又与我有救助之恩,如今还未得报,两厢相加,也允我问一问奚二娘子的近况。”
话音落下,果不其然,对面女郎面色倏然一变,话语踟蹰之时,萧霁便确认了他的猜测。
“啊……奚二娘子过的挺好,夫婿刚中了探花郎…日子顺遂的很……”
善善何其纯善,便是说谎,也忍不住共情,想到这些都被奚清桐鸠占鹊巢,她的脸上便不由自主地浮现一丝怒意。
这一丝情绪被萧霁精准捕捉,心中大定,之后也不管善善回答的如何错漏百出,也只当听不出,颔首点头。
还想再问时,善善已然端起茶杯猛喝一口,这样便能叫萧霁少询问几句,见过了一会气氛尴尬,便又勉强找话道:“这茶味道极好……”
萧霁轻描淡写,“宫中带出来的。”
善善表情一滞……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叫自己这嘴乱说。
赵通匆匆赶来时,青梧正在菜畦边给新栽的一排菜苗浇水。他躬身道:“夫人,您孪生妹妹宋夫人的友人来了。”
木桶里的水泛起涟漪,倒映着青梧骤然僵住的脸。
青梧的手指瞬间捏紧瓜瓢,宋府那位如今顶着她的身份,奚清桐怎会主动让人来行宫?
“来人什么模样?”青梧的声音不自觉发颤。当赵通描述出葡萄似的大眼睛时,青梧的心跳加速,当即扔下手中水瓢往前面跑去。
她心中已有了猜测,虽不知善善为何会来,但既然她来了,必然是知晓了什么,可千万别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终于在善善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一抹亮丽的身影从垂花门中转出,青梧提着沾满泥土的裙摆飞速过来。
青梧拎着衣裙几步踏上了台阶,目光一扫,看清背对着她的女郎就是善善后,瞳孔猛地一缩,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意外,善善与她统共只聚了两次,竟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而善善看清面前的女郎后,也瞬间站了起来,差点带翻了案几上的茶盏,青瓷叮咚作响惊飞了梁间燕子。
真的是青梧!
两人隔着三步距离僵立,善善脱口而出的“青”字卡在喉间,在青梧疯狂眨眼的暗示下,生生拐了个弯:“清桐……”
只一眼,善善便能确定眼前的女郎是她认识的那位,衣着朴素,神态亲和,根本不用叫两个人站在一起,她便能确认。
幸好打听的时候顺带记住了青梧孪生姐妹的名字。
“诶……善……请问您是?”
两个明明认识的人在此刻却默契地装作不认识,可她们的演技实在太过拙劣,明眼人都瞧出不对,赵通立在一边,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移。
“哦哦,我叫林善善,是青梧的友人,她叫我代她来看看你们,这是我带来的东西……”
善善转身,侍女立时捧上东西,在那朴素的木桌上一一打开,看着里面成叠的衣裳,甜香扑鼻的点心,青梧心中一酸。
她被逼到行宫,她的亲人都没来探望,倒是善善这个刚认识不久的友人来了,何其讽刺?
“多谢娘子费心。”
“不必多谢,这些是应当的……”
见青梧眼眶泛红,善善下意识上前就要抱住她,可刚走了半步又想起两人现在不熟,倏然停下。
两人拙劣的掩饰全然落在了一旁少年的眼中,他的目光在两人间流转,唇边的笑差点压制不住,怕是再看两人这般装模作样,他就憋不住笑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