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奚清梧在的行宫过的并不清苦,那她这冒尽风险的换夫之事岂不是笑话?
忍耐了两息,奚清桐还是忍不住倾身向前问道:“那行宫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妹妹过的如何?”
第65章 庆幸
她佯做担忧孪生姐妹,正与气闷的常管事一拍即合,他立马来了劲儿,“诶呦,桐娘子诶,您不问奴才也是要说的…”
此间都是心腹,常管事下意识按照原本的称呼,在场的人都不觉有异,除了躲在门外的夏嬷嬷。
也是巧了,这会儿细雨在屋内伺候,其他贴身丫头也恰巧不在,院外伺候的小丫头知道夏嬷嬷是郑夫人的心腹奶娘,并不会特地提醒,还真让夏嬷嬷摸到了门口。
只是这一听,就叫夏嬷嬷迷惑了。
桐娘子?桐娘子现在不应该在行宫吗?
不过夏嬷嬷在郑夫人身边多年,虽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冒然闯入,而是沉默地继续听起来。
那边常管事还在添油加醋的描述他的见闻,青梧惹了他,他虽不好做什么实处的报复,但嘴上说到说到还不成么?
“行宫实在年久失修,彩画墙皮全是斑驳的,奴才去时,那屋顶上还有人修呢,恐是前日下了雨被淋着了!
还有啊,您晓得我去时,废太子用的是什么样的桌子吗?用的不过寻常的柳木桌子,连漆都没上!做工比咱们府里奴仆用的还粗糙!”
瞧见众人眼中惊诧,常管事描述的更加仔细,“这还没完呢,二娘子穿的更是…朴素,不说披帛之物,便是钗环也不曾佩戴,那裙摆上更是沾着草屑,鞋履上也是泥巴呢!”
听到这话,奚清桐的身体彻底靠在了椅背上,心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甚至要忍不住露出笑容来,还是掐住手心才掩住眸中喜悦庆幸,垂眸抬眸间已然转为担忧:
“天啊,妹妹竟然过的这样苦?!”
她捂住红唇,可眼睛却是觑向上首郑夫人的,即便知晓一旦换夫,事情已无转圜余地,奚清桐心中还是有着隐忧。
就算母亲再偏疼自己,奚清梧也是母亲亲生的,万一母亲突然起了愧疚,再反悔可如何是好?
就算不反悔,奚清桐也不愿意母亲去疼孪生姐妹,幼时与孪生姐妹玩耍的友爱记忆早就在十几年如一日的专宠里淡化消失了。
她当了那么多年母亲的唯一女儿,早就习惯了占有这独一份的母爱,如何愿意母亲的眼光分给其他女儿呢?
好在郑夫人只是蹙了蹙眉,便看向下首女儿目露出心疼之色,叹道:“幸好当初换了人。”
“若是桐儿,哪里吃的了这样的苦?”
此话一出,奚清桐心中大定,顿时起身上前扑入母亲的怀中,动容无比道:“还是母亲疼我!”
她将脸埋进母亲肩窝,嘴角却扬起得意的笑。她深知,若不是母亲支持,换夫之事绝不会轻易成功。
而被她抱住的郑夫人僵了一瞬,才迟缓地抬手,指尖在女儿发间悬了悬才轻轻落了下去。
郑夫人缓慢安抚着怀中的桐儿,脑中却忽然想起另一个女儿刚被寻回来的时候,那时清梧也是这般如乳燕投林般扑入自己的怀中,那时的她也曾体会到失而复得的喜悦。
她怎会完全不在意另一个女儿呢?
孪生姐妹皆自她腹中诞生,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过的不好,她不心疼?
可清桐毕竟自小金尊玉贵,十指不沾阳春水,清梧自小就过着那样艰苦的生活,早就习惯了,她这安排也有道理不是?
清梧只是接着过原来的日子,桐儿也接着当贵夫人,如此这般,才最合适。
而且木已成舟,若是再感到愧疚,只会折磨自己,一如当年……
想到当年之事,郑夫人猛地闭上眼睛逼迫她自己不再去回想,她紧紧搂住怀中女儿,告诉自己,她还有这个女儿,怀里的这个才是她亲自养大的。
下首的宋云鹤看着这母女情深的一幕,明明也该跟着高兴,可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青梧。
换妻之事原本让宋云鹤欣喜若狂,他没想到有一天真能摘到桐表妹这株牡丹,可与牡丹相处短短几日,他就发现牡丹好似也有缺点。
想到家中老管家所言,想到奚清桐每顿要求的六菜一汤,想到城中织锦阁送来的十二套绮罗衣裙的账单,宋云鹤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青梧。
青梧嫁他三月,每日只食两菜一汤,除却新年制了两身新衣,其余皆是自闺阁带来。
她曾道:“这些衣裙还好好的,平日里穿够了,家中并不富裕,郎君仕途上少不了打点,我这不必浪费。”
他嘴上不置可否,心中却暗暗觉得青梧目光短浅,总是穿些旧衣,以后待客叫人瞧见了,落的还不是他的面子?
如今想起来却是勤俭持家,温婉贤良。
宋云鹤想,清梧也是个好姑娘,这母女二人竟一点都未担忧清梧么?
只是这念头一起,他又想到自己的行为,脸瞬间发烫。
但很快,他就将这些念头压下,告诉自己,清梧清俭持家又如何?
自己高中探花,又有奚家帮扶,以后定能青云直上,拮据都是一时的,自己的付出都是有意义的。
他需要的就是能在人前交际的牡丹花,只有桐儿这样真正的贵女,才能胜任,还是桐儿更适合他。
屋内众人一时沉默,躲在门外偷听的夏嬷嬷却差点惊叫出声,若不是多年定力,她早就忍不住了!
她作为郑夫人的嬷嬷,自然知晓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子被废,桐娘子跟随到行宫,她也叹了一日。
心想当初谁都说一对孪生姐妹,嫁的天差地别,谁都道桐娘子命好,能为太子侧妃,可短短几月就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曾经的太子侧妃成了庶人,被人对比的清梧娘子却成了探花夫人,怎不到一句命运戏人?
夏嬷嬷虽然看着奚清桐长大,但她知这位桐娘子的真实脾性,青梧回来后,夏嬷嬷也暗中关注青梧,看得出青梧的性子更好,又因怜惜,所以她打心底里更喜欢青梧一些。
骤知此事,夏嬷嬷虽然表面也跟着叹了两日,但心底里是为青梧暗暗高兴的。
高兴这苦命的女郎终于幸运了一回,以后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
她也是听说青梧娘子和宋郎君回奚家才放下手中活赶来的,偷听常管事说话只是顺便。
可现在在屋里的竟然是桐娘子!?
夫人还说什么“换了人”!
夏嬷嬷就是再傻也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们,他们竟然让两个孪生姐妹互换了?
这怎么能行?!
姐妹两个已经各自成婚,怎么能互换?
夏嬷嬷想破脑袋都不知道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她瞪大眼睛呆呆地站着,听着里头的人继续说话。
“娘亲,咱们要不要去看看妹妹?只送金子是不是太过冷情?”
这话她真听清了,这声音绝对是桐娘子的,她不会听错,可这说出的话却叫夏嬷嬷听着恶心。
凭借她对夫人和两位娘子的了解,绝不可能是清梧娘子主动交换的,所以这话实在虚情假意。
不过每一句话听在每个人的耳中都不同,对于偏心的郑夫人更不是问题,郑夫人摆手拒绝道:“如今废太子的风头还未过去,你父亲连信都还未收到,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而且,”郑夫人停顿了一息,唇角扯出一丝讽笑,“落水凤凰,咱们做到面上功夫就行了。”
萧霁在她们眼中已然是一个翻不了身的庶人,自然也不必废太多心思结交,这次送金结个善缘即可。
话音落下,压在郑夫人肩膀上的那张芙蓉也浮现了笑容。放弃废太子,自然也就是放弃了她那孪生姐妹。
想到这,奚清桐唇角扬的愈发的高,拉开身形和郑夫人道:“确实得听父亲的意见,可惜父亲这三年都在外为官,此次发生这样的大事,父亲也鞭长莫及……”
奚清桐的眼眸动了动,撒娇般地挽住了郑夫人的胳膊,“娘亲,你看云鹤此次高中探花,是否能请爹从中运作一番,让云鹤得个好差事,以后也可照应一二?”
听到这话,下首的宋云鹤立刻坐直了身体。
这正是他辗转反侧所想之事,今日桐儿终于提起了。可嘴上却还是要推拒的,“桐儿说的哪里话?”
宋云鹤蹙眉,以退为进,“岳父大人公务繁忙,云鹤初入仕途,哪里敢拿这样的小事打搅?”
可进士授官哪里是小事?大多数的时候起点决定终点。
奚清桐心中暗嗤一声故作矜持,可嘴上却还是帮着宋云鹤的,毕竟她以后荣华富贵就系于他身上了,一荣俱荣。
“云鹤!”奚清桐娇嗔一句,而后转头看向郑夫人,眼波流转间满是恳求,“娘亲,您就让父亲帮帮我们吧~”
郑夫人如何看不出这对小夫妻在唱双簧,她默默盯了宋云鹤几息,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打。
宋云鹤被这目光刺得头皮发麻,却仍端着谦谦君子的架子,他知道此刻若露出半分急切,便落了下乘。
“主君此时应刚到任上,废太子一事也不知是否影响了主君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此时贸然提这种事,怕是有风险。”
郑夫人终于开口,声音淡淡,她看着这曾经瞧不上的堂外甥,指尖缓慢地拨弄着腕间的金镯。
要说她满意宋云鹤么?自然是不满意的。
从前就没想过把清桐嫁给他,如今就算他成了探花郎也不过只好上了一些,在郑夫人的眼里,宋云鹤依旧配不上她的女儿。
要不是因为太子被废,桐儿与他绝无可能。
虽然宋云鹤是清梧夫婿时,奚家也是要提衔的,郑夫人只是打算给予一点助力罢了,可如今宋云鹤成了桐儿的夫婿,那这扶持力度就不一样了。
但扶持女婿,饿死女儿之事可不少见。所以郑夫人不会轻易松口,须得摆一摆架子。
直到看到下首宋云鹤眼中的隐隐不安,她才稍微松口道:“不过云鹤既是探花郎,位列一甲,吏部铨选时本就是头一等……”
瞧见两人皆紧张无比,郑夫人才轻笑一声,“帮也是帮得的,我这就修书与你父亲一封,并去拜访王家夫人。”
吏部侍郎的女儿就嫁在王家,她的侄女也嫁在了王家,两人正是妯娌。
闻言,奚清桐立刻搂住母亲脖颈,亲昵地蹭过她的脸颊:“娘亲真好!”
宋云鹤也倏然松了口气,先前对奚清桐的些许不满也一扫而净,花就花吧,等他以后成了高官,这些银子便不值一提。
这会心中哪还想得到青梧,早忘了干净。只顾着起身作揖拜谢,“谢岳母大人栽培。”
见下首深深作揖的宋云鹤,奚清桐掩唇轻笑,眼底尽是得意。
这两日她也察觉出宋云鹤些许微词,但她不在意,你看,只要奚家还在,父亲还在,他就得捧着她,即便不满又如何?还不是得忍着?
躲在门外的夏嬷嬷将这些话尽数收入耳中,里面一团和气,她却忍不住喉头泛起酸涩,再也听不下去,悄悄退到转角之处,不住替青梧伤心不甘。
想到当年在自己怀里长大的那个小团子好不容易找回来却还要受这样的委屈,夏嬷嬷就忍不住要冲进去替她质问一二。
夏嬷嬷也不晓得自己当年奶大的孩子怎么变成了这样不公平的偏心母亲。
稍微偏心自己养大的孩子也是人之常情,她也能理解,可是…可是怎么能偏心至此呢?
夏嬷嬷一直忍到那面带喜色的小夫妻俩从屋子里出来,她躲在墙角之后仔细盯着,确认那真真是奚清桐无疑后,一阵恶寒涌上心头。
她从前只当桐娘子心高气傲,如今看着确实打根里品性就坏了,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逼迫孪生姐妹换夫就算了,姐妹在外受苦,他们竟然能高兴成这样,眼瞧着他们走远,夏嬷嬷便忍不住冲进了屋内。
小夫妻前脚刚走,奶嬷嬷就冲进来,郑夫人有些惊讶,她其实早就有些烦这个奶嬷嬷了。
奶嬷嬷人老了,总是管东管西,还会胡乱做主送她的东西,可这是她乳母,她得管着养老送终,总是多一份容忍。然而夏嬷嬷开口便叫郑夫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夏嬷嬷人老了,腿脚却比年轻时还利索,冲进屋内就扯着嗓子喊:“夫人怎能如此糊涂!桐娘子怎么会和…”
“住嘴!”郑夫人猛地起身,茶盏被袖风带翻,温热茶水泼在夏嬷嬷的衣上。
她心跳如擂鼓,生怕被旁人听见,可起身才想起来这是她的院子,没有旁人,便又恢复了平静道:“你胡说什么?刚才那是清梧。”
可她刚刚慌张的神情早已说明了一切,夏嬷嬷不明白郑夫人为何连她都要瞒着。
“夫人当老奴是瞎子吗?刚出去的分明是桐娘子!老奴看了那么多年,怎么会认错!”
一切恍然大悟,怪不得上次细雨不让三娘子去宋家,因为在宋家已经不是清梧娘子了。
见夏嬷嬷确实已经认出来了,郑夫人便也懒得装了,反正左右夏嬷嬷是她的乳母,难道还会对外说去么?
她提裙慢慢坐下,干脆承认道:“是,嬷嬷你没看错,那就是桐儿,但这又如何?”
这又如何?
夏嬷嬷真是认不出这个她亲自奶大的孩子了,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她变成这样冷漠无情的呢?
她简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只那么愣愣地看着郑夫人,“夫人那在行宫的是……”
可话说到一半,夏嬷嬷已然猜到了结果,最后只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清梧娘子是自愿的吗?”
那样含着质疑和指责的目光让郑夫人心中猛地生起了火,指责,指责,又是指责!
她最怕的就是旁人的指责!当年孪生姐妹丢了一个,谁不是指责她这个当娘的?
郑夫人压下心中怒气,冷声道:“自愿的,当然是自愿的!”
然而这话夏嬷嬷根本不信,她摇着头道:“怎么可能是自愿的,宋郎君高中探花,这样的时候,清梧娘子怎么会愿意换?她又不是傻子。”
看着夏嬷嬷明晃晃地写着就是她偏心的目光,这让郑夫人的内心更加烦躁了。
“就算不是自愿的又如何?”
“太子被废,桐儿过的了那样的苦日子?正巧云鹤爱慕的也是桐儿,她们姐妹互换怎么了?清梧在乡野长大,她不是喜欢那样的生活吗?曾经她不还叫嚣着要离开奚家么?现在让她去过庶民生活了,难道还委屈她了不成?”
郑夫人说的越来越快,也说的越来越绝。
生这丫头就没给自己带来什么好事,生产时便疼了她六个时辰,桐儿在她之后半刻钟就出来了,她四岁时又丢失,让自己饱受亲人的责备,现在还是因为她,连自己的奶嬷嬷都觉得自己偏心不公。
郑夫人竟生出浓浓的怨意,再想想小女儿的乖巧出众,她便觉得自己的行为更加合理了,可她这一番言论却是让夏嬷嬷震惊万分,下意识反驳道:
“桐娘子不能过,清梧娘子就行了?难道因为她受过苦就要一直受苦么……”
“够了!”郑夫人抄起桌上的空杯砸在夏嬷嬷身上,“你不过是个奶娘,也敢议论主子的家事?!”
不待夏嬷嬷反驳,郑夫人已暴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那些好事,私自挪动我的东西送给旁人……我也懒得追究,从今日起,你就去庄子里养老,再敢胡言乱语——”
“小心你的舌头!”
夏嬷嬷踉跄着扶住一旁桌椅,茶杯已碎在她身侧的地上。她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郑夫人,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一般,那个曾经满怀慈爱嘱咐她要照顾好孪生女儿的母亲哪里去了?那个说要给自己养老送终的女郎哪里去了?
夏嬷嬷心中突然涌出巨大的恐惧,她不敢再留在郑夫人身边了,去庄子上也是好的,她愿意去庄子上,可她的心中忽然又出现十四年前上元节那张稚嫩的面孔——
夏嬷嬷突然跪了下来,“老奴请求去照顾清梧娘子,夫人就当让老奴去赎罪吧!可怜的孩子……是老奴当时没看好她……”
可赎罪二字像根刺扎得郑夫人太阳穴突突直跳,这老婆子明明知道当年她们俩是站在一起的,她偏生还这么说,郑夫人就像是被戳中了什么一样,胸中恼意更甚,“赎罪?赎什么罪?明明是她自己乱跑的!”
可连她自己说完都不能再说下去,郑夫人难堪地闭上眼眸,记忆再次回到十四年前的那一天。
她带着孪生女儿并夏嬷嬷和两个丫头一起去上元节逛灯会,她一时被从未见过的精致彩灯迷了眼……
“没有……清梧娘子小时候是很乖的,若不是叫她,她一日都懒得动一下,难道不是夫人您顾着看彩灯,才把她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