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白千灯,这世上已再无亲人,也再不可能有无缘无故呵护你、宠溺你、保护你的人了。
一旦察觉了自己在暗暗贪恋什么,她立即抬手按住似还隐隐作痛的眉上伤口,企图将可耻的躲避欲望挤出脑海,强迫自己直面一切。
再想想,她又觉得自己之前的怀疑荒诞可笑。
临淮王正在千里之遥的朔方养病呢,她居然怀疑府中的凌天水与他有什么关联。
更何况,临淮王之前来京时,郜国大长公主应是见过他的,可在山陵那一场冲突中,萧浮玉让凌天水下跪赔礼,公主也并未阻拦。
她默然笑了笑,打发走侍卫,将临淮王的信锁入抽屉。
外头传来通报声,是定襄夫人过来了。
“灯灯,你可有闲暇?关于府中事务,姨母想和你商议一二。”她神情温和,仿佛全忘了昨日的尴尬,“我来协理你娘丧礼,可适才清点陪葬物,尚且差了首饰头面。按礼,国夫人规制,这是不该俭省的。”
“自然不会,只是之前乱军肆虐,首先劫掠的便是王府库房,为了保住贵重物事,璎珞姑姑带人将御赐之物以及金银玉器藏入了地窖中,如今尚未清理出来。”
母亲的后事自然是头等大事,千灯揉揉眉心起身:“姨母提醒的是,咱们去库房瞧瞧。”
库房在厚重院墙之中,千灯尚未接近,便听到喧闹动工声。
当日乱军在府内没搜到好东西,气恨之下将库房扫荡烧毁,等长安平复,城中又遭了洪涝,雨水泥浆与火焚灰烬尽数倒灌入库房地窖,如今下方污水狼藉,无从收拾。
因想着金银玉石不怕火烧水淹,这段时间诸事忙碌,又在守丧,府中也顾不上清理,只紧锁了仓库院门。如今即将发丧,事死如事生,母亲生前珍爱的首饰器玩,自然得清理出来随她下去的。
耳听得乒乒乓乓,金家的施工队正在搬运砖石,解木剖梁,重建库房。
“这砖不行,不够宽也不够厚,听刘师傅的,换成五尺的来!这可是王府库房,务必要百年坚实,风雨不侵!”
金堂正在现场呼喝督工,一转头看见千灯来了,立时殷切地迎了上来:“县主,王府御赐之物众多,我怕工人有手脚不干净的,因此特地挑选了最为信得过的一批人,我也亲身来监督,保准府中器物一样也不少,绝不会出岔子!”
“辛苦金郎君了。”千灯知他一直为王府尽心尽力,如今府中大致恢复被洗劫前的模样,让她心下不由感动。
“为县主效劳,我甘之如饴!”金堂冲着她傻笑,白嫩的脸蛋上沾了不少泥灰,显然这娇生惯养的首富儿子也是初次干大事。
千灯朝他点了点头,说道:“其他事情倒不忙,你看这两日能否先将地窖中的东西清理出来?”
工人们围到地窖边一看,下方积了满窖污水,水中又全是横七竖八的破砖烂瓦淤泥朽木,顿时个个直嘬牙花子:“这……一时半刻怕是难搞。”
金堂却毫不迟疑,对众人摊开巴掌:“天黑前把地窖杂物污水清空,给你们每人五贯;下水清理的,再加五贯。”
话音未落,一群人蜂拥而上直扑地窖,抄水桶的、弄爬梯的、系绳索的,争先恐后往里跳,也不怕天气寒冷,蹚着及胸的脏水便去清理杂物。
眼见进展顺利,金堂面露得意之色,开开心心地对千灯保证,明日尽管派人来清点库中财物。
千灯又与定襄夫人商议了一下,里面其他贵重物事也就罢了,御赐的东西绝不能有闪失,否则朝廷怪罪下来,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最后商定,璎珞姑姑与金堂在此间负责清查地窖中取上来的财物,送到院角尚存的厢房内,定襄夫人便在厢房与璇玑姑姑带领侍女们将其清洗造册,免得遗漏丢失。
等一切事情商议妥当,已是日近中午。膳房备了饭菜,便设在西院小厅中,千灯换了衣服陪姨母用膳。
因在热丧期,没有准备大鱼大肉,但厨娘们做的菜品也十分精致,尤其是其中一味洛阳燕菜,让定襄夫人一吃之下,顿时面露惊喜:“这是我与你娘幼时吃过的口味啊!洛阳一带,唯有咱们那边用伏牛山的花菇切细丝入燕菜,是你娘教府中厨娘如此做法吗?”
千灯倒是不知,传菜的琥珀跑去厨房打听,回来笑吟吟引着时景宁入内,道:“原来这道菜是时郎君做的,难怪呢。”
“是,因为夫人是虢州人,所以我之前留意过那边的口味。”时景宁含笑向千灯与定襄夫人致意,“也是第一次做,还望县主与定襄夫人不要嫌弃我技艺浅陋。”
千灯道:“时郎君是光禄寺珍馐署丞,自然手艺绝顶,不必过谦。”
定襄夫人打量着时景宁,见他虽从厨下过来,只穿着家常的窄袖布衣,但难掩眉目清秀俊雅,不由诧异问:“王府中还请得动光禄寺的御厨?”
“时郎君如今住在我后院,只是偶尔闲暇会小露身手。”千灯介绍道,“论起细心体贴,他是诸位郎君中第一位,我也常受口福泽惠。”
见县主这般盛赞自己,时景宁垂首含笑:“县主谬赞了。”
听说这位也是千灯的夫婿候选之一,定襄夫人难免又多看了他一眼,心下暗自把他和杨槐江比了一比,只觉得郁闷——
论身份吧,人家是光禄寺正经官员,自己家儿子只是个白身;论性情吧,看他一派温柔蕴藉,自己家的整日花天酒地;论情意吧,人家言笑晏晏,自己家的一来就得罪狠了县主……
更不能比的是,时景宁文雅俊朗,似桂如兰,而她儿子呢,以前还算不差,可如今一张脸都成花猫了,简直难以见人。
她的脸和心一起沉了下来,那道燕菜也懒得吃了,等时景宁走后,才道:“一个大男人,做后厨的活计,终究上不了台面。”
“是么?我倒和姨母看法不一样。”千灯夹两箸燕菜随便吃着,“时郎君勤奋上进,父母虽然去世得早,但他十来岁便撑起整个家,奉养全家老幼,四个弟妹都乖巧懂事,有他这个哥哥言传身教,教养得比其他孩子都好。这样的人品心性,寻常郎君比不上。”
“姨母看你也是想得简单了,将来谁若嫁给他,等于要帮衬他一大家子,我看烦心事定然不少。”定襄夫人悻悻道,“可你若嫁入杨家,便是养尊处优,哪需要打理这些……”
“姨母,我娘临终前,给我指定过夫婿。”千灯垂下眼,平静饮了一口汤,“当时朝廷指定的诸位郎君在外堂,我娘指着他们中间的一位,替我定过了——虽然事起仓促,她指的究竟是谁,我尚未得知,但表哥绝不在其中。”
“那……那你们小时候,你娘也曾说过,你与槐江合适的,将来可亲上加亲。”定襄夫人不肯放过她,固执道,“灯灯,姨母是过来人,掏心掏肺跟你说句话。男人其实都差不多,你表哥或许不成器,但男人嘛,年轻时浮浪几年,等有了家室,不就稳重起来了?”
千灯正不知如何回答,却觉手上一紧,定襄夫人握住了她的手。
“灯灯,姨母是真心实意为你打算。我看你那些夫婿人选,与你毕竟相处时日尚短,哪像你表哥,自家人知根知底,无须担忧。与其让你后院这群男人争风吃醋惹人耻笑,还不如让姨母给你吃颗定心丸。等你嫁进来,姨母定会事事站在你这边,替你管束好槐江,只要姨母在一天,绝不会让你不称心!”
她卖完旧情又卖惨,甚至赌咒发誓上了,千灯哪有不懂的。
姨母如今是铁了心打她主意,送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上仕途,也帮她管束压制逆子,求一个后半生顺遂牢靠。
第十七章 九树银花
她的手并不温暖,甚至箍得千灯有些疼痛。她冷淡地抽回手:“我再想想吧。姨母进京后,去看过葭沚表姐了吗?她这胎怀得不易,可我重孝在身,无法经常去探望……”
“如今你与槐江才是正经大事,她那边不急。”定襄夫人显然没空管女儿,“灯灯,你表哥才是我杨家男丁,只有他能撑起我杨家门庭,是姨母唯一的指望了!”
千灯默然一哂:“哦,这样。”
定襄夫人这才想到王府中只得千灯一个了,顿时有些讪讪,叹了一口气,惋惜道:“说来说去,还是当初你娘怀着头胎的时候,不该辛劳奔波。唉,若不是前头那个男娃没了,你们王府何至于此?”
看她这番作派,千灯心下微冷,也没有了叙话的兴致:“那时我爹重伤垂危,我娘奔赴前方照顾,因此小产也是无奈。如今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娘自己该也淡忘了……”
“自己肚子里一天天长大的孩子,却忽然没了,这能过去吗?能淡忘吗?”定襄夫人的声音陡然尖厉起来,盯着她狠狠呵斥道,“你还没嫁人,未曾怀胎产子过,你懂什么!”
千灯扯了扯嘴角,她这个姨母,自己一辈子也没养出过孩子,训起别人来倒挺在行。
见她表情冷凝,定襄夫人又放软了语调,一副推心置腹模样:“姨母只是惋惜,那可是个男胎,一个家哪能没个男人撑着呢,咱们女人连给长辈发丧的资格都没有。你看我膝下,还好有槐江这个儿子,若没有他,我在杨家只有被族人吃了绝户的份,是不是?”
所以,你是准备带着这个儿子来吃我这个绝户吗?
“多谢姨母提点,我知道了。”话不投机半句多,千灯向旁边侍立的玳瑁使了个眼色。
玳瑁会意,假装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正要找个借口帮县主开溜,门口人影一晃,只见杨槐江顶着那张血痕宛然的脸,笑嘻嘻地进来了。
“哟,表妹也在啊,正好,原本我还想托母亲把东西送交给你呢。”他将手中一个首饰匣子递到千灯面前,说道,“昨夜我左思右想,前番对表妹实在是冒犯了,因此特地寻了薄礼奉上。还望表妹不计前嫌,接受表哥这一番心意!”
千灯瞄着他脸上的涎笑,心知肯定有问题,但他将她堵在定襄夫人身边,又把首饰匣子打开,硬顶到她面前,她竟连躲避的余地都没有。
被迫无奈之下,她唯有垂下眼,看了一看匣子内的东西。
匣子内衬着深红色丝缎,上面摆放着一套银首饰,制成九棵花树模样,银色花朵簇拥成束,镶嵌着珍珠,精细雕琢,十分华美。
她一眼便觉得这首饰熟悉,再一想,这种花树正是宫花样式,与太子送给她的九树金花差不多。
只不过民间不敢逾制,因此用的是银质,但这种精细程度,加上镶嵌的浑圆珍珠,也是相当贵重了。
旁边定襄夫人看了一眼,会心赞赏道:“这套首饰可真漂亮!县主正在丧期,银花不显奢华,槐江这个礼啊,选得用心。”
千灯抬起眼,笑了笑道:“多谢表哥费心了,只不过男女授受不亲,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能收受男人的礼物,而且还是首饰呢?”
“哎,咱们是自家人,有什么关系呢?”定襄夫人略提衣袖,露出腕上一个金手镯,说道:“你看,这还是你娘送我的呢,因着我闺名,她特特为我定制的。”
定襄夫人名叫梅溪,手腕上这金镯子便制成梅枝缠绕形状,上面点缀的梅花也是赤金点成,果然是特制的。
“虽则我前个男人是金匠,但他小本生意,又是个粗枝大叶的男人,哪能给我这般合意的金镯子?”定襄夫人抬手帮着杨槐江将匣子又往她面前递了递,眉开眼笑道,“你看槐江这孩子,也算是细致体贴,既然表哥诚心实意来致歉,你这个表妹,可不能不给面子啊。”
“是啊,还望表妹收了吧,否则表哥我心里,可不好受呀~”
看着这对一唱一和的假笑母子,千灯心下烦躁,当下将逼上来的匣子一推,也懒得给他们面子了,一侧身从他们的包围中挤出,说道:“表哥心意我领了,只是收受金银首饰怕是要落人口实,委实不便。”
见她抛下他们,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定襄夫人忙追上来,想要拉住她,却见璇玑姑姑从院外匆匆走来,一看见千灯便道:“县主,光王携世子来祭拜夫人了。”
一听是朝廷王爷来了,定襄夫人哪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千灯离去。
“行,不收就不收吧。”杨槐江抱着首饰匣子撇撇嘴,冷笑道,“我就不信她躲得过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
与凭军功封王的千灯祖父不同,光王是先皇幼子,当今皇帝的十三弟,正宗的皇亲国戚。
他与昌化王世子颇有交情,如今因战乱后洛阳守卫有变,即将前往监军,赶不上杞国夫人丧礼,因此提前过来致祭。
随他前来的是光王第四子李滋。小世子如今年方七岁,长得玉雪可爱,性子却十分沉静,一双清澈大眼睛显得比同龄人都要幽深。
他恭恭敬敬随着光王上香,又在杞国夫人灵堂虔诚祝祷,毫无他这个年纪的浮躁跳脱。
璇玑姑姑给他递了橘子,他只拿在手里看着,却不曾入口。
光王对千灯道:“这孩子自小特别怕酸,因此不爱吃橘子。”
“这是江南来的,应该挺甜。”千灯接过来帮他剥开,自己取了一瓤试吃,对李滋道,“我尝过了,不酸的,你放心吃吧。”
李滋才点点头接过,看了看橘子,说:“县主和杞国夫人好像啊。”
千灯有些诧异地扬扬眉,自小众人都说她眉眼更像父亲,还没有人说过她与母亲特别像的。
而李滋认真地说:“三年前,父王带来我祭拜昌化王时,杞国夫人给我剥橘子吃,也是先替我尝了一瓤,说不酸的,放心……而且你们剥橘子皮都一样,先从中劈成两半,然后左右各撕成三片,最后剥出一朵六瓣橘皮花。”
千灯回头看向母亲的灵位,眼泪不由夺眶而出。
光王默然轻抚李滋的头,神情也有些黯然。
第十八章 小世子
拭去眼泪,千灯请他们到旁边花厅坐下,奉上香茗:“早就听说小世子聪慧异常,过目不忘,今日一见,果然与常人不同。”
光王对这个儿子也是颇为自得:“他记性委实出众,无论什么书都是过目成诵,我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也是从不忘却。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也记得太多了,忘不了,也是种烦恼。”
千灯又问了洛阳那边的安排,得知那边过去后会与朔方军交接,想起跋扈独断的临淮王,以及祖父对他“狼子野心”的评价,她心下难免迟疑,委婉道:“那零陵便预祝王爷一路顺利,朝廷军与朔方军和衷共济,交接顺遂。”
光王在朝堂打滚多年,岂会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笑道:“无须担心,临淮王与我素有交情,否则朝廷为何遣我去接手洛阳呢?当年在战场上,他还曾为我挡过一刀呢。”
安静吃着橘子的李滋也抬起头,指了指自己的左腕上方:“我看过那个刀伤,在这里,好长一条呢!”
千灯看看他比划的地方,心想,男人手上有伤的可不少,凌天水也在相同的地方有一条——虽然他是小时候摸鱼划破的。
但听他们如此说,她也略觉安心:“我也听说,朝廷欲加封临淮王为尚书令,但他辞而不受,由此看来,他确有忠于大唐之心。”
“是啊,你们祖父同为异族,也都为保大唐江山而累军功封王,实属难得。”光王赞叹道,“忆昔开元全盛日,天下万族咸归我大唐,百姓安乐,万邦富强。我相信,只要时局安稳下来,大唐定能光耀中兴,重回昔日荣光。”
千灯默然点头,还在想着凌天水和临淮王手上的伤,抬眼忽见璎珞姑姑站在厅外,神色迟疑不定,又不敢进门。
千灯便向光王告罪,出去询问是否有事。
“刚刚清点器物时,发现库房造册全被乱兵焚毁了。其他物事还能慢慢清理,可御赐之物要是与内库赏赐档对不上,怕是内府要开罪呀……”
丢失御赐之物,自然是重罪。千灯眉头微皱,低声问:“姑姑看,能不能找人借阅一下内府卷宗,咱们抄录一份,好对照着收拾出来?”
“内府档案,事关天家机密,再说库房是重地,宫外人怕是难以进出吧?”光王不知何时已经听到她们对话,牵着李滋走了出来。
千灯点头,一时踌躇。
见她为难,光王笑了出来,拍了拍李滋的小脑袋,说道:“不过,我家四郎常在宫中玩耍,到处都熟悉的,若是县主信得过,让他帮你看一眼档案,回来后帮你补一份单子,倒也方便。”
千灯惊喜不已,忙俯身对李滋致谢道:“如此倒要劳烦小世子,用你过目不忘的本事帮我们王府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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