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天水打开箱子看了一眼,微皱眉头。
千灯凑过去一看,这箱子用老榆木制成,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各种小刀子、小镊子、小夹子、小剪子,更有不知何用的小通条、小铁丝、小勺子、小碗儿,全都用精铜制成,打磨护理后光亮洁净,看着就跟一套小孩子玩耍的餐具似的。
千灯瞥瞥凌天水的手,他伟岸高大,手掌也比常人宽大许多,因为久在战场上历练厮杀,他的手粗粝有力,多有薄茧,此时拈着这套精细的小工具,着实有点违和。
见她在端详自己的工具,凌天水不动声色,将箱子盖好丢上马车,示意千灯道:“走吧。”
昌化王府的马车总算修好了,可两个男人的体型太大,尤其凌天水还不肯收敛那双无处安放的长腿,让坐在内侧的千灯不得不紧缩身子,在心里考虑起怎么说动璎珞姑姑,让她从府中再抠点钱出来,弄辆大一点的车。
正在想着,忽听崔扶风开了口,问凌天水:“凌兄初来乍到,既然县主托你参与案子,那你可知道金堂和孟兰溪的具体情况么?”
凌天水取过旁边的卷宗看了看,道:“听说过金堂这个名字,好像是长安首富的幼子?”
“正是。”崔扶风介绍道,“金堂自幼备受家人宠溺,又被身边诸多随扈奉承追捧,因此养成骄纵任性的性子,时有冲动话语,但他本性还算不坏,听说于广陵父母在沦落时求他家接济,就是他开口说的情。”
“然后,自以为能控制对方,还将于广陵带进来帮助自己参选?”凌天水口吻淡淡的,不无嘲讽,“所以,当知道于广陵中选时,金堂应该会比任何人更恨他吧?”
“确实,于广陵之死,金堂的嫌疑应该是所有人中最大的。但是,郑君山之死,彻底推翻了这个可能性。”崔扶风将郑君山之死详细对他说了一遍,又道,“若凶手是金堂,郑君山便不可能借此勒索,更不会死于真凶之手。”
凌天水略一思忖,问:“郑君山对商洛吐露真相之时,身旁都有什么人在?”
千灯回忆道:“商洛对我说,他与郑君山交谈之时,旁边并无旁人。但我记得他当日是与国子监众学子一起出去的,因此凶手最有可能是学子中的某个人,后面在学堂下手,也能及时顺利逃脱。”
凌天水翻看着郑君山案卷宗,问:“这么说,县主认定孟兰溪并非真凶?”
“我只是希望……”千灯想着暴风雨中逝去的孟夫人,也想到了自己遭受无妄之灾而逝去的母亲,神情黯然道,“这案子能真相大白,让死者在泉下能安然瞑目。”
凌天水抬眼望她,深黑浓睫下一双眼显得格外暗沉,沉默打量着她。
自出生以来,千灯从未被人如此肆无忌惮地审视过,心下不由升起一种混合着羞恼的微悸,狠狠地瞪了回去。
他却不以为意,挑挑眉沉声道:“虽然此案与县主有关,但我建议你冷静抽离,最好是以局外人的目光来看待案情,不要对涉及此案的任何人、任何人投以任何事先的期待。不然,你心里有了预设的期望后,会极大地影响你的判断力与分析力,导致你被自己蒙蔽欺骗,寻找不到真相。”
千灯虽有些不喜欢他的态度,但他说得确实有道理,便别开了头,道:“我尽量。”
崔扶风则道:“依我看来,县主对每个未婚夫候选者都有了解,这未必便是坏事。”
千灯想想,问凌天水:“说起来,你应当熟悉孟兰溪的家中情况吧?我看孟夫人谈吐举止,当年定然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怎么如今孤儿寡母,带着儿子独居于陋巷,族中少人来往?”
出乎意料,凌天水摇了摇头:“不熟,我只在年幼时与她接触过。她后来的遭际,我只从别人口中听到转述的一二。”
“当初孟兰溪入选时,我曾去孟家走访,与孟夫人倒是有过接触。”崔扶风见她有探究之意,便将孟兰溪家中的事情略略说了一下。
“孟兰溪的祖父早亡,族中无人体恤孤儿寡母,孟父早早自立,运送茶饼去西北售卖。而孟夫人出身川中,因战乱流落西北,与孟父患难中结为夫妻,随他回了襄州,不久生下了孟兰溪。但天有不测风云,孟兰溪五岁时家中遭遇山洪,祖母与父亲俱殁。原本他们曾依附堂伯父家中一段时日,但因为……其间发生了一些矛盾,堂伯母在外面找了间宅子安置他们,便不再怎么来往了。”
凌天水紧抿薄唇,面上神情沉郁,一言不发。
第三十二章 义庄
千灯想到孟夫人所居的那间逼仄小屋,再想想这么美的一个寡妇带着幼子住在外面,又想到遴选时孟兰溪因为一句“送养”就给金堂下药报复之事,哪还不知道崔扶风省略掉的矛盾——
必定是孟兰溪那位堂伯父对孟夫人图谋不轨,因而被堂伯母不容,母子二人便在外勉强栖身,再不与孟家族中来往了。
“既然如此,为何以孟兰溪这般身世,能被选中作为候选人呢?”
毕竟,能入选的都是家世不错又在朝廷有职位的,孟兰溪这样的情况,原本应该没有资格。
“其实一开始选中的是国子监另一个孟家子弟,也就是他的堂兄。但因为……”崔扶风说着,略顿了顿,将“县主你凶名在外”几个字吞回了肚中,只道,“总之,他伤了腿无法参加遴选,于是堂伯父便将当初做过收养文书的孟兰溪拉出来,顶替成了候选人,来到了这边。”
千灯挑挑眉,问:“孟兰溪那个堂哥,事发那日在国子监中吗?”
“不在,他那腿疾阴雨天就发作,这些时日卧床难起。”
对于这种无关人等,千灯倒也不在意,只问:“按照咱们上次在国子监发现的那点线索,你看孟兰溪洗脱罪名有多少希望?”
“难说,毕竟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而他身上背负的嫌疑又实在太大了。”崔扶风说着,又将上次国子监的一应卷宗递给凌天水,千灯也将当时细节详细在描述说了一遍。
马车颠簸,凌天水的手与眼却很稳,将卷宗迅速浏览完,前方也已到了义庄。
他将卷宗合上递还给崔扶风,推门下车:“目前一切都还只是猜测,没有事实支撑,先去看了于广陵尸身再说。”
长安义庄设在阴湿山脚,厚墙密瓦,古木森森,即使夏秋时节也是阴风阵阵。
千灯迈入其中,便感觉到扑面而来的一股古怪气味,让她整个人毛骨悚然,下意识捂住口鼻。
崔扶风也有些迟疑,面露不适。
凌天水平静地从箱中取出面罩,给他们一人分了一个:“腐尸加上阴雨天,应当是沤烂了,难闻——这个义庄尸体保存得一般。”
千灯听他这话,抓着面罩的手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神情如常的男人:“腐尸……沤烂了?”
崔扶风也是脸色难看,担忧地看向千灯。
凌天水却如谈论今天天气般取过面罩戴在了脸上,包了个密不透风,道:“希望烂的不是于广陵尸身,至少,伤口不要烂成泥了,妨碍检查痕迹。”
不祥的预感总是会成真。
出示大理寺令信,三人被指引进入西侧厢房,顿时被面罩都遮盖不住的臭气熏得差点冲一跟头。
看守义庄的老兵将一具尸体的盖布掀起,说道:“这便是五日前大理寺送来的尸身了,胸口中刀的那具。旁边那个是头部重击而死的那具。”
千灯一眼便看见了白布下的那具身躯,果然如凌天水所说,已经开始腐败了。
数日前还腼腆地站在雨中朝她低头而笑、如同林下泉边一只无辜文鹿的郎君,如今呈现出一种骇人的苍白,全身的血脉因为腐败溃烂,使尸身遍布水泡,腐水滴落。
她下意识转过身去,隔着面罩捂住自己的口,趔趄走到檐下,扶着柱子,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可是,眼前出现的,不止有于广陵朽烂的身躯,还有父亲在云陛上被践踏成泥的身躯,母亲在庄子中分解崩坏的遗体。
她最依恋的、最难舍的亲人们,都已如这般血肉朽烂,肌骨成泥。
她颤抖的手按着面罩,如濒死般竭力喘息着。
右眉的伤口突突跳动,她死死按住它,只觉得头痛欲裂,胃部抽搐,终于还是控制不住,扯下面罩吐得眼前发黑,满脸是泪。
崔扶风见她身子虚软,怕她从台阶上摔下去,一手扶住她,一手轻拍她的背,抚慰她微颤的身躯。
凌天水站在门内冷眼旁观,目光落在崔扶风轻抚的手上,冷冽的眼神中透着一丝玩味。
直到腹中所有东西一点不剩,喉咙连同肺腑痛得如同被撕裂,千灯才勉强站起身,靠在柱子上竭力抑制自己的喘息。
崔扶风给老兵塞了一些钱,麻烦他清理狼藉,又去厨下寻到汤罐,倒了碗温水给她。
千灯向他道了谢,将口中苦味一点点漱去,又喝了两口水平定呼吸,捧着碗定了定神。
“好了么?”背后传来凌天水的声音,不带丝毫体恤之意,“好了就过来记录验尸档案。”
崔扶风眉头微皱,转身对他道:“我来记录吧。”
其实他出身大唐顶级名门,自幼松竹为伴、日常焚香静坐,不沾污秽,如今闻到这腐臭味,加上胸口旧伤未愈,他也是恶心作呕,连心口也是隐隐作痛,怕是强抑恶心之时,连伤口都被牵动了。
凌天水却并未应允,只问:“我还需要个人打下手,崔少卿确定要选录档?”
崔扶风看向千灯,千灯咬紧下唇,将碗搁到窗台上,抬手以掌心抵住自己右眉,身躯与手臂都在微微发颤。
“或许,找义庄的人帮个忙也可,我看县主身体有些不适……”
崔扶风迟疑开口,而凌天水却打断他的话,那冰冷的嗓音不曾掺杂半分情绪:“所以县主还坚持要参与此案吗?你说你希望真相大白,希望死者在泉下能安然瞑目。可想要揭发真相,就是要在腐臭的尸身中搜刮,在污秽的脏腑内寻求,在破败的经络里抽丝剥茧,你这个养尊处优的名门贵女——”
他那双比常人都要深黑的眼睛定在她身上,就如深渊在凝视着她:“还敢过来直面真相吗?还会发誓为死者申冤吗?”
千灯没有回答,她只深吸了两口气,然后缓慢地、艰难地转头,强迫自己再度向于广陵的尸身看去。
千灯,不要怕。
于广陵,他是很好很温和的人,就和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一样。就算在九泉之下,他们也会护佑你揪出凶手,将一切谜团驱散,让她再无疑惧,在自己的人生路上一直走下去。
她这样想着,呼吸终于平稳下来,颤抖的手也缓了下来。
紧咬住苍白颤动的唇,她摸出塞在袖中的面罩戴上,甚至还朝着凌天水点了一下头,才抬脚进了停尸的内室。
凌天水挑眉看了看她,从巷子中取出一本折页册和笔墨给她。
她接过纸笔,掭饱墨汁,将册页捧在手中,在一片腐败的诡异臭气中,手悬在其上,虽然还难抑地轻颤着,却已经在等待他的话语。
凌天水示意崔扶风检查箱中工具,自己先取过鞣制得极为薄软的一双羊皮手套戴上。
他的手比常人大,所以手套并不太合适,箍在手指和虎口十分紧绷。幸好羊皮刮得很薄,有一定的延展性,勉强可用。
他扫了木箱一眼,示意崔扶风将其中一把尺子递给自己,开始测量。
“验:死者身长约五尺六、七寸间,死亡五日以上,衣衫、发间、肌体见沙土泥浆痕迹,有污水浸没痕迹……”
他说得缓慢而清晰,让千灯有足够的时间与力量,将于广陵尸身的状态记录下来。
他下手也比较慢,毕竟他并不熟练,对于这种事情,他看得多,自己动手比较少。
自幼在阴谋与血腥中长大,他曾千百次站在仵作的身边,看他们下刀切开喉管、剖开胸膛、泡制头颅、开腹搜肠,各种匪夷所思的死法都曾呈现在他的面前。
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下属……
朝廷派来的使官、亲人指使的探子、毒药与阴谋中离去的将士……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一直在经历各色死亡。
他唯一欠缺的,只是使用这些工具的熟练度。
毕竟比起验尸,他更擅长把人变成尸体。
第三十三章 验尸
“死者四肢、躯体、头部无殊,胸部心口偏左有一处致命伤,伤口长约一寸半。”
说着,他让崔扶风给自己从箱中翻出个小夹子,又取过一把比较趁手的小刀,撑开于广陵胸膛伤口,查探腐肉下勉强可寻的残留痕迹。
“凶器自胸骨左侧刺入,断第五根肋骨,深约四寸余,直刺心脏,心跳立断,须臾即死。”
听在耳中的残忍话语,化成千灯笔下血淋淋的记录,强迫她将所有字句都听进去,深刻入心,行经大脑,再从指尖流泻而出。
在这周遭可怖局面之中,凌天水查看着尸体,却还感叹了一句:“这个凶手,下手非常准,力道也很够。雨中窄巷,死者仓促入内,他能分毫不差地一击即中,做得很干净利落。”
崔扶风道:“孟兰溪那般文质彬彬的一介书生,不太像这般凶悍的老手。”
凌天水没回答,只继续查验尸身的其他地方:“死者指甲内有泥沙,口鼻泥沙俱有泥污,应系中刀后面朝下扑倒于泥水中,企图呼救时呛咳入口部、肺管所致。”
说到这里,他又再度检查于广陵心口的致命伤,沉吟片刻。
一直埋头记录的千灯终于抬起头,向着他、也向着于广陵尸身的地方看去,等待着他后面的话。
“伤口内泥沙水浆甚少,不像在泥浆中过久接触过,与口鼻、指甲处迥异。”凌天水终于缓缓道。
崔扶风仔细一想,回头与千灯确认:“我记得当时尸体是泡在泥水中的吧?”
千灯点头肯定:“是,我当时便在现场目击,于广陵的尸身俯扑于夹道水坑中,双手举至肩上,似是临死前努力要撑起身子,但……”
“这便是一个难以解释的怪异之处了。”凌天水又检查了于广陵的眼角、耳朵、足部,确定道,“尸体生前确系于泥水坑中挣扎过,死者在水坑中濒死直至死亡,确定无误。”
崔扶风质疑道:“可,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处致命伤,在泥水中丧命,凶手也将凶器拔出丢弃了,可那处伤口却独独未曾接触过泥浆,岂非怪事?”
“除非那个时候,他的伤口被护住了。”
凌天水这话一出口,崔扶风和千灯都觉匪夷所思。
按理,凶手杀害了于广陵,肯定不可能保护他的伤处,而于广陵当时在泥水中挣扎,临死前还企图撑起身子,更不可能捂住自己伤口。
难道是旁边还有另一个人存在,替他护住过伤口,希望能解救他?
“难道……是郑君山?”崔扶风下意识脱口而出,随即又摇头否定,“不可能,他当天并未迟到,也就是说于广陵临死之时,他并不在夹道中,更不可能救助他。”
千灯也道:“我记得,他对商洛说的是,‘不小心发现了凶手作案的手段,只是当时还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若是他目击了杀人现场,肯定不会这样说。”
“作案手段,只是当时还不知道……”凌天水若有所思。
“对,所以凶手事先便动了手脚准备杀人,而且很可能是在夹道内,被郑君山凑巧看见了——我想,或许他动的手脚,与尸身上怪异的现象有关?”
千灯的判断让崔扶风微微点头,觉得很有可能。
而凌天水的目光则落在于广陵遗体上,端详片刻后,又问:“凶器在何处?”
崔扶风今日来义庄,随身携带那柄凶器而来,当下便取出来交给他。
这匕首连柄长约一尺,刃宽约一寸半,因是血水中捞起来,又逢多日秋雨连绵,匕身有一层不太分明的锈迹。
凌天水一手持刀把,一手持刀尖,将它在手中翻转看了看,道:“这把匕首,刃身的火刺都还没打磨,刃口只开了粗粗的锋刃,刀把……”
他说着,抬手试了试把手,道:“也还没固定好,随时可能松脱。凶手怎么会选了这样一件凶器?”
“这是金堂在凶案发生当日,临时从铁匠铺买的。周铁匠说,长安如今动乱,匕首之类早已售卖一空,这柄本是半成品,但金堂急用,就买走了。”
“如此看来,凶手的力气很大。”凌天水弹击匕身,听着沉闷的响声,然后又去检查于广陵胸前的伤口。
他以夹子撕开伤口查看着,然后抓起箱子中最大的一把刀子,沿着于广陵的胸骨迅速切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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