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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灯录(侧侧轻寒)


太子将名册递还给他:“零陵县主今日来找我,要将凌天水调到昌化王府中去,不知你这边是否愿意放人?”
张百湾错愕:“这……兵乱后军纪有些废弛,北衙禁军的一干将士多是刺头,只有凌司阶能镇得住他们,一时要是走了,怕是……”
见太子没说话,显然是主意已定了,他苦着脸,硬着头皮又道:“再者,王府如今唯有零陵县主,按照规制,县主不过配置几十人的卫队而已,哪比得上在北衙禁军有前途?这……岂不是浪费人才么?”
太子依旧一言不发,韦灃阳在旁边轻咳一声。
张百湾再想想,恍然道:“不过,担任县主贴身亲卫,离县主夫婿又更进一步,也是可喜可贺之事,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太子神情微冷,挥手示意他退下:“行了,去办吧。”
等张百湾退下后,太子再扫了名册上的“凌天水”三字一眼,将它交到了韦灃阳的手中。
韦灃阳揣度他的神情,俯头道:“殿下放心,属下一定为您办妥县主之事。”

千灯的马车离开东宫,在回家的路上,途径盛发赌场。
今日赌坊前,人群又是挨挨挤挤,比往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众闲人都在争相围观,看金家管事满面悲戚,一边抹泪,一边亲手将上面的“金堂”名牌取下。
“看来传言非虚,金家郎君是真的遇害了!”
“这可真是古怪了!之前晏蓬莱自尽时不是散了告白书,说县主相格之事属于污蔑,府中出事也大都是郜国公主所为吗?如今本已尘埃落定,怎的又出事了?”
“是啊,我还听说,金堂出事后,纪麟游也被大理寺收押了,难道他因妒生恨,就是杀人凶手?”
“不能吧,若是如此,怎么纪麟游的名牌还挂在上面,没有取下呢?”
好事者当即指着名牌,大声问赌坊管事:“金管事,这纪麟游怎么还在啊?不是说他卷入你们少爷遇害案了吗?”
金管家拭泪摇头:“这可不敢说!纪录事出身忠烈之家,又是御林军中要人、保家卫国的将士,素日虽然与我家少爷有小事不睦,但相信他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不会?那朝廷为何要拘押他?”
另有人窃窃问:“再说了,两位郎君之间那是小事吗?摆在面前的可是堂堂县主,又是天仙美人,这种权色兼收的好事,还不值得以命相搏?”
“可不是么,所以之前折了多少郎君进去了,剩下的这几位还是不肯离开。你别说他们,就是我,身在其中也要拼命搏一搏,万一成了呢对吧?”
“嗤,就你这模样,有资格入府为县主死吗?”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千灯隔着车窗默然看金家的人将金堂的名牌取下。
这上面,还剩崔扶风、薛昔阳、纪麟游、孟兰溪、鸣鹫和凌天水六人。
众人指点这六个名牌,又争执起剩下几人中哪个会成为最后赢家。
“金管事,金郎君不在其中了,那你们赌坊开的这个赌局……还继续作数吧?”
“是啊是啊,金郎君遇害我们都痛心,但这些押注也是我们真金白银拿出来的,都是血汗钱哪……”
在众人担忧纷纭的议论声中,金家管事含泪道:“此事虽是我家大不幸,但主子对我们发过话,既然接手了这个赌坊,那么之前所有账目都作数,只要金家一天还在,就绝对认这个账,请诸位放心!”
在叫好声中,金堂之死随着名牌的消失,似乎也被众人抛在了后头。
满街的人不是盯着剩余的六个名字盘算六选一的发财良机,就是痛惜自己之前押注的鸡飞蛋打。
“如今看来,还是崔少卿坚不可摧,始终遥遥领先。他这身份、这家世,应当是稳了吧?”
“难说,崔少卿主要是在京城闺阁中名声太差,跟他沾上的姑娘都没好果子吃。我要是零陵县主,我可不敢选他!”
“啧啧,崔少卿送了一个又一个姑娘下狱,县主克了一个又一个男人上天,我觉得很般配嘛!”
“纪麟游反正是不能选了,风险太大。”
“垫底那个凌天水依旧垫底啊,听说他身手很好,其他人要算计他挺难吧?”
“还有一个身手好的是纪麟游,还有上上个身手好的是苏云中,你说呢?”
“对,不行不行,这种粗人,我觉得他闹事的可能性比纪麟游和苏云中还大,危险!”
“孟兰溪这个文弱书生能捱到现在真是奇迹,值不值得压一把呢?”
“那相比之下,我还是押太乐丞薛昔阳吧,他这一路看着挺稳的。”
“那个回纥王子还赖着不走呢,朝廷如今什么态度啊?”
“难说,总之虽然只剩六个人,局势好像还是复杂,根本理不清!”
千灯的目光最后在那六个名字上注目了片刻,放下车帘,吩咐车夫先不回府,反而出了城,往北衙禁军而去。
北衙禁军驻于城郊,与昌化王陵相隔并不很远。
春夏之交,松柏涛声阵阵,山间花粉弥漫,送来阵阵清香。有不耐受的士卒在花粉中直打喷嚏,涕泪横流。
可惜他们的顶头上司凌天水却是铁石心肠,毫不留情,催促他们喝过汤药之后,立即恢复训练,不得耽搁。
谁知刚列好队,士卒们忽然个个瞧着他身后直了眼,个个敷衍跑阵,只顾探头打量。
凌天水回头看去,只见营门外,流云下,戴着白纱帷帽的千灯正从马车上下来,纤细身形在初夏风中如一枝初开花信,即使帷帽遮住了面容,可那清艳绝伦的风姿,依旧无法遮掩。
见士卒们那一双双贼眼努力想透过白纱一窥究竟,毫无心思练习,凌天水无奈,用鞭稍敲了敲最出格的那几人,命他们继续操练着,转身便带千灯到了营房中坐下,又让人喊了孟兰溪来一起煮茶。
千灯闻着清逸茶香,有些诧异:“怎的孟郎君也在此处?”
孟兰溪扬唇微笑,双颊酒涡微显:“如今正值松柏盛开,花粉丰盈,营中许多士卒因此而不适,流涕鼻塞起红疹者为数不少。军医对此症不熟悉,而我恰好学过这些药方,因此过来帮忙。”
凌天水亦道:“而且,他如今也有投笔从戎的意思,多熟悉熟悉军营中事务,也是好事。”
千灯骤然听闻,心下不觉诧异:“孟郎君是何时有这个心思的?国子监那边,又怎么说?”
孟兰溪也迟疑了一下,抬眼看向凌天水,四目对望的一刻,他垂下了浓长的睫毛,遮住了自己那双幽微的眼睛:“是,纵然我在国子监读一辈子书,可终究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能有何出息?何况最近学业不忙,不如看看军中有没有机会,或许以后能有帮得上县主的地方。”
“这倒不必。不过能在军中历练确是好事。相信你这般天赋资质,无论在国子监读书还是在军中行医,都能前途无量。”
听千灯这般说,孟兰溪释然而笑,陪他们坐了一会儿,又被擤着鼻涕的士卒们呼唤看病去了。
房内只剩了他们二人,凌天水给她斟上茶水,问:“今日特意至此,找我有事?”
千灯不答反问:“想问问纪麟游的事,他毕竟是你表弟,下狱之后,你去探望过吗?”
“还好,他也不算下狱,大理寺安排了净室暂时收押他,便于随时传讯。”凌天水神情淡淡的,确实看不出对这个表弟有什么特殊感情,“不必担忧,如果有什么新进展,我与崔扶风会随时跟进,与你沟通。”
“我刚刚去见了太子殿下,请他容许我们慢慢调查金堂之死,不要仓促结案。他身上确有疑问,但这些疑问也是存疑的,我心底不安定,总觉得,不该如此草率结案。”
凌天水听她这般说,微微挑眉:“你因此去见太子?”
“也不止为金堂和纪麟游,主要收获是得了太子帮助,兵部已允许我们入库查阅当年黄沙谷之战卷宗。凌郎君既然关注当年黄沙谷之战,现下你有机会彻查了,咱们好好摸一摸金家的底细。”
凌天水神情不自觉僵了一僵:“你从何处得知?”
“你之前关注黄沙谷的事吗?”千灯托腮对他微微一笑,“偶尔听说的。当年那场大战,我祖父联合了西北几乎所有势力拒敌,听说当时老临淮王虽然未曾亲往,但也派遣了朔方军中多支精锐相助——凌郎君就是西北人,不知道家中哪位亲属长辈有参战吗?”
她笑容中透着一丝神秘,带着点窥见了秘密的狡黠愉快感。
但,在发现他隐藏的秘密后,她并未怀疑揣测,反而毫不犹豫为他创造机会,即使,她根本不知道黄沙谷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心口翻涌起难言的微悸,凌天水望着她的笑容,人生第一次感觉到喉口哽住的灼烫感。

第四十一章 家丑
这灼烧感让他久久不能言语,半晌,他才逃避般地别开头,似是不敢与她对望:“县主在我入府之前不是看过我的卷宗吗?我哪有亲人殁于当年?”
“也对,是我一下子忘记了——你是纪麟游的表哥嘛,怎么可能会是临淮王麾下要人的子侄,所以对当年黄沙谷之战好奇追索呢?”千灯唇角噙着笑意,轻轻将此事带过,“不论如何,反正我已经在兵部那边署了你的名,此事就交托给你啦,希望凌郎君悉心查证,看看金家与此事究竟有没有关系,那几个乱兵与姚皋涂,又究竟能不能挖出点背后细节来。”
她本来还想提一提关于将他调动到王府中的事情,但此时此刻看见他难得在自己面前露出的无措,也不想这里横生一番争执。
反正此事已成定局,他继续呆在北衙禁军必生事端,就让她暗地替他清除掉灾患吧,反正到时候他会懂的。
因此她也只说:“若金家与当年事无关最好。金堂一直对我、对王府都付出甚多,我知道金家一直希望能重建西北的通商之路,之前攀附郜国公主、如今将金堂送到我府中,他们族中几代人都为此而竭尽心力,可惜求而不得……”
只是金家一介商贾,在朝中军中俱没有强有力的支撑。如今因为金堂之死,所有希冀更是全部落空了。
“你想要完成金堂的遗愿,帮助金家打通这条丝路?”
“是,我确实是这般想的,希望能抚慰金堂在天之灵,也借此弥补金家,让他们不至于白白在我府中失去这个备受疼爱的孩子。”
她说着,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金堂的音容笑貌,胸臆中涌起难以抹去的伤悲。
凌天水端详着她的神情:“原来金堂在县主的心中,有如许重要的地位。”
“其实,也不只是为了金堂。凌郎君,你久在西北,应知当地情况。自安史之乱后,大唐与西域的交通商道匪患丛生,凋敝难续,虽有民间商贾零星结队前往,但往往身陷险境,人货皆没。没了交通来往,西域诸国尽皆衰败,丝路早已不复当年盛景了。”
“县主的意思是?”
“凌郎君,我祖父出身龟兹,我虽生长于大唐,但身上流着西域的血脉。我想,看到故土如今衰微模样,我父祖泉下有知,一定也会难过。”
见她这般恳切,凌天水神情稍霁:“县主有如此苦心,王爷世子泉下有知,定当欣慰。”
“我这几日想过了,其实要重新打通丝路,主要依靠三地力量。一是安西都护府的中心龟兹,我王叔王伯俱在,应当没有问题;二是北庭那边的回纥,鸣鹫来大唐多有商贸之间的谈判,自然也不在话下。”
“这么说,你过来找我,为的是第三股势力,也就是朔方军?”
千灯点头,郑重道:“是。朔方军是西北最大的力量,要打通这条商路,非求到临淮王那边不可。我知道朔方军那边与朝廷的联系多由你在负责,不知可否帮我问询引荐,帮助恢复这条商道,也让金家在西北行商能受一些庇佑呢?”
凌天水望着她的目光中带着古怪又奇异的神情:“可我早已入了北衙禁军,你何以认为,我能在朔方军中有这样的影响力呢?”
因为我知道,你在朔方军中必有一定地位,不是普通人。
虽然心中早已了然,但千灯却只神色如常地对他娓娓道:“你不是负责北衙禁军与朔方军的联系嘛,我与临淮王也没什么交情,与其冒昧去问询,还不如托你联系那边与此事有关联之人,或许还顺畅些。”
虽则他曾承诺过会帮她,但西北事务繁忙,以他的身份地位,估计也不记得她这个疏于来往的孤女了,还不如明面上正式沟通呢。
“既然如此,你回去等待消息。”凌天水虽觉她今日的态度有异,但依旧还是应承了她,“其实朔方那边也早有想法。如今乱军已平,边境逐渐安定,只是边关人力、物资一时皆难以恢复如常,亟需可靠商队来往,恢复商贸,既造福百姓,也能及时交通边关。”
千灯有些惊喜:“既然如此,那么重组西北商队便十拿九稳,金家乃至大唐万千商贾梦寐以求的这条商路,定然能畅通无阻了?”
凌天水淡淡颔首:“你定会如愿的。”
得了他的承诺,她放心且欣慰,朝他绽露出一抹笑容:“多谢凌郎君,那我……也会略尽绵薄之力,回报你的。”
“十二郎,你果然在此,快跟我走!”
听到有人在书院唤他十二郎,孟兰溪便知道是孟家族中来人了。
毕竟,虽然他在孟家这一辈中排行第十二,但其实只在孟家时有人这般叫他,其余的时候,他都只是孤零零的孟兰溪。
唤他的人快步走到他身边,果然是他的伯父,急冲冲对他道:“还在这儿磨叽什么?赶紧给我回去!”
孟兰溪却不慌不忙,在卷宗上整整齐齐签下了名字之后,才不紧不慢地向面前的夫子道了谢:“我在学院的东西,这些时日就会过来取走,一直托赖夫子关照,兰溪感激不尽。”
孟伯父没在意他说什么,疾声催促道:“你这什么态度?全靠孟家你才能入国子监、成为县主夫婿候选,如今族中出事,你对我们就这态度?”
“是啊,我可真是要谢谢族中的大恩大德。”孟兰溪微微一笑,转身便向外走去。
孟伯父察觉出不对来,问了一声:“学堂不在这边,你来找夫子是做什么?”
“我要向国子监告一段时间的假,先去北衙禁军帮忙,在营中暂任军医。”
“什么?你……你糊涂啊!”孟伯父气得跺脚,愤愤道,“国子监生是将来的文官种子,你才有成为县主夫婿候选的资格。如今你跑去军营中做军医打杂,你这不是自贬身份么?县主还能把你这种人看在眼里?”
孟兰溪却仿佛没听见,只问:“不知族中有何要事,需要召唤我回去?”
孟伯父这才想起要事,也顾不得谴责他了,忙忙拉他直奔孟家族居的永达坊。
刚入坊门,未到巷口,便听得一阵鬼哭狼嚎,号丧叫屈声响成一片,显然场面十分壮观。
孟兰溪不无幸灾乐祸,施施然进内一看,族老们在列祖列宗的灵位前跪了一地,族长正率领着几个德高望重的叔伯辈在扯祠堂墙壁上张贴的东西。
过去一瞧,一张张贴的全是旧年账目,正是族老们当年侵吞弱势族人财产、欺压孤儿寡母吃绝户的罪证。
也不知这些东西是在哪儿、被什么人找到的,连三四十年前族长与堂兄把小房财产二一添作五的去向和分割办法都笔笔记录在案,再清楚明白不过。
如今孟氏宗祠边早已围满了过来看热闹的人,不是嘲讥嗤笑就是指指点点,孟氏一族这回算是把百年的脸都丢尽了。
一见孟兰溪露面,立即有好事者指着族长手中那叠纸,说道:“傻小子,快去瞧瞧你家的账目!可怜呐,孤儿寡母投奔宗族,结果族田收益中原该你们的例银,全被你大伯一家联合族老们侵吞了,加起来不过拿了他们指缝间漏的十之一二!十余年哪,你们娘俩真是受苦了!”
“哦,竟有这样的事情?”孟兰溪脸上露出些敷衍的错愕神情,却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激愤去质问,反而饶有兴味地欣赏起几张贴得比较高而尚未被撕掉的那些账目,看看有没有人比自己还惨的。
这手段,这清楚打击的模样,很像一个人的手笔啊……
他心中想着,回头看着人群后看去。
纷纷扰扰的街巷之外,一辆马车静静停在巷口。
马车并不起眼,普通的青篷黑木车身,但此时车帘被掀起一角,露出了车内静静查看外间的一抹面容。
只泄露了一弯脸颊,他便已认出了这深刻于心口的弧度,心下涌起难言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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