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冷审视着眼前的皇后,反手打翻了她的药碗。
“那朕给了你封负儿为太子的权柄吗?覃宣容,你敢伪造诏令,好大的胆子,你们覃家好大的胆子!”
覃宣容无言地打量着他。
“伪造就伪造了,喊那么大声做什么。”
覃宣容盯着他,冷冷道:
“你只有负儿这么一个儿子,你不立他为太子,你还想立谁?”
“贼妇,太子之位朕爱给谁给谁,岂由你说了算!”
“老货,将死之人,真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陛下?乖乖退位让贤,下去找你心心念念的浣衣女吧!”
两人对视两息。
下一刻,花瓶乍破,帷幔撕裂,明昭帝猛扑上前要掐她的脖子,覃宣容亦不甘示弱,拔了凤钗就往他的眼珠上戳!
罗丰不在,玉堂殿内的宫人早已被皇后命令遣退,一时竟无人阻拦。
“——真是精彩。”
门外忽而传来一个噙着笑的低沉嗓音。
榻上面目扭曲的二人齐齐回头。
“一国帝后,居然如同争夺家产的乡野夫妻一样,拳脚相向,破口大骂,什么天潢贵胄,我看也没高贵到哪儿去啊?”
从门边传来的声音轻佻而戏谑,带着藏也藏不住的恶意。
明昭帝病中乏力,强抵着覃宣容的手已是极限。
大颗汗珠从他的额角滑下,他只能依稀看到一个玄甲红袍的军士朝他缓缓走来。
他身上的装束……并非禁军。
覃宣容怒声高喝:
“你不是禁军,你是何人!”
宽肩窄腰的高大男人靠墙而立,好似真的在村头看热闹一般。
然而那身铁甲血痕犹在,一身杀伐场里走过的戾气,眼风更比刀刃更利,淡淡扫过,便如寒刃无声地抵在两人脖颈上。
“我?我是来救你的好女婿啊。”
裴照野语带玩味地说完,视线落向一旁的覃宣容。
“皇后娘娘,您这簪子再戳下去,咱们陛下可真就没命了,赶紧收手吧。”
明昭帝呼吸起伏,怒急而视。
他就是裴照野!
果然和他想象得一样,长得就像个狼子野心的枭雄!
他就是用这副皮囊欺骗了他的麟儿,处心积虑地要谋夺沈家人的天下!
“我不管你是何人!”覃宣容厉声道,“替我诛杀陛下,扶我儿登基,我封你做大将军,位同三公,权倾朝野!”
裴照野抚掌大笑:“好好好,皇后出手如此阔绰,实在令人心动。”
明昭帝额头因用力而青筋绷紧,面色赤红,胸中压着一口郁气,有血腥味涌了上来。
乱臣贼子——
统统都是乱臣贼子!
倘若是在十年前,他年轻力壮之时,他非得提剑将这二人一并枭首不可!何至于被逼到如此狼狈落魄境地?
到了此刻,明昭帝终于想起了骊珠的告诫。
十三四岁的小少女伏在他的膝上,泪眼滂沱地恳求他:
父皇,父皇,您不要做仙人好不好?
骊珠已经没了娘亲,您还要骊珠失去父亲吗?
他的麟儿……他没有保护好她的母亲,也没有保护好她。
是他利欲熏心,既想要心爱之人在侧,又想要覃家忠心于他,允诺了覃家送女入宫之事。
却没想到宓姜如此决绝,竟连最后几年也不肯施舍给他,毅然弃他而去。
宓姜临死之前,对他别无二话,唯一嘱托,便是照顾好女儿。
他是如何照顾女儿的?
这么多年,他连自己都过得浑浑噩噩,到了此刻,才回光返照,想到要给女儿铺路。
为时已晚!
悔之莫及!
不远处,那人低低笑道:
“——我也很想应承皇后,不过,半个时辰前,太子殿下在朱雀大街上已被随行宫人绞杀,我欲匡扶明主,可惜来迟一步,恨不相逢未亡时啊。”
覃宣容的手蓦然一松。
明昭帝也怔怔失神。
片刻寂静后,手握凤钗的女人从榻上而下,朝裴照野冲去:
“你、说、什、么——不可能!负儿怎么可能会被宫人所杀!他们怎么敢杀当朝太子!这些卑贱的、只知道对主子摇尾巴的狗,他们怎么敢——”
悬在半空的鎏金凤钗被一只粗粝宽大的手制住。
裴照野居高临下,睥睨道:
“宫人也是人,你杀得他们,他们也杀得你儿子,都是肉体凡胎,挨了刀子也会痛,也会死。”
这桩骇人听闻的大案早已在雒阳城内疯传。
绞杀沈负的宫人并不知道,雒阳城根本没有抵挡清河公主的能力,他们只是太害怕。
害怕日后还要活在皇后和太子的喜怒无常下,害怕要永远侍奉这样的主子。
趁着今日雒阳城大乱,这十名宫女并五名宦官发了狠,竟将太子沈负绞杀后弃轿于朱雀大街上,散入人群,一走了之!
覃宣容如何能接受这样的解释?
“是沈骊珠……是宓姜……是覃敬——是他们!”
她猛然推开裴照野,殿外残阳如血,照在覃宣容身上,她看到了正率禁军而来的清河公主。
最后的雒阳禁军也在她的手中。
隔着三百长阶,覃宣容蓦然扯了扯唇角。
那年芳林园,曲水流觞宴上遥遥一见明昭帝,覃宣容想,就是他了。
她要嫁的郎君,就该是立于千万人之上的人物。
有皇后又如何?
以她的出身门第,才学见识,难道还斗不过一个浣衣女?
她忽而笑了笑。
原来真的斗不过。
一个只有一条贱命的女人,靠着她那一条命,竟然能为她女儿博出这番局面。
成王败寇,大局已定。
她任由禁军将自己如囚徒压下。
玉堂殿内,死里逃生的明昭帝,警惕地看着这个毫无敬畏之心的悍将。
“……清河公主在哪儿?你对我的麟儿做了什么?”
裴照野瞳仁幽黑,并不回答,只是咧嘴一笑。
明昭帝大怒:“你笑是何意!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我会做什么,陛下难道不清楚吗?”
裴照野缓缓弯腰,拾起覃宣容扔下的那只名贵凤钗,随手揣进怀里。
“像我这种出身卑贱,肮脏不堪之人,一朝攀龙附凤,令一位花容月貌的公主为我神魂颠倒,当然是极近放肆之举,让公主对我卑躬屈膝,无有不从,使唤她如使唤一只小狗……”
明昭帝气血上涌,目眦欲裂,几乎就要一口气提不上来之际——
“裴照野!”
门外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
赤金色的裙摆如灿阳晃入内殿,明昭帝与裴照野齐齐回头,见提裙少女怒气冲冲而来。
她先是看了明昭帝一眼,确认他还生龙活虎,又转头狠狠撞向裴照野。
“你竟敢把太傅推了个屁股墩!你知道太傅多大年纪吗!你把他推出个好歹,你信不信我用棍子替太傅揍你!”
裴照野抬手抵住她额头,免得她没轻没重真撞在甲胄上。
他失笑:“谁知道他就是那个太傅?我就看到这老头把我当反贼,非要跟我决一死战,我只好把他推一边待着去了——不过你要报仇,非得棍子吗?鞭子就不行?”
骊珠瞪大眼,他还挑上了!
“我没开玩笑,你这样真的不好,再有下次,我真的会抽你!”
裴照野挑眉,眼里颇有兴味:
“这么刺激,那我现在立马就去再欺负一下他们。”
明昭帝:“……”
他再说一遍。
被使唤成一只小狗的人到底是谁?
“过来, 坐这里,麟儿,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握在掌心的手指滑走,裴照野看到她乖顺地坐到了明昭帝榻边。
骊珠蹙眉:“您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医官瞧过吗?您到底是真病了, 还是有人下毒暗害, 趁机犯上?”
前世她在这一年被皇后设局, 因天象之说被送往别宫避祸,并不知道前世的明昭帝是否也如这一世一样大病一场。
但明昭帝自己却心知肚明。
他身边心腹唯有二人, 一个宦官罗丰, 一个尚书令覃敬。
宦官手中之权全仰仗于皇帝, 即便覃敬或皇后想要对他不利, 只要罗丰不死, 他们就不会有这种机会。
没有什么乱臣贼子给他下毒。
是他沉溺在虚假的幻梦中, 用年复一年的丹药, 差点毒死了他自己,和大雍的两百年国祚。
明昭帝叹了口气:“别担心,父皇无事……”
视线从她身后的高大男子身上一掠而过。
“朕与公主有话要叙, 爱卿且先退下吧。”
裴照野站直了些。
明昭帝本以为他是要识趣退下,他却只是微笑着慢吞吞道: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
明昭帝长眉倒竖, 怒向骊珠望去:
身在帝王寝殿, 他的手却没有一刻从革带上挂着的环首刀上离开。
如此架势,简直像来逼宫的,麟儿之前写信还说她没被此人胁迫!
骊珠眨眨眼,一无所察道:
“对哦,忘记跟您说了,他就是我的驸马裴照野, 您看,我都说他人很好了,知道我担心您的安危,又要与陆誉忙着统领禁军,主动想着先带人来救驾呢。”
骊珠暗暗佩服自己的聪明。
其实入宫之前,是她特意让裴照野先去见父皇。
她想着,宫中一片混乱,父皇孤立无援,要是见裴照野来救驾,定能冰释前嫌,对裴照野刮目相看。
她朝裴照野递去一个“一切顺利”的眼神。
裴照野有点无奈。
她是真对她父皇没有半分防备。
一个看起来暂时还有命活的君王,此刻看着自己年轻力壮的皇儿带着大军杀入宫城,该如何作想?
即便她是他最后一个孩子又如何?
刻薄寡恩、六亲不认的君王还少了吗?
“救驾?”明昭帝挤出一个森然冷笑,“爱卿真是救驾及时,朕该赏你点什么好呢?”
裴照野面不改色:“末将惶恐,陛下允我尚清河公主,已是最大的恩赐,末将别无他求。”
……谁允了?自己何时允过?明明是他强抢的!
骊珠坐在中间,看这二人面对面说话,不自觉地笑。
“笑什么?”明昭帝绷着脸问。
她方才是没看见,此人见皇后没把他戳死,简直一脸遗憾!
骊珠一双杏眼弯弯,温声软语道:
“这世上最爱我的两个人终于见面了,我这一路的苦都没有白吃。”
听到这句话,剑拔弩张的君臣二人忽而平和下来。
裴照野庆幸自己方才没有一念之差,为让公主直接登基,而直接送老皇帝归西。
明昭帝亦沉寂下来,无声地拍了拍骊珠的手。
“罢了。”
替骊珠擦掉脸上飞溅的血迹,明昭帝问:
“和我说说,外面情形如何,你们这一路是如何回来的?”
骊珠自是得从宣阳门外开始说起。
这扇恢弘的城门曾抵御过数次强军的进攻,但从没有一次,开得如此快速,如此轻易。
尤其是在沈负的死讯传至城门之后。
他们在为谁而守着这扇门呢?
齐王已死,大雍宗室在经历五王之乱后凋敝,唯一一个适合扶上帝位的宗室,此刻在北越称王,正欲大肆进攻南雍。
清河公主掌南雍半数兵马,谢、覃、王、崔众多世族在她身上下注。
那个一力斩杀乌桓部落头领、枭首薛允的裴照野,提刀立在她身侧,正浑身浴血,为她劈出一条通往雒阳宫的血道。
她就是雒阳未来的主人。
那么,宣阳门为何要阻拦它的主人呢?
不过半个时辰,宣阳门彻底为骊珠敞开,城楼上的守军倒戈,将尚书令覃敬压下了城楼。
两人并肩看着双手被缚的覃敬缓缓向他们而来。
裴照野抬脚上前几步,覃敬眸如钢刀,脖颈上的青筋瞬间迸起。
“怎么?以为我要揍你吗?”
裴照野轻笑几声。
一直压在他心口的郁气,早就伴随着骊珠的话而烟消云散。
覃敬的败局已定,他是大获全胜的一方,本没有必要对一条惨败的落水狗痛打。
然而,裴照野近距离地打量着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
当他在覃敬的面容、神态,不期然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时,裴照野蓦然敛去笑意,难以控制地生出一种戾气——
“没错,我确实要揍你。”
裴照野甩了甩被震得发麻的手,轻描淡写道。
被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的覃敬缩紧瞳仁,面颊传来如火燎过的刺痛。
他难以置信,面上露出遭受奇耻大辱的暴怒。
巴掌比拳头更具羞辱性,他是故意的!
“——公主您快管管将军吧,士可杀不可辱,他如此张狂,待会儿风声传至宫中,那些文官兔死狐悲,还不把将军当做洪水猛兽,拿命跟他拼?”
顾秉安咬着后槽牙,在骊珠耳畔小声而焦急地提醒。
骊珠偏头:“那你去拦?”
顾秉安:“……”
他不敢,怕他也被抽一巴掌。
“随他好了,”骊珠笑眯眯道,“他这一路都这么辛苦了,扇个巴掌而已,能掀起多大的浪?没关系的。”
……你就宠他吧!
在顾秉安提心吊胆地注视下,裴照野并没有再对覃敬做什么。
骊珠问:“就这样?”
裴照野扯了扯唇角,扶着剑柄道:
“要杀他也不是在这儿,在这儿杀了他,他成了殉国的英雄,我倒是个乱臣贼子了——他犯下的一桩桩死罪足以判他枭首之刑,到时候,让我做刽子手就行。”
覃敬呼吸剧烈起伏,然而背脊仍然笔直,并未折下半分。
他紧盯着骊珠,幽深瞳仁迸发着摄人的压迫感。
“我死不足俱,但南雍大乱刚止,百废待兴,正是纳岁币而止战,与民休养生息的时机,你设局让郭夫人与覃戎带着四十万大军去神女阙迎战,倘若此战三年五载的打下去,军费远超岁币的消耗,大雍将会败在你的手里——清河公主,你当得起亡国之罪吗!”
乱风拂面,发丝如蛛网在风中纠缠。
骊珠迎上他波涛汹涌的视线。
“我本来以为我当不起,我本来那么相信你们。”
覃敬浑身一僵。
年幼时,骊珠常躲在宫殿旁的柱石旁看着百官上朝。
礼官唱名,乐府奏乐,气宇轩昂的文臣武将穿过长长宫道,百官在金碧辉煌的朝堂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她仰视着他们,遵守着他们制定的规则,做一个听话知礼的公主。
直到她窥见王朝之下卑劣、推诿、各怀鬼胎、唯利是图。
直到这些不允许她参政议政的臣子,在王朝将要坠落时,让她来承担这个最可怕的结果。
“是你们太没用了。”
骊珠深吸一口气,道:
“如果最后都要由我来兜底,不如,这次就让我来放手一试。”
出玉堂殿时,雒阳夕阳晖照,金光洒满重重宫室的屋脊。
南宫北宫一片狼藉,宫人宦官趁乱偷窃财物逃跑,禁军卫兵正在重新掌控宫闱秩序,遣送那些聚集在嘉德殿上的朝臣归家。
骊珠和裴照野在玉堂殿外站了一会儿。
随后,两人不谋而合地在白玉阶上直接坐下。
“好累啊。”
骊珠两眼发直,肚子咕噜叫。
裴照野曲着腿,一边把身上六十斤的甲胄扯下扔去一旁,一边道:
“那就叫人送吃的来。”
骊珠偏头看他:“……在这儿?”
“不行?”
回过头,骊珠指着殿门上高悬的匾额,认真道:
“这里是玉堂殿,皇帝寝宫,寻常宫人经过这里不能大声言语,外臣进了这儿都得低头看地,就连我从前来,也要站在门外,等罗丰传话后才能进去——你想在这门外做什么?”
“想吃饭,”裴照野双手后撑,挑眉笑道,“难道你不想?”
骊珠沉默了一下,蠢蠢欲动。
但又否决道:“玄英不会同意的!”
裴照野昂首,倒视后方侍立的女官。
“玄英——咱们殿下累了饿了,就想坐这儿用晚膳,如何?”
两双眼落在玄英身上,年轻女官微微笑道:
“我这就命人去准备。”
一轮夕阳即将西沉。
沐浴着最后的余晖,在玉堂殿庄严肃穆的匾额下,灰头土脸的两人肩并着肩,享受着大战之后的丰盛晚膳。
殿内,宦官罗丰正在侍奉明昭帝起草诏令。
明昭二十年,自今伊始,朝中军国政事,皇长女沈骊珠皆可参决,择吉日迁居东宫,册为皇太女,位在诸侯王之上,百官当如事太子之礼事之。
这是骊珠的名字,第一次正式出现在正式诏令上。
夕阳落入群山后。
嘉德殿外,谢稽和太傅郑慈正在等着他们。
甫一站定,几乎比太傅高出两个头的年轻将军恭敬赔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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