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府里大多人皆是如此,若不是吃食像寻常般会被准时送来,杜惜晴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精,怎得这么多人都见不着她了。
连同她出府跟着那群送糕点的小厮,他们也都挪开了视线。
她跟着小厮上了马车,其中一位小厮似是欲言又止,却又被同伴拍了下肩膀,随即安静下来。
他们的态度着实耐人寻味,而仆人的态度往往是由主子们决定的。
就这样一路无人说话来到了郊外。
杜惜晴前几年几乎都在后宅内,虽有踏青,最远也不过是些寺庙道观,眼下忽地见到一条宽阔的江面,还是令她怔了一怔。
随着江水拍打岸边的啪啪声响,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今逼近。
杜惜晴仰头望去,便见着茂密的树林之中刺出了一道红色的长影,那是一只毛发蓬松的红狐,而紧跟其后的是一只健硕的枣红骏马。
马上正骑着一道人影。
杜惜晴甚至未看清那马上人的脸,只听见嗖嗖几声,几只箭支没入土中,这其中一箭正插中杜惜晴面前不远。
她还心中纳闷,这是不是射偏了,顺道着给她来个下马威。
就见那飞窜的红狐前面两爪在地上猛地一撑,似是想停下,可到底是跑得太快,整个身体还是往前猛冲,直直她跟前的箭支。
它撞得一晃脑袋,摇摇晃晃的就要往一侧转身,这一下就又是撞上了另一侧的箭支。
杜惜晴听到了弓弦崩紧的声响,她也终于看清了马上人的面孔。
谢祈安。
“呜……”
红狐呜咽作响,它双眼湿乎乎的仿佛含着两颗水珠子,瑟瑟发抖与她一对视。
看着着实有些可怜。
杜惜晴一愣。
随后,那红狐晃着毛乎乎的大尾,竟有些谄媚的倒在地上,将肚皮翻了出来。
谢祈安一挑眉,先是望向狐狸,接着望向杜惜晴。
杜惜晴便也膝下一软,跪了下来。
可怜兮兮道:“大人……”
谢祈安却是一笑。
“我看这狐狸倒与夫人有几分相像。”
杜惜晴一怔。
“大人说笑了。”
谢祈安扯了下马的缰绳,马停下了蹄子,不远也不近。
可他未从马上下来,从上至下的望着她,笑而不语,又隐隐有几分与她初见时的冷淡神态。
这番变化,应是他心里不痛快了。
杜惜晴心中叹气。
“大人……这几日为何不回府中?”
谢祈安:“夫人不是摸到了我心中所想,不妨说说?”
杜惜晴想了想,她也不是没见过这种忽地变脸的男人。
无非是被她戳中了心中的痛处,心中恼怒,却又不好明面发作,便也只能这般阴阳怪气起来。
不过谢大人却也比那些男人好上许多,至少不会在餐食银子上克扣她,倒也有几分肚量。
只是话当然不能这样说。
杜惜晴:“那不光是大人心中所想,也是奴家心中所想。”
那呜呜叫唤狐狸眼珠子遛遛转了一圈,翻身在地上一滚,四爪抓地,眼看着就要跑。
一箭正中狐狸眼前,杜惜晴脚前。
谢祈安略一侧头,双眸由上往下一扫,似有不屑。
“你想我心中所想?”
狐狸哆嗦着夹紧尾巴,又翻起了肚皮。
杜惜晴则肩膀一抖,腰背又挺直了一些。
杜惜晴:“奴家现在就靠着大人过活,自然要想大人心中所想。”
那呜呜直叫的狐狸实在是通人性,似是见这般不起作用,便又翻滚着起身,抬起两只前爪上下晃动,犹如乞丐讨食般。
谢祈安没有动。
杜惜晴却知他这是默许,默许她可以继续说下去。
这些人可真是虚伪又别扭。
杜惜晴想。
他们高高在上,端着等着,既想着有人能如他们肚中的蛔虫,又怕这蛔虫将他们摸得过于透彻。
便一如现在。
被我这般的人摸到心中所想,定是觉得难堪又困惑吧。
杜惜晴:“奴家深知身旁无人能说心里话是怎样的滋味。”
谢祈安眉头又是一皱,总是皱眉令他眉中都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纹路。
他面上有些烦躁,可却没有打断她的话。
那狐狸爪子晃动的愈发快速了。
杜惜晴:“奴家身份低微,帮不上大人什么,也就只能同大人说说话。”
杜惜晴望着谢祈安。
明明一副瞧不上她的神色,却又等着她开口说话。
杜惜晴:“大人也不必担心奴家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她视线转到那摇头摆尾的狐狸身上。
“毕竟对于大人来说,奴家便如同这只狐狸。”
杜惜晴:“是生是死,都是大人说得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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睽违日久,拳念殊殷。(注1)
写下这一句后,提起的笔尖顿住,直至一滴墨汁落下,在纸上晕开。
谢祈安渐渐回神。
他将信纸撕下,揉成一团抛掷一边。
而书案周遭已围满了这样的纸团。
每逢要写信寄回家中时,便总是这般踌躇不决。
他约摸能想到胞姐收到信时的神态,也能料想到胞姐寄来的回信中会写的内容。
总归而言,是说不通的。
无论说些什么,写些什么,皆是不认同。
久而久之,这下笔便不知是能写些什么了。
谢祈安长叹一声,将笔放到一侧。
他心中烦躁,起身在书案前来回踱步几步,燥意愈盛。
便如往昔般,他从墙上取了弓箭,准备去郊外猎上几只,好来发泄心中的燥意。
刚跨出门槛,便见一团火红闯入眼帘。
一只红狐狸正藏于木柱之后,应是在偷偷看他,可惜毛尾太过蓬松,藏得了头却藏不了尾。
到底是畜牲,还是没人聪明。
这么想着,他不自觉的扭头往一侧看去。
另一侧的兰房大门紧闭,眼看着日上三竿,她还没醒。
只看了一眼,谢祈安便收回了视线,去了马厩。
他不喜太多人跟着,也习惯这般独来独往。
可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烦心事是一件接着一件来。
李遮半路将他拦了下来。
是否是他近来表现的过于温和,以至于谁都敢将他拦下?
李遮两手一拢,向他弯腰鞠躬道。
“公子,可否听我一言。”
谢祈安不耐道:“长话短说。”
李遮:“徐杜氏,此女心机深沉,公子莫要被其所惑啊!”
徐杜氏?
谢祈安怔了一怔,意识到他是在说杜惜晴。
李遮:“公子先前派人去查探,应是清楚此女两任丈夫与她成婚后全都性格大变,第一任丈夫乃是一猎户,怎能不知猛兽凶险,竟还寒冬腊月深入山中捕虎,第二任便是这徐二,公子也见过,此等唯唯诺诺一人,怎就做了私盐……”
说到此处,李遮一停顿。
“此等要掉头之事,便是此女被公子接入府中不过半月,我找仆人一问,竟不少人说起了她的好话,此女蛊惑人心手段十分了得啊。”
听到这里,谢祈安笑道。
“我随我父征战多年,不知见过多少探子,那真真假假的军情也不知听了多少,他们都骗不了我,更何况一小小妇人?”
李遮一愣,嘴里喃喃道。
“公子……色令智昏啊。”
听及此处,谢祈安心中鄙夷更甚。
在他眼中,这人不就是长着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还能有什么区别。
“我看你还少去青楼。”
到底是被缠得烦了,谢祈安开口继续道。
“你也太过自作聪明,背后做些事真以为我不知晓?”
谢祈安正想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寻常他便是如此说得模糊些,让人回去猜,去想,是哪儿泄露了消息,接着将身边人全都怀疑一遭。
这样一来,就能将李遮好好折磨一番。
可他脑中忽地闪过杜惜晴的脸。
这李遮心胸狭小,也不算蠢笨,更是媚上欺下。
若是说得模糊了,只怕这小人便要开始欺辱老弱妇孺了。
不知怎么的,他话音一转,说出口的话便变了。
“你与我二叔私下联络……”
“公子!”
李遮叫了一声,一时没站稳,晃动了几下,直接跪趴在地上。
“……是我,是我逾越了。”
谢祈安笑道。
“那便滚吧。”
打发走了李遮,谢祈安心中更是烦闷。
这世上自作聪明,将旁人当傻子的人太多。
可偏偏是这样的人,却杀不得。
圣上怎就派了这样的人过来?
但凡想到此处,谢祈安便觉心中隐隐作痛。
明明先前圣上并不是这样的,为何突然变了?
可这等痛楚却无法与旁人细说。
若是告诉胞姐,定会说是他自找的,可若是寻了外人,这家丑又岂能外扬。
一时间,竟无人能说。
想到此处,谢祈安又不自觉地想起了杜惜晴。
她说她父亲原先也待她极好,但是后来变了。
她会明白吗?
我在想甚么?
谢祈安猛然一惊,他往马厩急行几步,翻身上马。
这一路骑马到郊外,吹了吹风,燥意平息了些许。
可今天老天都像是与他作对一般,他在林中转了几圈,竟是连一只兔子都没见到。
这也是正常,若不是刻意干预,或是专门圈养的林场,其实林中并没有那么多的野兽。
谢祈安拽了下缰绳,正准备打道回府。
可这回去的路上,兔子狐狸多了起来,竟还让他看到了鹿群。
只是这鹿群呦呦直叫,惊慌失措的往他冲来,犹如是被人驱赶过来一般。
谢祈安又是长长一叹。
这般讨好的手段,他见得并不少。
可那又如何呢?
他望了眼手中的弓,忽然对田猎失了兴趣。
“……够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林中悉悉索索冒出不少人来。
有的人手里拉着块长布,还有人手里拿着长叉……
那呦呦叫的鹿群们便被赶到了一侧,一时间又是鹿叫,又是人脚下踩出的啪啪声响。
好不热闹。
他感到了孤独。
这可太荒谬了,谢祈安总是会这样想。
这抬手便有仆人簇拥着,想要什么都被送到手边的日子,竟然还会感到孤独?
为何呢?
鹿群中忽地窜出几条红色的影子,应是他昨天抓狐狸回去,令这些仆人在驱赶野兽时也有了偏向。
谢祈安勒住缰绳,定定地望着那些狐狸。
心中燥意翻腾。
接着,他抽出了两根箭束,对准了狐狸。
那狐狸哀叫几声,爪子挣扎着蹬了几下。
两只箭支插入土中,正形成了交叉,牢牢插于它的两侧。
原本正哀叫着的狐狸忽地顿住,扭着脑袋望向两侧的箭束,似是不明白一般。
掌握一只狐狸的生死,便是如此容易。
谢祈安笑了一声,轻声道。
“不过一只狐狸罢了。”
要撬开一个聪明人的心房,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杜惜晴将剥了壳的鸡蛋抛了出去,只见红影一闪,那狐狸叼住鸡蛋瞥她一眼,虽没立马靠近,但也没有马上逃跑了。
杜惜晴感叹。
“要是那位也像你这般好讨好就好了。”
话音未落,就听到一阵啪嗒啪嗒的马蹄声。
杜惜晴一惊,想着谁这么大胆在内宅里骑起了马。
很快,一匹枣红马踩着苗圃逼上前。
马上人影手中提着一只狐狸。
谢祈安:“我想同夫人说些话,夫人想听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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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古代书信常用语。
因为是原句,所以还是标注一下。
“大人不妨进来喝口茶,与奴家细说。”
谢祈安垂眼,面无表情,随手将手中狐狸抛到一边,翻身下马单手在马肚上拍了拍。
枣红马颇通人性的踏着小步子从院中离去了。
而杜惜晴则是先一步走入房内,换了新的茶盏,她思忖片刻,厨房有多做糕点,她曾和黄鹂吃过谢祈安常吃的那几种,酸酸甜甜的。
她手上一动,将酸梅干倒入杵臼中,飞快的杵碎加入茶盏,舀了一勺蜂蜜,随即才倒入热水冲开。
一盏简易酸梅汤便冲泡了出来。
谢祈安瞥了眼热气腾腾的茶盏。
“夫人用心了。”
杜惜晴将茶盏放置他面前,笑道。
“奴家能拿出手的东西便只有这些,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谢祈安端起茶盏,视线停驻于茶盏之上。
“这会察言观色的人不少,能做到夫人这般合心意的却不多。”
不挣扎不嘴硬了?
杜惜晴感到了些许意外,她望着谢祈安的脸。
纵使他控住了五官与神情,疲态依旧从脸上显露了出来。
杜惜晴:“并非全是察言观色,也是一些感同身受。”
谢祈安抬眼望来。
杜惜晴并未说谎。
这世上会看人脸色,说好听话的人多了去,可要真正去说人的心里话却不容易。
若是没经历过,怎知其中苦楚?
又如何说到人的心里?
杜惜晴便是这般,在旁人与自己身上找共同点,以此来感同身受。
谢祈安抿了口酸梅汤。
“那便……说说你被你父亲卖了之后的滋味。”
这是要在她身上寻求慰藉吗?
杜惜晴盯着他手中的茶盏。
“一开始是不明白,为何一个人说变就变。”
茶盏中平静的水面忽地荡起一圈波澜。
谢祈安:“你会……”
他话说了一半,少见的,有些迟疑。
“……埋怨吗?”
杜惜晴怔愣片刻。
没想到,这杀人不眨眼的谢大人,竟也会如此纠结。
杜惜晴:“自然,怎么会没有埋怨?”
“我怨我父卖我,可更怨他不信我。”
杜惜晴望向谢祈安。
“我本想着……若是再找不到吃的,我便把我自己卖了,换点粮食给他。”
杜惜晴:“大人想来,是能明白这种滋味吧。”
谢祈安似是一震,那酸梅汤忽地淅淅沥沥落了一手。
他将茶盏放在桌上,刚一放下,茶盏就碎成了几块。
谢祈安:“这人可真奇怪,宁愿信外人,也不愿信至亲至近。”
说着,他眼眶似是微红。
“夫人是如何放下的呢?”
看谢大人这模样显然是放不下啊。
杜惜晴心中微叹。
就是因为经历过被至亲所伤,她才清楚并不是那么容易放下。
只能任由时间流逝,久了,也就麻木了。
可显然,谢大人此刻并不想听到这样的话。
杜惜晴惨然一笑:“如何放得下呢?”
谢祈安垂眸,望着桌上的茶盏碎块,怔怔的。
“奴家偶尔会想是不是我父逼不得已。”
杜惜晴盯着他的脸。
她在试探这是不是谢大人想听到的话。
谢祈安眉头微蹙,不知是为了杜惜晴口中的父,亦或是另一个人开脱。
“……时局确有不稳。”
杜惜晴:“奴家也会想……是不是有人怂恿过我父。”
谢祈安眨眼,他与杜惜晴双眼交视,那些疲态从他脸上退去。
这便是他想听到的话。
杜惜晴:“不然,一个人怎么会那么快就变了呢?”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确实如此。”
谢祈安点头,他朝杜惜晴笑了笑。
“同夫人说了会儿话,我心中开阔,不知夫人有什么想要的?”
好处这么快就来了?
杜惜晴:“大人,奴家是个俗人,最喜欢的就金银财宝。”
杜惜晴没想到她这随口一说,下午房内便多了几个木箱子。
那几个箱子款式还不太一样,有的箱子上刻着李,还有的刻着王。
杜惜晴望向门外的谢大人。
“大人,这……?”
谢祈安:“明知故问,不是想要金银财宝吗?”
杜惜晴掀开了最近的木箱,顿时被金灿灿的金饼子刺了下眼。
这金饼子杜惜晴也有几枚,把金子打成饼子模样,原先听是汉代流行的玩意,后来不知怎么的在这些盐商之间流行了起来,大抵是用线穿起来好携带?
接着,她又掀开了第二个。
也是满当当的金饼子。
杜惜晴看着这几箱金饼子,心想谢大人别是把抄家得来的金饼子全送她这边来了。
“这……这是赃物吧。”
“怕什么。”
谢祈安道。
“我回去会同圣上说明,不过几箱金饼,给了夫人又如何?”
杜惜晴不语。
这便是被至亲之人所爱的底气。
“怎了?”
谢祈安皱眉。
“夫人是不信我?”
“奴家只是……有些羡慕大人。”
杜惜晴合上了箱盖。
“大人还有父亲,还有姐姐,还有……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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