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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永嘉(行期一)

先是三年大旱,万亩良田几成焦土,至十八年才缓和。
百姓一口气还未缓过来,十九年开春南方忽降大雪,涉及五个州郡,幸而江南向来富庶,虽冻死不少人,到底没有酿成民乱。
到初夏北方连绵阴雨不绝,七月黄河决堤,北方十余州郡受灾,尤以并、相、青、永、黄五州为甚,多少昔日良田还未从旱灾恢复便成了一片汪泽。
朝廷救济粮草不足,灾民变为流民涌向附近郡州。
且不说周围郡州也受了灾,自顾尚且不暇,不敢接收流民。何况这次死的人太多,来不及掩埋,天气炎热,灾区瘟疫横生,向周围郡州迅速蔓延。
那些郡州无不城门紧闭重兵把守,甚至有些郡州只要灾民靠近百步之内便射箭诛杀。
许多灾民不得已,不得不落草为寇,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
起初朝廷不以为意,以为派兵镇压即可。
却不想那些大旱年间便已落寇的匪贼们借机吸收聚拢不少流民,几个贼首已小成气候,不仅与地方官兵打的有来有往,甚至开始掠夺村舍县城,势力一步步壮大。
局势难以控制,向来报喜不报忧的地方官员不敢再隐瞒,奏章一封接一封,堆满了内阁的桌案。
皇城外民怨沸腾,嘉禾帝却沉迷问道修仙,之前便三天两头的不上朝,此次彻底辍朝已近一年,连御史大夫激愤触柱而死也未能将他引出。
直到边关急报传来,他才脱下道袍换上龙袍再度坐在金銮殿上。
大翰朝北有匈奴伺机而动,南有南越虎视眈眈,东有倭寇时常侵犯,西有西戎摩擦不断。
朝廷重文轻武多年,加上国内动乱,他们像闻到味道的野兽,不约而同的前来进犯。
相比于倭寇只为掠财,南越西戎只派出小股士兵侵扰,北境形势可谓岌岌可危。
草原匈奴竟然集结了二十万大军前来进犯,而此时,冀州边关驻军不过六万。
嘉禾帝虽然一心修道,奈何还未成仙,对臀下宝座依旧十分珍惜。
百姓死活与他无关紧要,可是距京城不过数百里的冀州一破,他转眼便要沦为亡国之君。
孰轻孰重,他心里自然有杆秤。
皇上临朝,第一道圣旨便是出兵冀州,可盘算了一下兵力却犯了难。
其余三处边境驻军皆不可动,地方官兵忙着赈灾剿匪。
京畿五万御林军要护卫皇城,责任重大,绝不可轻举妄动。
兵部几位大臣薅秃了头发,终于凑出两万兵马前往支援。
事关紧急,朝廷不敢敷衍,这两万兵马虽然不是装备精良,倒也不是老弱病残,只是到了边关一个个饿的面黄肌瘦,十分的不体面。
前来送兵马的兵部侍郎满怀歉疚地道完歉,又歉疚满怀地提出要求,——因着赈灾导致国库空虚,这两万人的军粮路上已经吃完,今后一日三餐还得冀州自己解决。
来接应的将士一听这话,不由冷笑,质问道若说这几年赈灾国库空虚,可前些年风调雨顺之时,也未见军饷按时发放,更休提武器辎重已数年未见配备。
一旁的户部官员无言以对,只做耳背未闻。
嘉禾帝难得兢兢业业上了两个月早朝,终于传来了冀州以少胜多大破匈奴的消息。
冀州军追击数百里,将单于十几个儿子杀的只剩下襁褓中的两个婴童,逼得单于不得不献上降表,跪地称臣。
消息传来,朝廷上下为之一震,嘉禾帝龙颜大悦,此一役不仅保住了大庆江山,更破除了民间流传甚广的一则民谣。
——皇上无道,天降惩罚,大翰将死,新朝当立。
嘉禾帝圣心大慰,大翰国运仍在,朕仍是真龙天子。
遂下圣旨封冀州州牧秦石岩为异姓定北王,因其长子已逝,封其二子秦煦为定北王世子,其三子秦烈为征北将军。
另外着通州崇州归于冀州,税粮徭役可自辖,只需每年上缴少量银钱给朝廷即可。
下完圣旨后嘉禾帝深觉这两个月来因着这些俗务,懈怠了修炼,急急忙忙换上道袍回去修仙。
可还未闭关又被已八十岁高龄却长跪不起的老首辅给逼了出来。
老首辅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跟着刚从冀州回来的兵部侍郎。
一见到嘉禾帝,颤颤巍巍的老首辅以额触地,涕泪横流:“皇上!大翰危矣!”
嘉禾帝原以为老首辅在危言耸听,毕竟这些文臣闲来无事最爱无病呻吟小题大做。
可听完兵部侍郎的叙述,嘉禾帝也不禁心惊起来。
且不说侍郎亲见冀州百姓如何安居乐业,冀州将领如何用兵如神,冀州军如何骁勇善战。
只说冀州竟真能养得起且养得好那两万兵马。
若是冀州秦家生了反心,只怕......
只这一个念头,嘉禾帝便如芒在背,眼角微微抽搐。
嘉禾帝为储君时,老首辅曾任太子太傅,怎会看不出他已起杀心,可秦家并无忤逆之举,便是有,秦家经营冀州几十年,重兵在手,若是真的被逼反,又有谁能去讨伐?黎民百姓苦久矣,再经不起战乱,反倒苦心劝谏起来:“秦老将军当年随太祖起兵,两人情同手足,之后自请驻守边关,秦家在冀州几十年来从未听闻有谋逆之心,如今又立下大功。或许一切只是老臣多疑,无凭无据之时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寒了天下百姓的心啊!”
嘉禾帝沉吟道:“依老师看,此事该当如何?”
老首辅道:“不如择一公主下嫁,一来昭示皇上对他们的恩宠,二来可借机将秦家人召至京中,观其是否对皇上不敬。若发现此等端倪,趁着他们在京城,再来瓮中捉鳖为时不晚。此次河内动乱,几个地方将领居功甚伟,朝廷重文轻武已久,不如皇上趁机施恩一批武将,好遏制如冀州秦家那般世家,以做制衡。”
嘉禾十九年七月十九,嘉禾帝下旨册封十三公主为永安公主,十四公主为永怡公主,十六公主为永乐公主,十七公主为永嘉公主。
分别被指婚于御林军副都统柳云飞,蜀州都护耿庆,老首辅之孙谢玉,定北王之子秦烈。
旨意下发后,后宫不由议论纷纷。
圣旨显然是按着未出嫁的公主次序册封指婚,为何偏偏漏掉十五公主,竟顺延到了十七公主。
需知大翰朝女儿乃是娇客,虽然为着彩礼银钱,民间贫苦人家女儿十四五出嫁的屡见不鲜,可大户人家却舍不得女儿早早离家。更因着女子生产便是一道鬼门关,娘家有心让女儿年纪大些再出嫁,免得身子还没长好,生育时伤身乃至送了性命。
莫说皇亲贵胄,便是富商豪绅的女儿最少也要十七八岁出嫁。
十五公主已经过了十八岁生辰,十七公主到年底才满十六。
公主不到十七不议亲,怎么算也不该指婚到她头上。
十七公主的侍女尤为不解,并不单单是因为公主年纪小,更因为被指婚的那个人出了差错。
老首辅书房内,谢玉直挺挺跪在案前,薄唇紧抿,向来清俊的脸上罕见的透出几分倔强。
老首辅年岁已高,靠在太师椅中,手搭着扶手,冷声问:“你自小在我身边长大,为我读密报十几年,那些发出去的命令许多也是由你执笔。很多时候,你比我想的还要周全。前因后果如何,你心里一清二楚,为何还要做此姿态?!”
见魏玉依旧不吭声,老首辅将桌上密报挥落:“再读一遍!”
谢玉僵硬地捡起,低声念诵:“圣上有意指婚的消息十日传至冀州,秦家得讯大喜,定北王欲为秦烈求娶十六公主,秦烈拒之,道秦家战功赫赫朝廷自有公论,不需与朝廷重臣结交。秦家儿郎自可封妻荫子,何须靠妻族提携,是以任一公主皆可。只十七公主生母卑贱,乃扬州瘦马出身,不堪与他相配,着人回京周旋运作。”
老首辅问道:“你现在可明白我为何如此做了?”
谢玉依旧倔强:“孙儿不明白!”
老首辅叹气:“你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接受罢了。你父亲去的早,我对你期望太重要求过高,逼得你自小便不得不沉稳内敛,轻易不敢松懈。还记得你四岁时,我送你去东宫做伴读,你到了宫门规规矩矩地给我行礼告别,进了宫门一步步走的极稳,一次头也不曾回。可侍女收拾你的床榻时,才发现那么大的枕头都被你泪水浸透。”
“谢家已经极尽煊赫,无可加封,我原该早早为你定下一个家世不高书香门第的妻子。可这么多年来,你就这么一个挂在心上的人,有了真心开怀的时候。你身为谢家嫡孙,已经做到堪称完美,我这个祖父也该为你做些事,这些年,我纵容你不议亲,豁着老脸为你挡下那些婚事,哪怕得罪了人也无所谓,只想着成全你。”
谢玉动容,满怀希冀看向祖父。
老首辅又是一声长叹:“可是玉郎啊......”
“你中意的人,却是如今能试探他人的唯一一把刀。”
谢玉恳求:“祖父,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孙儿一定能想得出其他法子!”
老首辅摇头:“我知道会有别的法子,可我......已经等不及了。太子此次出去赈灾,竟被流民围困数日。堂堂一国储君竟被逼得从狗洞爬出,简直奇耻大辱,皇上怒不可遏,命他闭门思过。朝臣虽然嘴上不说,心中岂无想法?”
谢玉解释:“那是因为郭相从中作梗,买通了太子身边人,才会如此!”
老首辅苦笑:“那又如何?自古成王败寇,如今我尚在,太子便已这般不能抵抗,若是我去了,首辅之位定然会落在郭相手中。到那时后宫郭贵妃一手遮天,前朝郭首辅把持朝政,太子之位迟早会落入他们手中。太子固然不过守成之君,并无雄才伟略,可那郭贵妃所生七皇子却是荒淫无道残暴不仁。我谢家世代忠良,岂能坐视江山落入此人手中,陷黎民百姓与水火?!且不说这些,只说太子妃是你亲姐姐,难道你忍心看她陷入那等绝境?!”
老首辅言语间扯动心肺,咳嗽起来,谢玉忙起身,熟练地拿出丝帕为他掩住口鼻,收回时手帕上又是一片猩红。他恍若未见,只快速将手帕放入怀中。
一抬眼,看见祖父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平静而温和低看着他。
老首辅微微笑道:“玉郎,你现在可还要我进宫求皇上收回成命?”
谢玉心中大恸,如钝刀割肉,明知要死,偏不肯给个痛快,要他自行了断。
袖下的手掌捏的发白,他缓缓俯身,以额触地,“孙儿明白。”
老首辅咽下喉咙痒意,赞许地点头,可看见自己孙儿伏在地上,虽背脊挺直,身体却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心疼与欣慰一同涌上心头,老首辅叹道:“心里难过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便罢,待你活到祖父这个年纪便会知晓,这些年少时的儿女情爱只是过眼云烟,与江山社稷家族荣耀比起来不值一提。”
二十日,宣旨的红袍天使刚刚动身前往冀州,秦烈便收到了密报。
“三哥,宫内当真为你指婚了那个娼妓生的公主?”秦洪问完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他三哥什么时候猜错过?
这么一想,立时得意洋洋开嘲讽:“京城那些什么首辅丞相的也不行嘛,三哥拿出个绳套,他们就自个儿伸着脖子往里面钻,一群酒囊饭袋!”
秦烈不理会他的吹捧:“告密的人可盯紧了?”
“我做事还用问?!”秦洪把胸口拍的啪啪响,“从他那天走出这个帐篷,便一直有人盯着。别说他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他就是放个屁,我也知道是什么味儿!一整条线都咱咱们控制中,就差你一句话,我立马一刀一个那些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秦洪军中历练了几年,性子虽然磨了不少,那些兵油子的胡话学的更多,秦烈未与他计较,只交代:“先留着。切记不可打草惊蛇,待我自京城回来后再做处置。”
秦洪后知后觉,挠了挠头:“不是,三哥,你当真要去京城娶那劳什子公主?”
秦烈挑眉问道:“怎么?你要我抗旨?”
轻飘飘一句话,把秦洪接下来的话全都堵住,抗旨他不能,可是这口气堵在胸口怎么也出不去,气得他猛抓几把头发,在帐中来回踱了几趟后,终于想到一个好主意,凑到秦烈身前压低声音道:“要不......我去半路截杀来宣旨的人?”
秦家接不到圣旨,自然没有抗旨一说。
适才在他如困兽踱步时,秦烈已经拿起舆地图端详起来,闻言不禁抬头瞥了这位堂弟一眼。
秦烈为人寡言冷峻,视线锐利,便是许多家中女眷亦不敢与之对视。
可这一眼,秦洪感觉到了一丝温度,还有一些些熟悉。
好似......秦烈在看他三岁的侄子时也是这般眼神。
“兵法书可看完了?”秦烈不答反问。
“.......看完了。”秦洪乖巧站立,心虚地小声回答,无论看没看完,起码每一页上都沾着他瞌睡时的口水。
“很好。”秦烈微微一笑:“再抄十遍,抄完之前不许出军营。”

第2章 大婚 .
宫外发生的一切,深宫内的公主一无所知,这时的她们同样亦不清楚,在男人争权夺利中,女人的命运可以那般轻飘飘地被改写。
公主被指婚后,要在自己宫中静持待嫁,另有教养嬷嬷住进她们宫中教导事宜。
公主出嫁后住在公主府中,需得明白如何执掌中匮约束下人,打理私产,还要知道如何查阅府中开销账务。公主可以不理俗务,却不能不懂,免得被下人欺瞒甚至架空;
还需知道以公主之尊嫁为人妇后,如何能在与公婆、妯娌及其他亲友来往时,既不失礼,又不堕天家颜面;
最后要学习的便是如何与驸马相处,说的明白些,就是房中术。
婚期定在下月,时间有限,几个公主从早到晚由三个嬷嬷轮流教导,几乎不得空闲。
十七公主令仪尤为辛苦,因为她夜里回到寝宫还要跟流翠姑姑学其他的东西。
流翠姑姑是十七公主生母自宫外带来的侍女,对嬷嬷教的房中术嗤之以鼻,“莫要听那老妪胡说,若是这档子事还要因着公主身份讲究百般体面千般高贵,保管男人立时提上裤子便跑,谈何夫妻和睦?这男人啊,无论床下如何人模狗样,到了床上都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要爽快。你要让他们快活,让他们着迷,让他们癫狂,让他们变得不像自己甚至不像个人,要让他们看到你就像那饿狗闻到了肉味一样......”
若说嬷嬷教的房中术让人羞涩难当,那流翠姑姑教的更是让人羞愤难言。
可嘉禾帝早年荒淫好色,生下皇子公主数十。
她原本只是后宫不得宠的众多公主之一,生母又早逝,那几年只和流翠姑姑相依为命,后来得太子照拂,日子才好过许多。
在她心里,流翠姑姑与她生母无异,她不忍忤逆。
虽则如此,有些时候流翠姑姑的教导,还是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怎么也不愿做。
每到这时,流翠姑姑便冷着脸教训她:“皇上南巡那么多次,阅美无数,却只带了你娘一人回宫,为的可不只是她容貌殊绝,更是因为她精于此道。你又要远嫁,以后万事只能靠自己。你明知我被破了身,不能出宫,如今便不听我的话,是生怕你走后我夜里睡得安稳?”
她这般一说,秉性柔顺的令仪更不忍抗拒,每每强忍羞涩,乖乖照着她的话做。
嬷嬷教导公主们三十五日,流翠姑姑多教了十日。
这十日间,十三、十四和十六公主先后离宫出嫁,到了九月初八,到了令仪离宫的日子。
静持待嫁这么久,这一晚终于解禁,得见亲人最后一面。
东宫仍在闭门思过,太子和太子妃不能过来,却遣人送来一叠房契与地契。
来人是太子身边心腹大太监周传洋,屏退宫人后,对令仪道:“殿下当日闻听旨意,那么温和的性子当下大怒,一脚踢翻了书案。只是事情无可转圜,殿下亦是有心无力。这些是他与太子妃给公主的添妆......”
令仪连忙推辞,周传洋早有准备,劝道:“殿下有言,近年来皇上炼丹修观花费甚巨,国库内库入不敷出,公主们的嫁妆徒有虚表,公主需得这些东西傍身。太子妃还让奴才转告公主,皇上指婚以来,殿下寝食难安,怪自己无能护不住你,便是为着殿下获得少许心安,也请公主务必收下。”
一通话说的令仪红了眼眶,收下房契地契后,命人抬来一个箱子,“这里面是我之前闲来无事给做的一些俗物,一直未来得及送出,烦请公公今日带回去。”
箱子装的满满当当。
太子喜欢喝酒,奈何酒量不佳,里面有三壶果酒,不同水果自酿而成,清甜不易醉。
太子时常头痛,里面有闻一闻便可提神醒脑的香囊。
太子妃孕后难以入眠,里面有塞了烘干药草的枕头,有安神催眠的功效,且对胎儿无害。
还有太子妃爱吃的盐渍青梅,满满一坛。
还有给未出世的孩子备下的玩物......
东西零碎并不贵重,也不独特,每样内务府都造得出。
难得是时时刻刻被挂念着这颗心,周传洋再次感叹,难怪并非一母同袍,太子这般偏疼她。
清点到最后,箱中剩下一颗印章,令仪看到后一怔,忙取出结结巴巴解释道:“这、这事之前无聊时做的小、小玩意儿,随手放进去忘了拿出来。”
喜欢印章的是谁,周传洋心知肚明,他心中暗道可惜,脸上却不露分毫。
合上箱子,令仪道:“还请公公回去转告太子哥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令仪身为公主,莫说指婚,便是和亲亦是欣然,万请勿要以我为念,勿要多思多虑,切记保重身体,将来或有再见之日。”
令仪并非善于交际之人,周传洋走后,只有几个宫里的娘娘派人给她添妆,唯一一个来送她的亲人,只有十五公主。
十五公主过来的时候,令仪几乎认不出她来。
十五公主向来身量纤纤,此时看起来却瘦的像是一阵风便能吹走,脸色也有几分憔悴。
面对令仪的担心,十五公主笑道:“前段时间着了风寒,刚病愈不久,这才看着吓人了些。你别这般看着我,我自己便是大夫,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生母本是太医院的医女,一次给妃嫔请平安脉时被嘉禾帝临幸,便丢在脑后。
这种事后宫屡见不鲜,流翠姑姑也是因着皇帝的一时兴起,注定老死宫中。
不同的是十五公主的生母怀了龙胎,被封为美人。
十五公主受其母影响,终日钻研医书药草。令仪因着经常给太子做吃食,医食不分家,便经常厚着脸皮去请教,这才逐渐亲厚起来。
在令仪心里,十五公主的医术比那些太医还要强不少。
她这样说,令仪便放下心来,亦没有时间纠结在这上面,命宫人取来装着碎银的匣子。
“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可惜不多,只一百多两,你且拿着用。”
同样是公主,十六公主那般母妃为庄妃舅舅乃内阁重臣户部尚书的公主不需银子,令仪这种得太子诸多照拂的亦不需多少银子。
而十五公主母亲位份低,自己又不受宠,需得银子打点才能过得好。
可惜指婚旨意下的猝不及防,令仪来不及准备,手上只有这些年攒下的份例,杯水车薪。
十五公主则是自袖口取出一个瓷瓶:“这是避孕的药丸,虽比避孕汤温和许多,终归是药三分毒,短日内尽量不要多用。”
十五公主走后,流翠姑姑打开药瓶闻了闻,道:“不愧是宫闱秘方,没用多少害人的东西,不想她一个公主,平时一副清冷出尘的模样,竟会私下做这种药。”
令仪眼眶微热:“十五姐姐惯来面冷心热,定是专门为我做的。”
流翠姑姑感慨:“你倒是有福气,无论太子还是十五公主都是真心疼你的人,只希望日后出了宫还有这样的福气。”
夜里,令仪在床上搂着流翠姑姑,明明眼睛已经酸涩却拼命睁着不肯睡。
流翠姑姑无奈:“都要嫁人了,怎么还耍小孩子脾气?难不成你不闭眼明个儿天就不会亮?”
令仪眼泪流进鬓发,声音闷闷地:“我不想嫁人。”
“傻孩子。”流翠笑骂:“女人总要嫁人的,难不成像我这样,给一个老不死的守活寡?”
听到她骂自己的父皇,令仪并不生气,反而心中生起一股怨恨。
为什么父皇明明不喜欢流翠姑姑,还要临幸她,害得自己不能带她走?既然临幸了却又不给位份,流翠姑姑在自己这里从未受过委屈,自己走后,她一个宫女如何在宫中生活?
“男人啊就是这样。”流翠姑姑最后一次教她,“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鼻子还闻着别人家的。只要自己没尝过咸淡,连狗嘴里的骨头也恨不得抢过来啃两口。任凭你美的天仙似的,又有天大的本事,也留不住他们的人,更遑论他们的心。幸好你比你娘强,虽则性子软,容易被人拿捏,好歹有个公主的身份。只需等身子长开尽快生下孩子这一生才算是有指望。等有了孩子,你若是看他顺眼,可时不时地给他些甜头,若是看不上,便让他滚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在公主府养着自己的孩子,美美过自己的日子。”
流翠姑姑说起话向来妙趣横生,令仪听得想笑,可眼泪依旧止不住的流。
可翌日公主辞别,对着座上的嘉禾帝和郭贵妃,令仪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幸好眼睛还肿着,算得上泪别君父。
嘉禾帝与郭贵妃按例嘱咐几句走完流程,令仪拜别君父后,离开了这座她生长了近十六年的皇宫。
令仪的公主府远在冀州,她出宫后下榻于驸马署,从这里出嫁。
第二日,她换上凤冠霞帔,郭贵妃指派的管事嬷嬷姓赵,在她耳边一遍遍提点大婚的规矩礼仪,太子给她的贴身宫女也被郭贵妃换了个遍,在屋内穿插蝴蝶般走来走去。
她只觉脑袋昏沉,眼睛肿胀,直到一方红色喜帕落下,才算清静下来。
上轿,行礼,入洞房。
若是流翠姑姑或是原本的贴身宫人在,还能说几句话,洞房里此刻便不会里静如冰窖。
全然陌生的地方,全然陌生的人。
透过喜帕缝隙,她低头看着喜服,想起这是流翠姑姑一针一线缝制。
明明内务府可以准备,流翠姑姑却熬了多少个夜,才在她出嫁前赶制出来。
令仪悲从中来,眼泪再度忍不住一滴滴落下。
眼前忽然一亮,喜帕被人掀开,她下意识抬头,透过泪水看到一个高大男子站在床边。
还未看清他容貌,令仪第一反应是害怕。
虽一身驸马红色喜服却压不住他浑身逼人的气势,那是沙场上千锤百炼才有的锋芒。
秦烈掀了盖头,视线落在令仪沾满泪水的脸上,眉峰微挑。
大喜之日落泪,不仅于礼不合,更是不祥之兆,恐驸马心生不悦,赵嬷嬷忙打圆场,问道:“公主,驸马,可是现在便喝合卺酒?”
未等令仪回答,秦烈便已在床边坐下。
宫女端上托盘,两个半瓢里面装着酒水。秦烈令仪各执一个,交杯对饮。
喝完合卺酒,便是礼成。
宫女们服侍令仪沐浴更衣,净室中,赵嬷嬷叮嘱道:“公主适才落泪,只怕已惹驸马不快,皇上对您深抱冀望,公主以后当慎行,不要辜负了皇上的期望。”
所谓期望,不过是嘉禾帝对秦家本来极为猜忌,却在公主辞别时第一次见到令仪,觉得自己女儿这般姿容,或许真拢得住驸马的心罢了。
流翠姑姑也曾让令仪不必担心,这样惊人的美貌,天下间没有男人会不喜爱。
可令仪想起适才秦烈看她时,那沉沉压迫的目光,比室外秋雨更为寒凉,实在看不出半点喜欢。
令仪沐浴后坐在梳妆台前由宫女拭发。
宫人换了水,秦烈抬脚往净室走,有陪嫁宫女欲跟上伺候,被他拒绝。
赵嬷嬷自以为心领神会,忙示意太监进去服侍。
“不必。”秦烈第一次开口,声音如金石击玉,“你们服侍公主即可,我不需人伺候。”
他目光落在含胸低头的小太监身上,声音冷了几分:“以后这等不男不女之辈,不许出现在我眼前!”
说完转身进了净室,只余外面一室静寂。
众人未想他如此冷硬,偏他威势极重,便是多年在贵妃身边伺候的赵嬷嬷尚不敢言语,更不提其余宫女,尽皆战战兢兢。
而那小太监,早已面无血色抖如筛糠。
即如此,旁人再待在房中无益,赵嬷嬷命室内人皆在屋外伺候,临走前嘱咐令仪道:“公主切记,床榻间不可呼痛,不可惊叫,不可淫语。”
头发尚未绞干,半湿垂在背上,令仪看着空荡无一人的喜房,只有一片红色如血,沁得人眼睛生疼。
她慢慢走回床边,之前摆放的桂圆、红枣、花生、莲子已被宫人收走。
床上并排放着两个方枕,两条绣着交颈鸳鸯的大红锦被,令仪褪鞋上去,将自己裹在里面的被子里。
秦烈沐浴速度极快,几乎是她刚躺下,静室那边便传来脚步声。
夫妻敦伦之事,教养嬷嬷说需得驸马求欢,公主推拒不得方可行。流翠姑姑教她,对驸马要撩拨挑逗,又不能让他吃的太饱。
令仪不知谁对谁错,这一刻下意识地闭上眼,只想逃避。
耳边听到脚步声在床边停下,接着是床帷落下的声响。
之后不需听,闭着眼也感觉得到有人在她身边躺下,令仪愈发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忐忑地等了许久,旁边人并无动作,令仪偷偷睁开眼,只见秦烈随意躺在床侧已沉睡过去。

明明这两日未曾好好休息,此刻放下心来,却也睡不着。
头发半湿压在身下十分难过,还有帷间弥漫的甜香有些腻人。
令仪这才想起,教养嬷嬷教过,公主的合卺酒中放了药物,单喝无碍,再配上帐中香,便能勾起人的情欲。原本只是后宫助兴之物,后来为减缓公主破瓜之痛,被用在公主大婚之夜。
不知是心理作用,抑或帐中香真的起了作用,她渐渐感觉口干舌燥,小腹内一阵阵热流升腾,一股陌生的痒意蔓延全身。
令仪强自忍耐,身下褥单被她双手抓皱,却仍难以抑制,且越发燥热难耐。
不得已,她起身欲打开床帷,甜香散去,药性自解。
床帷在床外侧,秦烈睡的那一边,令仪小心翼翼爬过去,跪在他腿边,掀开床帷,试图将它们挂在那边金钩之上。
若是她寝宫那张床,她轻易必能挂上去,可这张喜床,是按着秦烈的身高打造,比她那张长不少。她撑着身子不仅挂不上去,还一个用力倒了下去。她忍住出口的惊呼,反应极快地两手撑在床上,弓着身子才没压到秦烈。
虽心仍在砰砰跳的厉害,她还是小声吁了口气,万幸万幸......
可还未等她起身,两只大手便扣在她腰间。
下一刻,天旋地转,她的背靠在床上,眼前是秦烈那双幽暗的双眼。
他的面孔近在咫尺,嗓音喑哑:“原怜惜公主劳累,不想公主如此心急,先以秘药催情,后又投怀送抱,这般不成体统,实乃末将之罪。”
令仪原想解释,却被他的眼神定在那里。
若说他的话只带三分嘲讽,眼神却是十分冷厉。
仿佛是她的错觉,因为下一刻秦烈的眼神又转为幽暗,手探向她的胸前,将中衣一把撕开。
赵嬷嬷在外面等了许久,终于听到里面的动静,声音久久不绝,她不由心想,驸马乃是将军,那身姿一看便是极为英武之人,公主年少娇嫩,将军年长几岁,竟丝毫不知怜香惜玉。公主亦是不够体面,虽未尖叫惊呼,呻吟声却娇柔造作,令人不耻。
转而又想这般才合皇上心意,遂放下心来。
令仪半干的头发再度被汗水湿透,因着秘药,破瓜之痛虽逼得人瞬间落泪,却不是难以忍受。
难以忍耐的是一直未曾消减的那股胀,随着身上人没完没了的动作越发明显。
令仪忍不住伸手去推,却被那人单手握住两只手腕定在头顶。
这一来,她被迫挺起上身,姿势更加羞人......
令仪无法,想起流翠姑姑教她的法子,用力仰起头咬了口秦烈突起的喉结。
这只是流翠姑姑教她的那些第一招,还未张开发挥,就听他闷哼一声,钳着她脖子将她死死按在床上,令仪只觉自己小身板几乎散架,怕是要死在这里,眼泪不禁流了一脸。
秦烈终于倒在她身上。
令仪被压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伸手推了推他,他起身披上中衣,下床去了净室。
明明饱受折磨的是她,可令仪总觉得他起身前看她那一眼十二分的不善。
她只觉得奇怪,并没心思多想,身上床上一塌糊涂,她拉响摇铃。
宫人们这次进来,连呼吸都轻了许多,两人先后洗浴完,宫人已重新铺好了床,令仪困累交加,躺上去立时陷入甜乡。
赵嬷嬷带人退出时,已经是三更天,她嘱咐当值的宫人守好夜,自己去偏房休息了两个时辰,第二日卯时不到又赶过来,等着伺候公主起身洗漱。
不想刚到卯时,屋内又传出动静,过了许久才停歇。
不多时,驸马推门而出,面对外面呜呜泱泱一群人,视若无睹,脚步都不曾有一刻停顿。
可在辰时末才起的令仪,可没他那般恬不知耻,深觉没脸见人。
公主当端庄娴雅,为天下女子表率,与驸马敦伦不可过久,不可频繁,不可沉溺。
可她还没醒驸马便压了上来,没了□□,她难受的紧,只剩下呜呜的哭,他掐着她的脸看她满眼泪,却似更加得兴。
她实在耐不住,想故技重施,还被他早有防备地按在床上起不得身。
不得已,她想起流翠姑姑教的那些最羞人的招式,身下暗暗用力,他嘶地倒抽一口气,几乎是恨恨看着她,又是一阵猛力挞伐后终于丢盔弃甲。
原以为赵嬷嬷会训斥她几句,不曾想赵嬷嬷非但没有训斥,眼底反而欣慰。
“嬷嬷。”令仪用膳时,不安地问:“我此时去拜姑舅,是否太晚了些?”
纵然是公主,成亲第二日也要拜见公婆,否则便是不尊长辈。
赵嬷嬷道:“定北王与王妃并未回京,只世子妃与驸马一起回来,嫂嫂算不得长辈,区区一个异姓王世子妃,该她来拜见公主。”
话音刚落,门外有宫人来禀,“公主,驸马带着世子妃与其弟,正往这边来。”
令仪忙搁下银筷,由宫人伺候着漱口,整理完仪容端坐于正堂上。
秦烈大踏步走进来,他今日着一身玄色劲装,面容俊美,神色冷峻,依旧气势逼人。
经过昨夜,令仪一见到他便忍不住脸颊泛红,忙快速移开目光,看向他身后。
他身后跟着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妇人,着一身诰命服制,还有一位同样身着劲装的青年男子,看起来二十出头,浓眉大眼,十分英武。
两人这时候过来,令仪疑心他们知道自己这么晚才安置好,是因着昨晚做那孟浪之事,心中十分不自在。
不想那两人见到她后,更为失礼,目光落在她脸上竟似呆住一般。
秦烈轻咳一声,两人才回过神来。
妇人行礼:“臣妇定北王世子妃甄氏见过公主。”
男子拱手:“秦洪见过公主。”
秦烈在一旁道:“这是二嫂,这是二叔家的四弟。”
令仪示意宫人将备好的东西赏给她们,道:“二嫂,五弟,快免礼。都是一家人,不必这般拘礼。”
甄氏却不肯起:“皇上将崇州通州并入冀州,诸事皆需从头梳理,各位长辈与世子公务繁忙难以脱身;因祖母身体不适,王妃留在王府照料,是以只我们二人陪三弟回京。事出有因,非不敬公主,还望公主恕罪。”
令仪道:“我久居宫中,并不十分通晓这些人情世故,却也知晓定北王为大庆镇守边关,劳苦功高,我不过一晚辈,该当我去拜见,何来怪罪之说。”
她一本正经地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实则这些套话都是赵嬷嬷教的,令仪长袖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数着,生怕自己说错。
偏偏感觉秦烈看了过来,立时耳根红透,只僵直坐着,绷紧小脸,拼命撑起公主的派头。
殊不知她这装腔作势的模样,别人看着不觉庄重端肃,如同看小孩唱戏,只觉有趣。
秦烈收回目光,对甄氏道:“天恩浩荡,公主宽和,自然明白咱们情有可原,二嫂还是快起来吧。”
甄氏这才起身,三人落座,又寒暄几句后,方才告退。
令仪立时塌下身子,软绵绵的东倒西歪。
赵嬷嬷本想训斥她几句,想起尽早沐浴时公主身上那青青紫紫的痕迹,话到嘴边又作罢。
这边秦烈三人出了小院后,秦烈留下秦洪,吩咐道:“避着些人,弄几副无色无味的避子药来。”
秦洪惊愕地“啊”了一声,不可思议地问:“你与她圆房了?”
秦烈淡声:“她昨晚给我下药。”
他会圆房自然不是因为那药性,只是既然公主敢下药,他若不接招,之前的所有做戏都将难以取信于人。
秦洪更加惊讶:“下药?!那个小公主?!”
适才看起来那般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竟然这般生猛?!
他很想说一句,为了秦家,三哥你委屈了。
可是想到那小公主的脸,这话着实说不出口,甚至还有些该死的羡慕。
他心中纠结,面容扭曲,最后憋出一句:“三哥保重。”
秦烈:“?”
秦洪又问:“要几副?”
秦烈道:“到离京便可,照这情形,最多十几日。”
那便是十几副,秦洪眼前晃过小公主那张俏脸,还是越想越不放心:“你千万当心,若是她怀上你的孩子,只怕祖母要打死你!还有大嫂......”
“放心。”秦烈打住他的话头:“便是圆了房,也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令仪午后又睡了一觉,醒来后实在无事,便在府中转了转。
这处将军府是秦家昔年京城的府邸,后来他祖父请命镇守边关,举家迁往冀州,这处府邸只留了几个家奴打理。
纵然为了大婚布置一番,也带了些奴仆来,府内还是看着有些凋敝,人也不多,空荡荡的。
看了一圈,令仪觉得便是秦老将军最鼎盛时期,这府里也没什么好看的。
明明院子不小,却一无花园奇景,二无玩乐之处,只有每个院子里几乎一模一样的书房和练武场,连小姐的院子也落下。
这样走了一圈,回去时,正值晚膳。
小桌上摆了四冷四热八菜一汤,一碗白粥,还有四碟饭后的点心。
令仪问:“驸马呢?可回来用膳?”
宫人们面面相觑,没人回答。
原本公主是有权过问驸马行踪的,可是谁也不敢去打听。
赵嬷嬷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驸马回京不久,想是有些故旧需要走动。如今时候不早,不如公主先用膳,留些菜给驸马备着,便是他回来时还饿着也能即刻端上来。”
令仪觉得有道理,净手后坐下,还未动筷,秦烈便回来了。
赵嬷嬷给秦烈添了一副碗筷。
宫里规矩食不言寝不语,公主用膳的仪态无可挑剔,可对面坐了那么有存在感的一个人,哪怕没在看她,令仪也觉得自己哪哪都不对,吃了几口便放下银筷。
秦烈扫了一眼满满当当的小桌,挑眉问:“这便不吃了?”
令仪不好说是因为他在才胃口不好,只道:“下午睡了半晌,这会儿尚不觉饿。”
秦烈没再说话,却伸手把她面前的白粥端到自己面前。
他用膳速度极快,仪态却并不粗鲁,可令仪这会儿哪顾得上这些,只觉得脸颊发烫。
那......那白粥她喝过两口,他怎地不嫌脏?
这般喝她剩下的粥,还是这么多人面前,他......他怎么就不知羞?!
秦烈喝完粥,又把那些菜吃完,一抬头就看到令仪满面通红咬着唇哀怨地看着他。
见他看过来,丢了个气呼呼的眼神,像是炸了毛的毛团,轻哼一声转身便走。
到外面看了三个演武场,脸上的热才散去,天色已沉。
珍珠缩了缩脖子:“公主,夜里秋凉,将军府人少灯暗,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令仪如今分得清这四个贴身宫女,年岁大些的两个是宝珠、明珠,年纪小些的一个珍珠,一个玉珠。
令仪知道她说得对,府里许多地方黑通通的,她也害怕。
可她就是不想回去,——回去干嘛啊?回去睡觉?
一想起睡觉,那是另一种害怕。
可再不回去,只怕赵嬷嬷就要来寻她了,令仪不愿听赵嬷嬷唠叨。
管事嬷嬷本来就能约束公主,何况她还是郭贵妃派过来的,自己若行得正坐得端还罢,新婚不愿与驸马同房,到哪也说不过去。
她不情不愿地回去,只希望回去时秦烈已经走了。
将军府里那么多空院子,还有他自己的书房,哪里不能睡一觉呢。
天不遂人愿,她刚踏进小院,就见当值的宫人都在屋外等着,赵嬷嬷也不例外。
老嬷嬷张口便训斥珍珠玉珠不懂规矩,带公主出去这许久,让驸马一人在屋里空等。
这话显然是说给令仪听的,令仪哪还顾得上她的指桑骂槐,想到秦烈在里面便心里发苦。
她一进门,四五个宫人呼啦啦地都跟进来忙活起来。
今日一早沐浴过,有人打来热水供她漱口擦脸,有人为她摘掉首饰散开头发,还有人为她拿来寝衣服侍她更衣。
等人妆容卸干净了,还要抹上面脂手霜颈油保养肌肤,若不是令仪嫌油腻,还得在头发上涂一层发油滋养。
若是平时,令仪十天半个月也懒得折腾这一遭,今日她是刻意,想借此拖延到一直靠在床上看书的秦烈睡觉。
可等宫人都退出去了,秦烈依旧手不释卷,半点没有要睡下的意思。

第4章 赴宴 。
令仪再找不到理由,只能慢吞吞挪过去,不与秦烈说话,褪了鞋子,从床尾爬到内侧,自顾自躺好,闭眼睡觉。
秦烈很快又压了上来,不仅压上来,还亲她的嘴。
亲嘴这事流翠姑姑不是没教过,据她说,令仪她娘一炷香的功夫能用舌头在细绳上打九个结,令仪练了一个多月,最多只能打五个。
旁的事都做了,亲嘴也不是做不得,反正四下没人,可让令仪不能接受的是,秦烈嘴里度过来什么东西,又凉又苦,嘴里能有什么?难不成是口水?
令仪当即便要往后,却被他死死按着后脑勺,她要吐,就被他狠狠堵着嘴巴。
她只能尽力用舌头把这又凉又苦的液体推出去,秦烈又要挡回来。
两个人你来我往好一阵儿,最后东西还是大部分被令仪咽了下去,谁让她在下面,他舌头又那么有力,搅的她舌头发疼,嘴巴发麻。
确认她咽了下去,秦烈微微撤开身体。
明明只是舌头打架,两个人却尽皆气喘吁吁。
秦烈盯着她,脸色发红眼睛充血,像是要吃人。
令仪后知后觉地后悔,他都吃她剩下的白粥了,她吃他一点口水又怎么了,刚才安安生生吃了,也不至于被他这么有仇似的死死看着。
她仗着自己娇小,便想自他身下溜走,人刚往下缩就被他一把给捞了上来。
房内很快又响起了羞人的动静,明珠满面通红在外面等着公主摇铃叫水,却一直没等到。
令仪第二日起身看到明珠在地上捡起自己那皱巴巴脏兮兮的肚兜,一张脸立时通红,昨晚结束时她睁不开眼,连摇铃也忘了,只记得秦烈给两人简单清理了一下,不想竟是这样清理的。
令仪恨不得在屋里也带上帷帽好不见人,一见到赵嬷嬷便问她们什么时候回冀州。
赵嬷嬷警觉起来:“可是驸马与你打听?”
“这倒没有。”令仪摇头,有些不自在却又满怀期待地提议:“我只是想去自己的公主府。——虽然我们如今住在将军府上,可我觉得万事也当按公主府的规矩来。”
以前听教养嬷嬷讲课,觉得公主出嫁后规矩又多又麻烦,现在却觉得驸马不经报备不能与公主同房这条规矩便定的千好万好!
赵嬷嬷得了宫里的授意,自然不会答应,只劝她现在新婚燕尔,驸马终日与她在一处,难免情不自禁。待过了这三五日,能出去走动应酬,心思就会淡些。
于是令仪有了盼头,数着日子到了第五日,果然收到了帖子。
宫中虽每逢时节皆有宴,却诸多规矩,千篇一律,令仪不过陪坐。
如今能去宫外赴宴,令仪雀跃至极。一大早开始挑衣服与头面,最后选中一套水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外罩天水长衫,既有她这年纪该有的明媚,又不显轻佻。
头上绾了个朝云髻,前面缀两处点翠,后面插一只步摇,走动时步摇上的珍珠吊坠轻晃。
她本就肤若凝脂,眉目秾艳,平时在府中以舒适为要,不过略施粉黛。
如今盛装打扮,愈发明艳夺目,出府门时秦洪冷不丁一回头看见她,哪怕之前已然见过,直到公主美貌,还是连呼吸都滞住,明知道不该,依旧不错眼地盯着瞧。
待到公主进了马车,秦洪才回过神来,上马后还在回味,喃喃自语:“公主是不是都长得这样?跟.......”本来想说仙女,想到她身份立马改口道:“妖精似的。”
秦烈乜他:“怎么?你也想娶一个?”
“那不敢,那不敢。”秦洪忙拒绝,他要是娶了这么一个回来,怕是捧在手心疼还不够,哪舍得当摆设。可转念一想,又不是一直当摆设,三哥如今不就夜夜做新郎嘛。
他不会刻意打听兄长的房中事,可那避孕的药丸是他拿来的,上次只得了几颗如今又要补,他不想知道也不行。
这般一想,还是娶了的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小公主可比牡丹美的多。
今日乃是安国公府设宴,庆贺安国公老夫人七十大寿。
令仪、甄氏与秦烈皆在其邀请之列,秦洪则是跟过来凑热闹。
他们到时,安国公府门前已停了不少车驾,管事正在一一安置。
非正式场合,令仪虽未乘坐凤辇,车驾依旧比其余贵门要宽大精致,国公府的管事何等眼力?远远地便迎了上来。
四人去给老妇人拜寿,堂上不少夫人见到令仪尽皆惊艳赞不绝口。
小姑娘哪有不爱听夸奖的?又是这么多的贵妇人异口同声,这样以前只听过宫人谄媚的令仪,哪怕尽力保持谦逊,嘴角却怎么都压不下来。
直到拜完寿出了老妇人的寿春堂,秦烈与秦洪作为男宾去前厅,她和甄氏作为女宾被安排在后院,秦烈为她整了整衣服,嘱咐道:“你第一次出来赴宴,跟紧二嫂,吃完饭在马车上等我一起回去。”
国公世子夫人打趣:“公主驸马果然是亲婚燕尔,一刻也舍不得分开,真是羡煞旁人!”
令仪脸皮薄,脸上立时升起红晕。
之前丢脸还好歹是在自己屋里,到了外面他竟还不收敛,丢到了人前。
越想越气,她恼怒地偷偷瞪他。
她觉得自己已经够恶狠狠,可在外人看来,和小姑娘撒娇无异。
秦洪只被扫了点眼风身子立时酥了半边。再看秦烈,连眉峰都没动一下。
心想娶公主这活还是得三哥干,不然一般人真扛不住。
这个小插曲并未影响令仪的心情,到了后院,贵夫人娇小姐云集,华裳璀璨,满院香风。
甄氏道:“与我来往的都是一些王府故旧,说起那些陈年烂谷子的话,无趣的很。三弟不过关心则乱,国公府何等地方,公主身边又有宫人照顾,何用跟着我才放心?”
此言正合令仪心意,甄氏比她大十几岁,应酬的多是与她一般端庄持重的夫人,若一直和她一起,这宴算是白来了。
离了甄氏,令仪简直如鱼得水。
比起宫中规矩森严,宫外的人鲜活灵动,玩的花样繁多,令仪大开眼界。
更重要的是,比起宫宴上那凉透了才被端上来的御膳,这里的吃食美味可口的令她震惊,没想到她身为公主,对席上许多菜肴却是闻所未闻前所未见。
她哪知道,宫中御厨讲究的是不出错,哪像国公府为此次宴席,专门请了京城最出名几家酒楼的师傅,为的便是把五湖四海的名菜汇聚一堂。
令仪仪态万千地吃了不少,喝的更多。
如意楼的招牌梨花酿乃是一绝,深得京城闺阁小姐青睐。
赵嬷嬷没有跟来,无人管的了她,她以堪称无懈可击的优雅姿态,喝了一杯一杯又一杯......
宴后,强撑着公主仪态与主家道别,一进马车便栽在宝珠怀里一醉不起。
马车回到将军,令仪犹然熟睡正酣,秦烈只得将她抱回房。
待他去净室沐浴出来,宫人们已经为她卸了钗环退下华服,青丝四散面容干净地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这虽短短几日,已足够秦烈摸透她的性子。
公主脸皮薄爱面子,时刻不忘自己公主的身份,没有半点城府偏爱装腔作势,用膳小口小口地吃,喝茶一点一点的品,睡姿也要典雅端庄,睡前平躺与枕上,每夜双手交叠在小腹上的角度不错一分一厘。
现在这般不雅的姿势,看来是醉的不轻。
秦烈把她挪去内侧盖上被子,自己在外侧睡下。
没一会儿她就挪了过来,钻进他被子里,伸手环住他的腰,整个人贴过来,脑袋往他胸口拱。
秦烈面无表情几番将她推开,不一会儿她又滚回来,姿势十分熟稔。
秦烈:......
他今晚应酬亦喝了不少酒,人有些乏,便不再与醉鬼计较,任由她抱着阖眼欲睡。
不想她又嘟嘟囔囔说起梦话来。
令仪生母和流翠姑姑私下说的都是家乡话,八岁前,令仪的家乡话说的比官话还顺,即便现在说起官话来也带着吴侬软语的腔调,说起醉话来愈发明显,有时干脆官话也不说了,完全的江南口音。
秦烈认真辨认了一会儿,才听出她是在念叨今晚吃的菜名。
想来公主殿下对今晚的几道菜极为满意,尤其是那道水晶虾饺,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
虽说年纪小,可在秦烈印象里,便是脑子不怎么够用的秦洪,十五岁时也不至于这么浑身冒傻气,到底是金尊玉贵着长大的天家公主,才有资格这般不谙世事。
这念头一起,适才稍软的心又变得冷硬,秦烈一把将她推开。
这次她倒没有再靠过来,却缩成一团闭眼呜呜咽咽抽噎起来。
这般深夜,床帷之中方寸天地,秦烈做不到充耳不闻,只得又将人捞了过来。
令仪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一觉睡到天亮。
她昨晚梦到自己把那些好吃的名菜带进宫,流翠姑姑不仅不肯吃,还将她推开,令仪难过得直哭,醒来后还有些恹恹的。
直到宫人送来一叠请帖,她心情才好了许多。
她一心想出去,赵嬷嬷作为管事嬷嬷自然不可能纵容她的玩心,从那叠请帖中选出两张,其他的全部回绝。
赵嬷嬷话还没落地,衣袖就被人拽住了,不仅拽着还轻轻地晃。
令仪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她:“嬷嬷,再留一张吧......”可怜巴巴地伸出一根手指,“就一张......”
赵嬷嬷不自觉便软了语气:“......再留一张。”
赵嬷嬷以前在宫中便听过十七公主,后宫不得宠的公主那么多,为何偏偏她得了太子青眼?奴才们嘴上不说,心里都觉得这位十七公主是个厉害角色。
相处了这几日,赵嬷嬷觉得自己猜的没错,说起撒娇顺杆爬,这位公主确实举世无双。
只要和宫中的交代不冲突,赵嬷嬷不会非逆令仪的意。
宫中如今只盼着十七公主将驸马迷得神魂颠倒,早日怀胎。
可驸马那里的请帖比公主这边多出数倍,忙的更是脚不沾地。
想到这里,赵嬷嬷不禁纳闷。
想当初十七公主被指婚,宫中有人担忧有人同情有人看笑话,没人觉得这是门好亲事。公主们谁不想留在京城,嫁给知根知底的儿郎?一个只知姓名的将军,年纪又比十七公主大七岁,还要嫁去偏远之地的冀州。
莫说公主,就是她们这些奴才,当初贵妃娘娘指派教养嬷嬷的时候,谁不想跟着十六公主?
教养嬷嬷是要跟着公主一生的,荣辱全看公主造化。
十六公主的驸马是名冠京城的谢家玉郎,其祖父三朝首辅两任帝师德高望重不说,还有太子妃这样的姐姐,前途不可限量。
丞相门人三品官,教养嬷嬷本就地位超然,将来谁不高看一眼。
更不必说以后少不得给给自己一座京城的宅子,荣养晚年。
赵嬷嬷虽办事老道,到底是深宫里的奴才,自然不懂为何京城权贵对秦烈趋之若鹜。
——秦家如今坐拥三州,拥兵八万,定北王年事已高,世子八年前受伤后连马也跨不上,这些年冀州军赫赫威名更甚,明眼人都知道是谁的功劳。
这样的人物,便是不交好,起码不可交恶。
旁人都递了请帖,你不递,莫非是看不起人家区区三品?
于是乎,这段时间京城的大宴小宴,无一例外都给秦烈发了请帖。
令仪不知道,赵嬷嬷纵容自己还有秦烈的缘故。
小姑娘一心爱俏,上次见了那些贵女们的衣着装扮,许多不输自己这位公主,甚至有些样式更为新鲜,便开始张罗着让宫人做衣饰,若是做不及便直接去买。
令仪身为公主虽不是非要艳冠全场,却也不能让那些贵女压了风头。
可也不过只兴奋几日,这日秦烈早早回府,见公主车驾停在外面,一问才知道公主已接连三日未曾出去。
秦烈心下惊奇,这位公主为了赴宴,只衣服首饰便准备了十余套,怎会这么早偃旗息鼓?回房询问,令仪只埋怨道,膏粱锦绣的宴席,甫一看百花缭乱,几次后便觉大同小异。贵夫人大都抱着为自己小辈相看的打算,贵小姐对弈联诗斗琴比画,大都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份待价而沽,实在无趣。
秦烈一看她那表情,便知此言虽有几分真,却不详不尽。
原以为胸无城府,现下便谎话连篇,秦烈心底冷笑连连。
秦洪将打探到的消息告诉他:“公主前两日赴宴时,遇到了和你一起被指婚的蜀州耿庆。那个耿庆虽然打仗是个好手,却是个贪色之人,连自己下属的夫人也敢霸占。如今做了驸马收敛不少,那天刚好被人灌了半醉,便狗胆包天在尚书府看见公主上前调戏,还好被宫女拦了下来。公主怕是被吓到了,这几日都不曾出去。”
当晚,秦烈来到房内,彼时令仪正靠在床上看书。
这是她这短时间应酬的收获,宫外竟有这般有趣的话本,她这几日看得几乎废寝忘食。
当下正看到关键处,秦烈贸然过来,她忙把书藏在枕下,故作若无其事地看他,“驸马有事?”

第5章 冲突 。
她前几日来了癸水,公主不便,管事嬷嬷会通知驸马不可同房,这几日秦烈皆宿在别处。
也是因为如此,她才能这般悠哉悠哉看这些三流话本。
秦烈淡淡扫过故作镇定的她一眼,掀袍在床边坐下,温言道:“公主身子可好些了?”
令仪心中立时一惊,疑心他知道了自己身子昨日便干净了却瞒着赵嬷嬷的事,可她难得几日清闲,不想秦烈又睡回来。
其实她不讨厌与秦烈亲近,教养嬷嬷教过,夫妻敦伦方能繁衍子嗣,无论嫁给谁都是一样。秦烈虽是武夫,人倒也算洁净,虽则宫人说他每日晨间练武时汗如雨下,可见她的时候无不衣衫整洁身上清爽。
若只是停在亲亲抱抱那一步,令仪虽然不愿承认,实则自己也是喜欢的。
自从上次“舌头打架”后,同房时床帷一落下,秦烈便来寻她的唇,每每亲的她头昏脑胀浑身无力,像滩水一样捡拾不起来。可再之后,他那似乎永远用不完的力气,令仪实在招架不住。流翠姑姑教的招式她用了七七八八,一开始还有些作用,到后来仿佛只是给他助兴,让他更欲罢不能。可若她不用,他又变着法子的折腾,哑着嗓子哄着逼着她继续。
是以听到秦烈这般问,令仪如临大敌,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极快回道:“还未!”
回答完方觉不自在,他怎么这般不知羞?如今还是白天,他居然直接问她,当真恬不知耻,自己居然还回答了他,岂不是和他一般好色重欲?
她还未正色与他分说,他又开口:“我自小从未离过冀州,托公主的福来了京城,成了诸位显贵的座上宾,听了见了许多新奇趣事,不知公主这几日可遇到什么稀奇事?”
最大的稀奇事便是向来沉默寡言的驸马居然与她话家常,令仪心道。
她未加思索便道:“不是与你说了,不过大同小异,无甚新鲜?”
秦烈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不仅无改口迹象,甚至脸上一丝心虚也无,不由笑了一下,方道:“看来是末将少见多怪了。”
随即告辞大步出了小院,甫一离开宫人视线,脸色便沉了下来。
他人虽走了,令仪看书的心思也没有了,不由想起几日前的事。
尚书府上的花园仿照江南园景,十分雅致,她在里面多欣赏片刻,不想竟遇到登徒子。
原本令仪看到满身酒气的陌生男子,心知自己怕是误入男宾饮宴的地方,便要离开。不想那人一见她立时两眼放光,竟过来拦住了她的去路。哪怕珍珠已经告知他公主的身份,居然还敢百般纠缠。
幸好适才为她折花的明珠机灵,回来时见此情景,假作尚书夫人一行人正在往这边来,令仪才得以脱身。
令仪身为公主,岂能受这般委屈?
适才是怕与登徒子拉扯出丑,一安全回到女宾处,便要告知主家,将他严惩。
不想还未开口,明珠便打听到这人竟是十三公主的驸马。
若此事闹开,且不说十三公主面上无光,天家出了这等姐夫调戏小姨子的笑话,皇室更是颜面无存。
令仪无奈,只能缄口不言。
令仪原以为这事只要她这边不吭声,十三驸马那边更会守口如瓶,却不想没几日便闹了起来。
那是在沈老将军的宴上,沈老将军镇守西北戎马一生,五十岁方卸任归京,在军中颇有声望。
朝廷重文轻武已久,年轻低品级的武将无论在哪里都是陪坐末席,甚至有些人根本接不到邀请,也就在沈老将军这里颇得重视,当日去的人不少。
武将们喝多了,难免想切磋几招,沈老将军亦乐见其成,将军府如军营一般,武将们脱光了膀子比试,还有人开赌下注,热闹的狠。
这一次沈老将军府,前段时间刚成亲的驸马爷,除了谢玉都是武将,三位驸马难得聚于一堂。
文无高低,武有高下,其间难免有比较,十四(永怡)公主驸马御林军副都统柳云飞,从前便在沈老将军麾下,入京后亦是沈老将军举荐才得以任御林军副都统。众人知道他的斤两,目光便都落在耿庆与秦烈身上。
秦烈只谦虚地一味推辞,耿庆却跃跃欲试。
他本是寒门出身,天生神力,七岁便可单手扛铜鼎,家里将他送到武馆,十岁便打遍家乡无敌手,十四岁入县衙做了七年衙役,本来一辈子不过在家乡做个地头蛇。恰遇近年天灾频发,流寇猖獗,周围县城屡遭骚扰抢掠时,他靠着几可以一敌百的武艺,保得家乡一方平安,因此得了地方千总赏识,将他收至麾下。
这几年靠着镇压乱民剿灭山匪攒功劳,千总一路升至从三品游击将军,耿庆居功甚伟,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从无名小辈升至从五品都备,因着尚公主,嘉禾帝又把他往上拔了一级,如今任蜀州都护。
他从寂寂无名乡野小民到如今贵为驸马,日日权贵座上宾,正是春风得意少年轻狂之时,奈何无论到哪里,人们言谈之间,同样刚做驸马的秦烈都要压他一头。
两人差不多的年纪,一个三品,一个五品,耿庆本就心中不服,前几日见了永嘉公主,惊鸿一面,刻骨铭心。
原以为永怡公主已是国色天香,见到永嘉公主才知道什么是人间绝色。
今日见到秦烈,他心中愈发不满。
诚然秦烈身材英武,比起这京城小白脸确实强了不少,可是做为武将肤色还是过于白皙,面容俊美一看便是养尊处优之人。
耿庆一眼便断定,秦烈无非是投胎投的好,托生到了定北王妃的肚子里,若出生在乡野,定然不如他这般成就。
若自己姓秦,必把世子之位抢到手,又何止征北将军?
若是那般,娶了永嘉公主的便是自己,何用在这里羡慕他人?
念头一起,耿庆言语间便有几分阴阳怪气,且内涵的十分不高明,场上再脑子不怎么用的武将也听得出来。
秦烈一开始只低头喝酒,并不搭腔,在他一再挑衅下,终于动怒下场。
两人心中对对方皆有不满,几下便打出了真火。
一个怒喝:“乡野村夫,狗胆包天,竟敢觊觎公主!”
一个怒吼:“冀州秦烈,徒有虚名,不如三岁村童!”
两人先是比拳脚功夫,到后来场边的刀枪剑戟,拿到手中便用,招招狠辣,一堆武将想拉架竟插不进手去。最后几乎将沈老将军府里的练武场给拆了个七零八落,两人各自挂彩悻悻然回各自家去。
令仪公主知道后,气得小脸煞白。
诚然她也想教训那个登徒子一番,可悄悄地便好,秦烈偏大肆张扬,生怕别人不知道。便是自己没有错,如今只怕人人笑她,令仪气得只想再打他一顿。
平日里,便是不能同房,驸马应酬完回到府中亦要来一回房中,现下眼见着天都黑了还不见人影,不知道驸马是不是自己知道错了,无颜见她。
永怡一口气堵在胸口难受得紧,可在这闷气中,想到秦烈是在为自己出气,又忍不住地担心他的伤势。
永嘉公主沉吟纠结半晌,最终决定纡尊降贵去看看她的驸马。
令仪过去时,秦洪正在给秦烈上药。
虽则知道这出戏是为了他们能早日返回冀州,可看着秦烈脸上的青紫,自小到大从未见自家三哥这般狼狈的秦洪还是忍笑忍得肚子疼。
待到秦烈脱了上衣,秦洪立时正色:“这个耿庆,当真这般厉害?”
纵是做戏,三哥身上的伤不为假,怕是那耿庆所谓的天生神力并无过分夸大。
秦烈道:“单打独斗,我与他五五之数,战场相见,必斩他于我刀下。”
恰此时,侍从通传永嘉公主到,两人噤声,秦烈披上衣服,秦洪退出去与公主见礼。
令仪来时本来有一肚子话要说,好让驸马知道之前他的言行何等可恶,可一看到秦烈脸上的伤,所有的话都憋在了肚子里,只剩下一句发抖的:“......疼吗?”
皇宫里不知断送了多少人性命,里面的刑罚只有旁人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出。
可这一切与永嘉公主无关,她从未见过有人这般伤痕累累,且是为她才“重伤如此”。
看着秦洪未收起的药,令仪低声道:“我来为你上药。”
识趣的宫人早已无声退出书房,静谧中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大红酸枝灯台,将跪坐的公主影子打在地上,亦是纤细玲珑的模样。
秦烈一边端详,一边感受着公主柔软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抚摸过右部肩胛。
若换成秦洪,这一身的伤,怕是三两下便能涂完。到了公主这里,只肩上一片青紫,似乎就能涂到天荒地老。不仅药涂的慢,随着她每一次举手,纱质的长袖不时拂过他的腰侧,一如她袖间幽香若即若离地浮于鼻间。
秦烈觉得自己似乎等到了白首,公主才终于将背后的药涂完,转而来到他面前。
依然是跪坐的姿势,手指沾上药膏,看他脸上的伤。
令仪本心无旁骛,不想一抬眼撞进他眼里,他正低头看着她,眼神幽深晦暗。
不知为何,令仪心中一悸,慌忙移开视线。
头上一声轻笑,秦烈问:“你不看我,怎么上药?”
令仪觉得自己气势莫名其妙便短了一截,赌气道:“你又不是没长手,前面的自己上!”
美人骄纵起来亦赏心悦目,窗外人影闪过,秦烈一伸手,将提着衣裙的公主拉到自己怀里。
令仪正要挣扎,听到他低低的闷哼,立时停了动作,担忧地问:“是不是撞到伤口?疼不疼?”
“疼。”秦烈如实回答,不是伤口,是因她而起的其他地方。
令仪便坐好了不敢再动,她往后靠在他臂弯,眼前看到他破裂的嘴角,手指轻轻摩挲上去,好奇地问:“那人当真这么厉害,把你打成这样?”
他不是将军吗?她还以为将军都十分勇武,怎么还打不过一个都护?
与秦洪差不多的问话,从她口中问出却像是触了秦烈的逆鳞,他挑眉冷哼:“他身上的伤不下于我!”
令仪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争输赢的,难道那人受伤更重,秦烈自己就不疼了?
她好心劝道:“总归不该做这意气之争,你以后莫要如此,便是.......”她不自在地低头,声音低微:“便是为了我,也不该如此。”
怀里的公主眼睫轻颤,两颊染红。
秦烈沉默片刻,忽而笑道:“只要公主给些甜头,末将自然无有不从。”
令仪不懂:“什么甜头?”
“这个。”秦烈两指钳住公主下巴,逼得她抬起头来,低头覆上她嫣红的唇,吞下她的惊呼,反制她的抵抗,很快公主身子软了下来,无力地承受他回应他。
令仪浑身软绵绵,像是要化在他唇齿间,直到胸前一凉,才惊觉他不知何时竟解开了她的衣衫,而她双手搂着他脖子。若不是秋日寒凉,只怕两人便要在这摆满先贤圣言的书房做下那等事。当下忙极力挣扎摆脱秦烈制约,站起身来,拢起衣衫,不顾钗环横斜便落荒而逃。
秦烈坐于案后,视线掠过那几乎同时离开的窗边人影,眼中划过一道寒芒。

来自冀州的奏章安静躺在御案上,嘉禾帝召老首辅和郭相进宫商议。
公主远嫁,成亲后何时离京并没定例,有的大婚后几日便走,也有如嘉禾帝的胞妹,因着先帝不舍,在京城住了足足三年。
大翰太祖本是前朝武将,一朝黄袍加身夺了天下,对武将甚为提防,虽给了恩宠却疑窦难消。嘉禾帝如今对秦烈便是如此,只有将人放在眼皮底下方才安心。
可冀州急报,之前的匈奴单于被其兄弟忽尔岩夺位。
忽尔岩与好大喜功的其兄不同,务实狠厉,善于忍耐,其母族尽皆被其兄所杀,他在仇人眼下隐忍十余年,今朝方报仇雪恨。
他也不像其兄,几十万大军压境,而是集中兵力攻打冀州的前哨小城,草原骑兵进退极速来去如风,打得下便烧杀抢掠,打不了便骚扰一番,将士们顾首难顾尾,边关百姓日夜提心吊胆苦不堪言。
定北王请奏祈恳其三子秦烈归冀,戍卫边关,击退匈奴。
“两位爱卿怎么看?”嘉禾帝问。
老首辅道:“依老臣愚见,永嘉公主与驸马逗留京城已近月余,虽则皇上与公主父女情深,奈何军情紧急,望皇上以边关数万将士和数十万百姓为念,着永嘉公主与驸马即刻离京。”
郭相闻言,不由看了老首辅一眼,心道若论起说漂亮话,这个老匹夫当真独步天下。
这殿中谁不知,嘉禾帝心里打着待公主有孕方放驸马回去,将公主与孩子留在京中做人质的盘算?
可话又说回来,若是不准定北王的请奏,公主这个月无孕,难道下个月就能有孕?这事谁都无法担保,若是三五个月还没好消息,难不成真把秦烈一直扣在京城?
“郭相,你意下如何?”嘉禾帝的问话打断他思绪。
郭相早些年也曾试图摆出老首辅那般说话云里雾里滴水不漏的高人姿态,最后几经挫折后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外戚,他就该摆平自己的位置,认认真真地做一个佞臣。
——话可以说得不漂亮,但是圣意要揣摩透彻。
今天甚至不用揣摩,——若是嘉禾帝愿意放秦烈离开,问完老首辅便罢,根本不会多问他这一句。
是以他开口说得极为直白。
“臣与首辅大人意见相左,冀州定北王携大胜之姿,并下通州崇州,如今兵力已达近八万,若生反心,势必会是朝廷心腹之患。自古将军在外妻儿留于京中,秦家人却举家外任,与京中亲眷稀薄,现下难得征北将军在京中,怎可放虎归山?”
嘉禾帝皱眉:“郭相失言,朕岂会怀疑定北王一家的忠心?!”
郭相忙跪下道:“或是臣卑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为了大庆江山社稷,还望皇上明鉴!”
说完以额触地,几乎涕泪横流。
嘉禾帝微微动容:“郭相平身,你一片忠心皆为社稷,朕自然懂得。”
老首辅冷眼看他们君臣好一阵唱念坐打后,方道:“崔相多虑,冀州兵众,却需镇守边关,不可擅动。定北王年高,世子体弱,征北将军虽有些许城府,也不过是急躁刚愎的一介武夫,便是有反心亦难成气候,不足为惧。”
嘉禾帝问:“何以见得?”
老首辅道:“秦烈进京前对永嘉公主极为抵触,成亲后却沉迷美色,足见其意志不坚;不过被人三言两语撩拨,一时气愤便自曝己短,足见其城府不深。其弟秦洪,在京中行走时言行无状,行事霸道暴戾,足见秦家教子无方。”
将军府漏的跟筛子似的,这些根本不是秘密。
至于秦洪,其行事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京城中世家子弟皆以风雅为美,终日宽袍广袖敷粉插花,抚琴吟诗以为风流。秦洪一个来自边关的土包子,始终一身劲装,不学无术,言行粗鲁。
有时候当真受到排挤,有时候不过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与他来往,秦洪便认定这些世家子弟看不起自己,竟然买通一批地痞流氓,几次三番寻着落单的子弟拖进暗巷便是一顿打。
他洋洋得意,自以为无人知晓,实则处处漏洞。
若不是老首辅压着,京府州牧早将他捉拿下狱。
这般横行霸道,且殴打的不乏一品大员的子侄,可见其任性妄为,或者说荒唐到了何等地步!
嘉禾帝第一次听到此事,不由沉吟起来。在一旁听训的太子与七皇子亦觉得难以置信。
京中人勾心斗角彼此倾轧何等严重,可大家再如何,也不会使出如此不入流的手段,立时便生出一个想法,也只有冀州那种偏远之地,才养的出这等无知莽夫!
若是这等人家也能成为天家改朝换代,那他们这些终日小心翼翼汲汲营营的人岂不成了笑话?
郭相见老首辅三言两语便改了殿中形势,开口道:“首辅大人此言差矣,只说那秦烈唯独不愿娶永嘉公主,便是他一家之言,焉知不是做戏好降低我等防心?”
老首辅抚须道:“老夫为朝廷经营暗卫数十年,岂会因旁人一句话便轻易相信?殊不知其中自然有所依凭。”
“定北王曾有一长女,少时出游结识了青州一县丞,那县丞乃是嘉禾七年的探花郎。不过二十一二,能三甲及第足见才华横溢,被圣上钦点为探花,自然是长相十分出众的青年才俊。两人暗生情愫,与第二年成亲,婚后亦有过两年鹣鲽情深的时光。那县丞能力出众,又得定北王照拂,三年期满朝廷评定为优,调任江南富庶之地为郡守。甫时秦家自然舍不得女儿远嫁,欲将女婿女儿留在身边以便看顾。却被长女拒绝,一来嫁夫从夫不愿因为自己耽误了丈夫前程,二来她自己也想去江南到底如何繁华。”
“在赴任的路上,两人遇到一对被山贼追杀的夫妻,长女着人将两人救下。得知两人家中从商原本颇为富足,后来家道中落,本拿着仅剩的余钱搏一把,不想路上又被山贼将货物劫走,以后竟是没了活路。长女本就有侠义之风,又觉与那位落难的夫人颇为投契,便做主让两人随她们一起上任,并将他们安顿在自己家中。”
老首辅叹息:“她本是一片好心,却不想引狼入室,那落难妻子乃是青楼出身,当年哄得富家子弟为她赎身,如今丈夫家道中落,她又看上了探花郎。青楼女子手段繁多,探花郎如何禁得起她百般引诱,不多时两人便勾搭成奸。那女子先毒害了自己丈夫,又故意设计让身怀六甲的秦家长女撞见他们的奸情,以至难产而亡。”
“定北王常年镇守边关,那长女自幼长在老夫人膝下,如珍似宝,消息传到冀州,老夫人当下便昏厥过去。醒来后定下规矩,秦家男子,不娶娼,不纳妓,不养外室,凡有违之自族谱除名。”
“秦烈与他这位长姐感情甚笃,初时来往青州便是带着幼弟秦烈以作掩护。闻听长姐死讯,秦烈既痛又悔,不经通报离开军营策马急奔江南,最后被定北王拦下,以军纪重笞百余下直至衣衫血透仍不认错。是以老臣才断定,秦烈当日嫌弃永嘉公主生母并非矫饰。”
嘉禾帝赞许:“老师向来行事缜密,朕最放心不过。”
崔相听到老师两个字便知这次又是老首辅赢下一局。
自御书房出来,老首辅与太子,七皇子与郭相,四人立时泾渭分明。
哪怕恨不得对方立毙当场,也得礼貌话别,待七皇子与郭相走后,太子才扶着老首辅慢慢步下白玉阶。
适才圣前片刻,老首辅便有些精力不济,只强撑着不愿被郭相看出罢了。
太子忽而问道:“那探花郎与青楼女子结果如何?”
老首辅心下失望,面上并不显露,只道:“自然没有什么好下场,数日后,探花郎与那青楼女子被发现双双惨死家中。经仵作验尸每人身上皆不下百处刀伤,奇怪的是,这些伤皆由对方所刺,房中未发现第三人行迹。”
太子心中发寒:“首辅可知何人所为?”
老首辅道:“唯一知晓的是那段时日秦家人远在冀州,皆无时间犯案,唯一未现于人前的秦家人,只有在后院养伤的秦烈。”
见太子面色微变,老首辅问:“太子可知我为何一力促成秦烈归冀?”
太子摇头,老首辅解释:“若秦烈当真只是一介武夫,留在京城亦无益处。若心机深沉到瞒得过我,这等人物京城势必困不住他。永嘉公主与你兄妹情深,秦烈返回冀州方能成为你的助力。”
太子不禁问道:“倘若他当真睚眦必报,步步为营,只怕对永嘉公主也不过虚情假意,谈何助力?”
老首辅淡道:“不过一个公主,便是无用只做一步废棋,又有何可惜?”
归冀的旨意,与旁人是处心积虑势在必得,于令仪却十分突然。
她自小生长于深宫内苑,出嫁后其实也被困在这将军府中,便是出于也不过是从府中去往另一个四四方方的深宅大院。
京城繁华,她从未体会过,离开之际,竟还生出些离愁来。
房中不少东西已被收起,她支颐坐在窗边,长长地叹了口气。
昔日她宫中窗外遍植花树,春夏秋冬各有美景,将军府却处处端肃冷硬,从这里看出去只有几棵孤零零的松树寂寥地站在风中。
可这,已经是她能看到最后的京城秋晚了。
“公主这般不舍,是不舍京城物,还是京城人?”秦烈问的云淡风轻。
令仪自然有牵挂的人,可说出来毫无用处。教养嬷嬷教过,公主需得深明大义,不可沉溺一己之私,于是只道:“纵有万般不舍,不抵皇命难违,我们遵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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