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驾——”林远溯拖长声音,高喊一声。
队伍最前方是大红横幅,上书“恭迎海妃娘娘诞辰巡境安民”几个大字,其后是两位负责扫街清道的队员,再是敲锣打鼓的乐班,身穿塔骨的神像位列两旁,经幡队、仪卫队、提灯提炉紧随其后,各捧香炉令旗。
海妃娘娘的銮驾在队伍的中后段,由八名红袍大汉稳稳抬轿,身后另有专人持日月扇与华盖凉伞,为娘娘遮荫纳凉。
长汐屿当地的女性传统服饰为蓝色斜襟上衣,象征蔚蓝的大海,下红上黑的宽裤,代表下海劳作时被海水浸湿的裤脚,长发挽成帆船髻,寓意一帆风顺。
相传这套服色由海妃娘娘设计,是她驾船出海救人时所穿。然而在以往她的巡游庆典上,身穿传统服饰的女人们却只能走在队伍最后。
但今年在林远溯的授意下,巡游队伍中的女性大幅增多。她们不再只能做洒扫供奉的幕后工作,也能各持炉灯仪仗,与娘娘同行,加入狂欢的气氛中。
旭日渐渐爬向中天,阳光的热度逐渐蒸腾。巡游队伍宛如一条色彩斑斓的巨龙,缓缓蠕动着,游出殿外,爬下山道。
团团围簇的游客们也跟着退向殿外,司潮本想趁机接近林远洋,无奈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
“慢点走!不要推搡,注意脚下!”各处执勤的民警手持喇叭,大声劝导维持秩序,但声音被人群的喧嚣和炮鼓的鸣响盖住,收效甚微。
司潮彷徨回头,却离正殿越来越远,她正犹豫要不要强行向外挤,身边一只手伸过来,稳稳地抓住她的手腕。
“山道崎岖,小心看路。”李遂低头叮嘱道,另一只手虚环在她身侧,护着人群的挤压,“林远洋暂时不会走,我们还有机会。”
司潮稍稍安心些,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垂眼看向视野中所剩不多的台阶。李遂的手又自然地下移,轻轻牵住她的掌心,以防被人群冲散。
跟小时候过年游神时一模一样。
她没说话,李遂也不再出声,悄悄移开视线,掩饰脸上和耳后腾起的热度。人群自顾自地移动笑闹,没人注意到隐秘的小动作。
游龙蜿蜒向西,挤入狭窄的街巷。人们挥舞着清道旗幡,鸣锣开道,海妃娘娘的神像被簇拥在銮驾上,华盖如云,旌旗招展,所到之处鞭炮齐鸣,金纸碎屑纷飞如雪。
闽越常年热夏,这便是独属于闽越人记忆里的雪景。
长汐村的街巷两侧早已挤得水泄不通,家家户户门口摆着香案果品,村民从巡游队伍中求得燃香,并入自家的香炉中,寓意分福散喜,而后燃炮相迎,焚香跪拜。
香雾与硝烟缭绕混杂,喃喃的祝祷声不绝于耳。
挤不进去的外乡游客和记者博主,则纷纷爬上墙头、屋顶,各举摄像器材,兴奋地叫嚷拍摄。司潮抬眼望去,看见徐姓男作家也在其中。
好不容易下得山道,周围稍稍宽敞些,司潮也从随身背包里取出相机,赶向队伍前列,想拍摄一些特写镜头做素材。
她一动,李遂瞬间察觉到不安,下意识地抓紧她的手,被不自觉地带向前方。
“我要去前面!”喧哗声震耳欲聋,她不得不大声向李遂喊道。
李遂看看左右不远处的同事,点点头:“我和你一起去!”
司潮不再多说,拉着李遂低头穿过喧闹的人群。香灰和金纸的碎屑飞满两人的头肩,如落花坠雪,李遂跟在她身后,一时竟看得有点出神。
青空敞亮,群鸟惊飞,呕哑俯瞰着巡游的人群,仿佛某种极具煽动性的集体狂欢表演。
“这里!”司潮被兴奋的情绪感染,终于追上前排队伍,举起相机欢快地拍个不停。
林远溯和黄月娥一前一后,在两侧的人群最前紧随神轿的队伍。她手中拿着对讲机,不断低声指挥着人员疏导、衔接,额角全是细密的汗珠,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黄月娥则大声呼喝着,协调两侧不断想要涌上前的信众,嗓音早已沙哑。
司潮拍下她们奋勇当先的英姿,也拍下她们的疲惫付出。
熙熙攘攘的队伍中,两尊庄严的神像则格外显眼。林孝诚与林予彬身穿的塔骨约有两米多高,整个人大部分都被笼在不透气的重工刺绣衣袍内,只露出两只脚。
林孝诚扮演的陪神是钱四娘。与海妃娘娘一样,她出生于宋朝,是富家之女,十六岁时散尽家财兴修水利,因有功德于百姓,被敕封尊称为“钱夫人”,是海妃娘娘的陪祀。
而林予彬扮演的陪神则是陈靖姑。传说她曾修道学法,能降妖伏魔,扶危济困,救产佑胎,二十四岁时施法祈雨抗旱,为民除害而殒身,后被民众供奉,同是海妃娘娘的陪祀。
钱四娘左手持书卷,右手持铜钱,陈靖姑则手持宝剑,颈侧挂两枚铜镜,取照妖驱邪之意。
巡游队伍行至西沙滩,驻足停步,锣鼓声暂歇,众人面海而拜,祈祷风平浪静,渔获丰厚。人群黑压压地跪倒一片,低声吟唱着祷文,气氛庄严肃穆。
一时之间,唯有海风依旧,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就在所有人都俯身叩拜的瞬间,人群前的司潮抬眼望向两尊高大的神像。两人在塔骨中行动受限,只能停驻在队伍中一动不动。
阳光恰好穿透残余的薄雾,射在陈靖姑神像的铜镜上,照得人睁不开眼。
跪拜行仪结束,由当前最为德高望重的林氏后人点燃鞭炮礼花,宣告巡游的下半程继续。一番谦让后,林远洋从人群中走出来,取一支娘娘炉中的香,凑向引线。
“嗤——”
引线腾出青烟,几秒后,随着一声巨响,缤纷的礼花冲向湛蓝的天空,落向浩瀚的海面。大红鞭炮也紧随其后炸开,碎屑与火星纷飞,人们沐浴着尘烟,脸上仍挂满喜气洋洋的笑容。
这是娘娘的圣恩馈赠,不可避让。
但就在一刹那间,一直紧盯的司潮心底陡然一沉,忍不住惊呼出声:“小心!”
一枚还在燃烧的碎屑猛地飞向神像,正中肩部,竟如火上浇油一般,瞬间腾起火焰。观礼的人群隔得远,不由惊呼连连,眼睁睁地望着火焰在几秒内遍布全身,神像被烟火尽数吞噬。
黑烟缭绕,遮蔽视线,离得最近的经幡队目瞪口呆,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黄月娥反应最快,立即慌乱地高喊道:“救火!救火!”
“里面还有人!”
“走水啦!”
巡游队伍如梦初醒,围着燃烧的神像不知所措,有胆大的想冲上前去,却很快被舔舐的火舌逼退。
“泼海水!泼海水!”黄月娥急得跳脚,仓惶四望,竟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器皿。
林远溯也迅速上前,喊道:“林予彬!林予彬!你听得见吗?往我这边走,往海里走!”
“你站在这里别动。”观礼人群乱作一团,拔腿就想往后逃。李遂眼见形势不对,只来得及说一句,逆流迅速往前跑去。
神像中的林予彬只觉身在炼狱一般,倒地打滚,爆发出痛苦的嘶叫。他试图脱下塔骨,但身上都是易燃的木料,如火炭般被烧得通红,根本无处下手,塔骨又有数十斤重,穿戴都需要旁人帮助,一时半会哪里能自己脱身?
李遂举起对讲机,怒吼道:“一小队二小队,跟我救火!其余人员维持秩序,防止出现踩踏事故!”
“收到!”
一直在各处执勤的民警立即蜂拥而出,冲进队伍中,脱下身上的衣服浸湿海水,狠狠扑打。巡游队伍也从惊惧中反应过来,奔去附近的村民家拿锅碗瓢盆,各自舀水救火。
往日宁静绮丽的海滩上,瞬间兵荒马乱。滚滚的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观礼的游客四散奔逃,孩童哭喊,渔民奔忙,经幡倒地,香炉踢翻,唯有海妃娘娘的銮驾静静停驻,仿佛冷眼观望这场闹剧。
“叫医生!叫医生!”
李遂一张脸被熏得黢黑,左手抓着对讲机怒吼,右手仍在机械地扑打火焰。
在警察和巡游队伍的竭力救援下,火总算被扑灭,唯留漫天黑烟。缤纷的彩绘荡然无存,木材烧剩的灰烬与海水混在一起,仿佛湿腐污浊的黑泥。
李遂脱力地瘫倒在地,眼看有人冲上去拆塔骨,立即伸手制止:“不能暴力拖拽,容易撕掉皮!让医生来处理!”
一直留守待命的医生匆匆赶来,蹲在神像身侧察看片刻,沉痛地转头道:“至少是三度烧伤,岛上没法处理,要马上送大医院。”
塔骨内的林予彬已经一动不动,一丝声息也无。
林远洋年事已高,早瘫倒在地,被秘书搀扶着,闻言立即挣扎着起身来:“用我的快艇!赶紧!”
人群七手八脚地运来担架,将林予彬连着残存的塔骨抬上去,颠簸着跑向港口。
游客被各自疏散,剩下的巡游队伍捡起经幡,重新抬起銮驾。原本旖旎的沙滩一片狼藉,雪白的细砂被烧作焦炭色,唯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试图抹去痕迹。
“还……还继续吗?”有人茫然地低声问,立即收获责怪的白眼。
司潮早有准备,退后站在椰树下,避免被惊慌失措的人群冲击。她低低喘息着,心中亦是惊骇莫名。
这难道还是意外吗?
林叶生的右眼皮还在不停跳动, 如同中邪。
他低头走在村道上,身旁不时有路人擦肩而过,行色匆匆。
因出现火灾事故, 隆重的海妃巡游不得不临时中止。林予彬被快艇送往市区医院,生死未卜,巡游队伍里的村民各自散去, 忧心忡忡地聚在茶肆里, 沉默着喝茶抽烟。
远道而来观礼的游客计划被中断,岛上能游览的去处又不多,也都神色复杂, 彷徨没有方向。
海滩上的事故现场, 李遂蹲在烧焦的遗迹旁,百思不得其解。
“警察同志, 喝点水吧,清清喉咙里的灰。”司潮站在警戒线外,远远地喊道。
李遂回头,见她手里提着一塑料袋瓶装水, 正分发给调查现场的民警们。
若是平时, 他们肯定要调笑几句,眼下大家灰头土脸, 都没心情, 只伸手接过去,低声说句谢谢。
李遂微微眯起眼,看向湛蓝没有一丝云朵的天空。时近正午,烈日灼人,晒得人脑子发懵。
他起身来,拍拍手, 高声说道:“大家休息五分钟。”
众人答应着,脱下闷热的手套鞋套,撩起警戒线各自找阴凉处散去。
司潮递给他水瓶,低声问道:“有什么发现?”
李遂喝一口水,润润干涩的喉咙,吐出嘴里的灰。他摇摇头:“火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烧起来的,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线索。”
“塔骨是由特殊的工艺制成,会不会使用过什么易燃的材料?”司潮问。
“这确实很容易想到,”李遂皱眉道,“我们问过。头桶和塔骨的材料是樟木和竹篾,为防水防腐,都刷过桐油。但桐油的可燃点高,一般来说不容易被引燃。”
“而且,如果是鞭炮的火星溅上去引发的火灾,不更说明这是意外,不是人为?”他补充道,“毕竟,谁也不知道鞭炮会往哪个方向崩。”
“像凤姨那次一样,神像被人提前泼过汽油呢?”
李遂再次摇头:“技侦的同事看过,现场没有检测到汽油成分残留。”
“这也太奇怪了。”司潮喃喃道。
“疑点确实很多,”李遂慢慢喝着水,“如果是人为,完全可以直接放火,巡游队伍里的器具都是易燃材料,现场又有很多香火鞭炮。但其他人都没有被火波及到。”
“难道这是冲着林予彬一个人去的?”司潮若有所思地问。
“如果不是意外,纵火者可能确实是刻意避免祸及旁人,”李遂顺着思路继续说,“他好像只想对林予彬一个人精准下手。”
他话还没说完,手机就开始震动。
“喂?请说。”
电话那头,范医生的声线疲惫而无力:“李警官,我们尽力了……”
“怎么了?慢点说。”李遂神情一凛。
“林予彬因三度烧伤引发休克,在救护车送医途中,抢救无效死亡。”
噩耗如同一记重锤,砸在茫然无措的李遂头上。
他勉强镇定心神,安慰道:“范医生,你辛苦。没事,这不是你的错。”
挂断电话,李遂长叹一声,面沉如水。
司潮大致猜到:“死了?”
“嗯。”
“烧成那样……本来也很难救回来,”司潮跟着叹道,“神像有几十斤重,一旦烧起来逃都逃不了,跟枷锁一样,只能等死。”
“如果这是人为,对方的心思可谓缜密狠毒,”李遂感慨道,“挑准时机,一击毙命,在众目睽睽下杀人,还能不留下任何把柄。”
“可他是远洋集团的人,谁要害他呢?”司潮反问道。
两人对视一眼,似乎都想到什么,但没人敢说出口。
李遂不敢妄下定论,转身想要招呼众人归队,却见一个村民站在警戒线外,惊惶地东张西望。
“你有什么事吗?”
他一眼认出,这是船夫梁死亡当晚跟他一起喝酒的村民。拿到男作家的证词后,他也曾再次询问对方,但他一口否认当晚有第三人存在,死活不愿意作证。
“林予彬……怎么样了?”村民的眼神躲闪着,似乎不敢看向不久前发生惨案的废墟。
李遂看他一眼,谨慎答道:“还在抢救。怎么?”
他颤颤巍巍地掏出烟来,发一支给李遂,自顾自地点燃,狠狠吞吐几口,才犹豫地说出口:“大家都说,今天海妃娘娘本就不愿意出巡,所以才大发雷霆,降罪于他……”
“降罪?”李遂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为什么?”
“你看……我是这么想的,”村民默默抽着烟,片刻后才继续说,“他扮陪神,娘娘可能认为是亵渎……所以就……”
“为什么是亵渎?”
李遂一味地问到底,村民终于顶不住,一股脑地吐出来:“我觉得是他有罪。我说实话吧,那天和船夫梁喝酒,他确实在场。”
李遂眉心一跳:“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哎……”村民深深吐出一口劣质烟,走投无路下只好坦白。
“拆迁的规划没到梁通家,他一直和我们抱怨,说远洋集团别欺人太甚,”他低低地说道,“这话传到林予彬耳里,就叫我组个饭局,叫上梁通和他聊聊。”
“林予彬想跟他解释,拆迁的规划不是他们定的,是上面定的,但他半点听不进去。梁通还……还威胁说,如果不另外给他补偿,他就把林家当年做的事捅出去。”
“他有林家什么把柄?”李遂立即追问。
“我……我也不知道啊,”村民撇嘴道,“之前行船闲聊的时候,他老挂在嘴边,吹牛说远洋集团发家还要靠他,但我们问具体什么事也不说。那天我也以为……他喝大了,说胡话呢。”
“所以你觉得,梁通回家后,是林予彬上门杀了他?”李遂问。
“不……不不不!”村民吓得连连摆手,“我可没这么说!我并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去!”
“那你为什么觉得他是有罪之人,海妃娘娘会降罪?”李遂反问。
“我……我只是听到临走之前,林予彬说他这是找死,第二天一早就发现船夫梁……”村民嗫嚅道,“我就是瞎想的,没有任何证据,没有的。”
“你之前怎么不说?”李遂不满。
“你说人活一世,谁还没点秘密嘛?”村民哂笑着说,“都……都是老乡族亲的,捅破天对谁都没好处,没有必要。”
虽然理由在意料之中,李遂仍是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咬咬牙,才平复道:“你现在去派出所做个笔录,马上去。”
“不……不去行不行?我不喜欢那院子,阴森森的。”村民嬉皮笑脸地耍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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