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来吧。”
林叶生的房间在民宿二楼的转角处,因来人走动频繁,住客投诉多,便只能自住。起居室旁便是逼仄的杂物间,堆叠着一些樟木箱,里面存放蒙尘的往年账本、族谱和一些早已废弃的祭祀用具。
司潮走上前去,帮着林叶生费力地拖出其中一个沉重的木箱。箱盖开启时,呛人的陈年积灰扑面而来。她不由屏住呼吸,从中取出最上方的线装书册。
林叶生翻开看看,确认道:“是2011年的版本。”
“可以。”司潮谢过,接来手中。
纸张相对较新,但因用料和工艺陈旧,仍显得泛黄脆弱,墨迹斑驳。
司潮的手指沿着工整的竖排字迹缓缓下滑,掠过无数个陌生的名字和他们的生卒年月、婚配嫁娶。她的目标明确,寻找的是三阿公那一支。
林叶生出生在新加坡,对这位当时的族长并不甚了解,要想知道与他有关的人物,查族谱最为快速有效。
手指停留在其中一页,司潮缓缓放轻呼吸。
跟林远溯的记忆一致,三阿公名叫林宜钦,上有两个哥哥,已于战乱年代去世。他有三个儿子。
司潮的呼吸骤然屏住。
——林宜钦的长子叫林远洋,次子叫林远泊。
林远洋跟远洋集团的董事长同名,也就是她曾在千宁市福利院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老板。
而林远泊……
司潮隐隐觉得眼熟。苦思冥想半晌,如同一道闪电猛然划过脑海,她霎时间想起来。
林远泊,就是因被林远舟发现而将其灭口、被判死刑的走私团伙头目。
这两个名字下方,都标注着一行墨笔小字:“迁居千宁市。”
千宁市正是远洋集团的总部所在地。
她继续往后翻,指尖因过分紧张而微微颤抖。族谱的记录并非事无巨细,但对于相对显赫的族人,往往会有特别批注。
果然,翻过下一页,就有一行稍新的字迹,明显是后来添加:
“远洋公,创立远洋集团,声名显达,乐善好施,乃林氏族人之翘楚,光宗耀祖,与有荣焉。”
林远洋……她曾栖身过的千宁市福利院受过他诸多恩惠,杨逸慈妈妈也对他赞不绝口,从那次短暂的会面看来,她自己也曾不由心生敬仰。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位四处投资、声名显赫、慈眉善目的风云人物,竟然就是顽固守旧、作恶多端的三阿公族长之子。
然而,如果他的父亲是人口贩卖的船老大,亲弟弟是走私团伙死刑犯……
对自己父弟的恶贯满盈,他能一无所知?他本人也真能表里如一,光风霁月?
司潮快速合上族谱,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这是事关重大的发现,宛如一块关键无比的拼图,咔哒一声,严丝合缝地嵌入原本迷雾重重的棋盘。
她顾不上林叶生的追问,仓促谢过,立即拔腿就走。
午后时分,司潮提着简单的饭食去村委会。
林远溯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前堆满各项海妃巡游的筹备材料。她眉头紧锁,脸色不大好看。
“远溯阿姨,先吃饭吧。”司潮勉强收拾出一片空处,摆上饭盒。
林远溯这才抬起头来,揉揉眉心,显然没什么胃口:“先放那里吧。谢谢阿潮。”
“我有什么能帮忙的吗?”司潮试探着问,“我看你们几个都忙得脚不沾地。”
“没事,你没做过,不好上手。”林远溯又埋头到材料中。
司潮随意地走到茶桌旁坐下:“那我陪陪你。”
桌上也摊开着一堆材料,其中是已经初步拟定的嘉宾邀请名单。大红色帖子最上面,是几个本地领导和知名乡贤的名字,其中就有“林远洋(远洋集团董事长)”的头衔。
一行手写的钢笔小字紧随其后:(已确认回执)。
果然要来。
司潮勉强稳住心神,不动声色地伸手指道:“这不是远洋集团的林总嘛?这次也要来?排场真不小。”
林远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淡淡嗯一声:“毕竟是岛上出去的大人物,往年也要邀请,他来不来都另说。”
说着,她嘴角牵起一丝微嘲的弧度,语气与其说是期待,更像讽刺:“毕竟拆迁还要指望他们呢,能谈点更好的补偿也不错。”
“怎么?你认识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善,林远溯试探道。
“我在千宁市福利院见过他一面。”司潮点点头。
“呵……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善人,”林远溯冷笑一声,“他就是三阿公的儿子。”
得到自己想要的确认,司潮没有再说话。宿醉留下的微微头痛却似乎在此刻愈演愈烈。如果远洋集团同时也负责长汐屿的拆迁工作……
十五年前的司文澜坠海案、十一年前的林远舟牺牲案,以及如今岛上接连频出的咄咄怪事,竟都被林宜钦一门三父子以这样奇怪的纽带联系到一起。
而就在这种敏感的时刻,林远洋决定回来。以一种衣锦还乡、奉献桑梓的光鲜姿态。
真相如同潜藏在海底的礁石,在潮水缓缓退去后,已经昭然若揭。
司潮走进派出所的小院时, 恰巧迎面撞上陈阡。
“你找李遂?”陈阡笑道,“他不在,出去巡逻啦。”
司潮摇摇头, 没头没脑地问一句:“薯片吃完没?”
“哪有心情吃薯片……”陈阡嘟囔着,眼珠滴溜溜一转,转移话题, “难道你来找我?”
“我记得, 你也会图像和数据修复是不是?”
虽然没成功,但当初司潮拍到的窄巷凶手图像,就是由陈阡负责去噪的。不知道她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处理男作家的存储卡。
“嗐……会点皮毛而已, ”陈阡尬笑两声, “我不是专门的技术人员,学艺不精。”
“之前有一张相机存储卡需要修复数据, 我来看看情况。”左右不时有民警经过,行色匆匆,司潮不由正色问道,“你们是不是很忙?”
“哦!是这事啊……跟我来吧。”陈阡前头领路, 自然地接过话茬, “这不,海妃巡游大会眼看没剩几天, 治安巡防都是大问题, 我们还得临时培训学习。哎,本来还想着台风后可以休假一两天……”
虽然刻意没提,但她已经连续上班两三周,今天又被县局刑侦队来人强行结案,约等于众人多日来的努力成果付之东流,自然没什么好心情。
存储卡放在洗净的干燥饭盒里, 里三层外三层被|干燥剂团团围住。看来民警们为恢复数据,没少吃零食。
“好消息是,”陈阡掀开盒盖,递给司潮,“他的相机还可以开机,没受什么影响,但镜头不行,救不回来。”
“在海水泡那么久,能救回来都算走运,救不回来也是应该。”男作家多少有几分活该,司潮并不想关心。她手持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出存储卡,举到眼前端详触点。
“我记得师兄特别吩咐过,要等48小时才能动,”陈阡好奇地问,“现在就可以吗?”
“先看看情况再说。”
实际是司潮有点再难以等下去。海妃巡游大会开幕在即,男作家的见闻如果属实,意味着可能还有未排除的隐患。
万一凶手在筹划更大的阴谋,届时岛上人流稠密,一旦出事,恐怕不是死一两个人那么简单,后果不堪设想。
幸好当初处理得当,相机存储卡肉眼看上去状况还算良好,没有明显的锈蚀或损坏。
司潮主意打定,便转头对陈阡道:“有没有可以用的电脑?插上去看看能不能读到这张卡的存在。”
陈阡应声而去。因派出所的办公电脑敏感,她干脆找来自己的笔记本。
“随便用,坏掉算我的,”见司潮明显有所顾虑,她故作轻松地笑笑,“正好我早就想换电脑。”
司潮按下开机键,随口问:“县局不是有专门的技术人员嘛?听说今天又过来查案,怎么没让他们帮忙看看?”
“哪敢麻烦人家,”陈阡不忿地撇撇嘴,“再说,也请不动。”
其中细节她虽然没展开说,司潮也大致猜到,便不再追问,伸手将存储卡插上电脑。几秒后,笔记本发出运行的轻微嗡鸣,屏幕右下角跳出一个新磁盘提示。
“能用!”陈阡雀跃道。
“以防万一,你能录屏留底吗?”司潮沉吟片刻,谨慎地提议,“我没有手机。”
“简单!”陈阡依言照做,先打开软件开始录屏,而后才浏览存储卡显示出的磁盘。
卡里文件不多,按照时间从近至远排列,只有最后一段较长的视频符合当时男作家的描述。她点击播放后,拖到录屏软件的窗口里。
男作家既不是导演,也不是自媒体博主,拍摄水平很一般。从画面内容看,大概只是想记录自己在海里畅泳的英姿,以便日后自恋或吹嘘用。
因相机放在礁石上,视角很矮,不多时,他的身影便被大海淹没。
司潮的心脏微微悬起来。
画面的角落里,一个诡异的影子渐渐出现。
“咦?这是什么?”陈阡凑上前去,惊讶地瞪大眼,“这是个……人吗?”
金色、红色与黑色交织,形成一道神像的身影,如同某种诡异的油彩。祂背朝镜头,向海中涉水而去。
“原来男作家的话……是真的。”司潮头皮发紧,有点不寒而栗。
祂抓住男作家的脚腕,将他从水里拖起来,她正期待对方转身以便看得更清楚,屏幕上陡然出现几道花花绿绿的条纹,随即系统卡住几秒,播放软件闪退。
重新打开磁盘界面,已是空空如也。
这张饱经风霜的存储卡终于完成使命,已经寿终正寝。
“啊……!”陈阡不无惋惜地惊呼道。
“视频后半部分使用的存储分区应该已经损坏,导致数据崩溃。还好又留一手。”司潮心有余悸。幸亏拍摄作品多年,她对画面和数据保存向来敏感谨慎。
陈阡拔出存储卡,停止录屏,保存好转录的视频,总算舒一口气。
“不幸中的万幸,还有拍到几秒,”陈阡抚着胸口,“不过……那到底是什么?”
“我感觉……应该在哪里见过。”司潮皱眉,若有所思地答道。
尘封多年的记忆渐渐复苏,从她最不愿意触及的角落浮现。
好像……是在幼时游神的队伍里。
依闽越习俗,无论是海妃巡游,还是春节或其他节日游神,都需要有人穿上神衣,扮演陪祀神祇,为正神开道。
视频画面中出现的人,就是穿着这种神衣。而男作家是外地人,并不认识,才会误以为那是海妃娘娘。
“等李遂回来,你给他看视频,”司潮匆匆告辞,“剩下的就还给男作家吧。”
海妃巡游的筹备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娘娘庙旁边搭着临时工棚,堆满需要清洗、修补和整理的銮驾、仪仗和供器。所有岛内外的林氏妇孺女眷都被组织前来,接受黄月娥的安排分工,各自来回忙碌。
“月娥阿婶,”司潮热络地凑上前去,“需要人手吗?我也可以帮忙。”
林远溯执意不让她参与,但人多事杂,黄月娥不一定知情。
“你来得正好,”黄月娥正焦头烂额,如久旱逢甘霖,“阿潮,你帮忙擦擦这几顶华盖凉伞。”
虽说按规矩,外人不能染指,但眼下她已顾不得那么多。反正在林远溯的带领下,那些陈腐的老规矩早就被破坏得七七八八。
祭祀的程序繁琐精细,无数擦洗打理的活计要做。都是几十上百年的老物件,就光这几顶当初被林嘉宸偷去其一的华盖凉伞,上方的璎珞和伞布需要拆下来清洗晾干,骨架为木制,擦净尘灰后要上清漆保养,以保光洁如新。
空气里弥漫着油漆、香烛和陈年积灰混杂的味道,司潮放眼望去,尽是妇孺佝偻的腰背,不见一个男丁。
“阿婶,这些神像好精致啊,”她瞄准身旁正在梳理璎珞的女人,随意地闲聊打听,“平时都收在哪里呀?看上去就保养得很好。”
“就收在后殿库房里,”阿婶头也不抬,熟练地解着打结的线头,“平时谁也不敢乱动,前几日才请出来清洗修缮,马虎不得。”
“那是谁负责请出来?肯定得是懂规矩的老师傅吧?”司潮故作钦佩。
“以前都是族老们负责,现在嘛……”阿婶撇撇嘴,“是远溯阿妹和月娥阿姐。她们好不容易翻身做主,当然生怕出差池,别人做不放心。”
林远溯?
如果是她,倒也非常合理。毕竟一应祭祀用具都是由她负责,如果她路过看见有人溺水,大概不会见死不救。而救人后又悄悄离开,也像她的性格。
然而,西沙滩距离娘娘庙有几公里,一来一回还得上下山,她这些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怎么会穿神像去那里?
趁着没人注意,司潮悄悄靠近神像,伸手掂量,一时竟没抬起来。
是樟木所制,至少重逾几十斤。
黄昏时分,夜雾再次笼罩岛屿,比前一夜更浓,裹着沉甸甸的湿意。
司潮疲惫不堪地下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痛。这还只是干活半下午的结果,就比她平时去健身房硬拉还累。
她实在没心思做饭,煮些粿条拌着牛肉丸权做一餐,瘫在床上半晌才恢复气力。
李遂下班敲响她的门时,已经快深夜十一点。司潮拉开门,见他站在门外,一身水汽,脸色在昏黄的廊灯下显得分外凝重。
“视频看到啦?”她侧身,让他进来。
房间里没有开灯,台风是唯一的光源,在浓雾弥漫的夜晚划出一小圈温暖的孤岛。
李遂沉默片刻,点点头:“看到。”
司潮关上门,倚在墙边,静静看着他,等待下文。
“但是,为时太晚。今天刑侦队来人,要求结案,材料已经全部移交。”李遂言简意赅地描述,“至少在明面上,我们的调查不得不结束。”
他递给她多日不见的手机和DV:“你的证据既然不被采信,这些现在都可以还给你。”
司潮冷笑一声,倒也不意外。
“可是……我的调查有很大进展。”
李遂精疲力尽的神色有所褪去,抬眼看她:“怎么说?”
“我记得你曾经和我提过,船夫梁的家不在拆迁范围,”在他下班前,司潮已理清思路,便侃侃而谈,“结合男作家的证词,他很有可能是拿不到补偿而心怀怨恨,当晚利用手中的把柄勒索拆迁的相关负责人员,要求他们给予额外补偿,于是回家后惨遭杀害。”
“而与此同时,林宜纲因试图拖延拆迁进度,同样被铲除,”她胸有成竹地说,“这两起命案,我们之前并未找到联系,但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凶手是同一人。”
“嗯……”李遂若有所思地顺着往下想,“如果推论成立,他们的死因确实都与拆迁有关,且作案手法有相似之处。”
“你还记得,当初和我提过目前的拆迁负责方是远洋集团吗?”司潮继续说道,“我今天查族谱发现,董事长林远洋就是三阿公林宜钦的儿子,而他的亲弟弟,就是林远泊。”
林远舟牺牲十一年来,李遂没有一日能忘记这个名字。
他神色陡变,惊骇莫名地看向司潮。台灯的光晕似乎都微微晃动,空气里弥漫开无声的惊悸与疑虑。
一直以来如乱麻般的线索指向,陡然找到主心骨,瞬间异常清晰,尖锐地指向唯一剩下的真相。
“男作家视频里拍到的画面,我已经确认,就是有人穿着娘娘庙里的神像,”司潮冷静地继续说道,“我打听过,神像只有林远溯和黄月娥过手。但其实无论是谁,我们都可以将祂排除在两起命案之外,以免被表面相似的假象干扰。”
“所以最后,我们就可以得出结论,”司潮最后说出令人心惊肉跳的猜想,“杀害船夫梁和村长的凶手,就是远洋集团的人,或者,至少是和林嘉宸一样,受远洋集团指使。”
“船夫梁手中,可能握有什么凶手的把柄?”李遂埋头想想,又问。
“还没有具体的指向。但我猜测,可能就与远洋集团的前身有关。”
司潮打开浏览器,搜索相关记录,递给李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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