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黄酒下肚,李遂本想拦着司潮或代她喝,没想到她竟也面不改色。
“你来岛上采风这么多天,想必是下笔如有神吧?是哪一期刊物呀?我也想拜读一下。”司潮盯着男作家,故意引诱道。
“哪里哪里……李警官也看过,没什么特别的,”男作家脸颊泛红,语气松快不少,“我就到处走走、到处看看而已。有时候茶肆坐半天,有时候就在码头看人装卸货,听渔民聊天……”
“还是烟火气最抚慰人心。”他感慨着。
“说起来,我们也算是同行,都是内容创作者,”司潮笑吟吟地举杯,“不过,我还只是个学生,以后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改编您的故事。来,再喝。”
“有……有机会的,我确实卖过一两本版权,”男作家仰头喝尽,舌头开始打结,“不过也要看机缘。”
眼见逐渐接近核心目的,为免激发他的戒心,李遂便自动退场。他的话越来越少,只顾拉对方喝酒,话题的主动权很快交接到司潮手中。
她夹一筷子菜,状似无意地问道:“说起来,徐大作家在我们岛上,有见到什么有意思的人和事吗?”
男作家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醉醺醺地抬起眼皮。
“最近确实怪事挺多,你也有听说吧?”李遂立即接话,“祠堂牌位莫名其妙半夜就流血,不知道有没有写进去你的故事里?”
“嗐……”男作家低下头吃菜,没接话。
“他们还说,村长是被天雷劈死的,这找谁说理去!”司潮一唱一和。
“还……真有。”男作家放下酒杯。
他扬起头,眼神有些飘忽。
“那天……就在这个包间吧好像?吵架来着,也不怪我无意中听到。”
司潮和李遂默默交换眼神,按捺住情绪,没有催促。
男作家半瘫在椅子上,似乎在运用混沌的脑子努力回忆:“我恰好路过去上厕所,没听太真……声音忽高忽低的……大概说什么‘你以为我不敢吗’、‘不给这个数,我就捅出去,大家都别想好过’……”
他皱着眉,又努力想想:“跟他说话的人倒是挺冷静的……就后面好像有点恼,骂他说‘是不是想找死’……”
“还有个人在劝来着……但好像没什么用……大概这个意思吧,当时没在意……”
司潮神情一凛:“你是说,包间里有三个人?”
据警方掌握的线索,其他人都说,当天跟船夫梁喝酒的只有一个渔夫,也就是第二天凌晨的报案人。
“是啊……三个声音。”男作家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可能是醉汉吵架吧,”李遂不动声色地给他斟酒,一碰杯沿,示意他继续喝,“别管那些。”
“不……那不是……”男作家下意识地辩驳,“我上完厕所回来,包间就已经恢复安静……像谈妥了什么……肯定不是醉汉……耍酒疯可没那么快过去……”
“那几个人是谁呢?”司潮放轻声音,循循善诱。
“没见到人……何况我也不认识……”男作家喝一口酒,用力摇着头,“只有其中一个中途出来,和我打过照面……就那个……那个船夫。”
几个小时后就死亡的船夫梁。
仿佛想到什么恐怖的可能,男作家打个寒颤,没再继续说,猛地一口喝干杯里的酒。
包间安静下来。外面的喧嚣与窗外的海浪声仿佛被隔绝开来,一种诡异的阒寂悄悄蔓延。
说来讽刺,原本以为已走入死胡同的船夫死亡案,却因一个外乡人的醉后呓语而柳暗花明。
醉话不能当证据,或许却可以提供另一条通向真相的曲径。
“喝酒……喝酒。”李遂不动声色地笑笑,继续举杯。
“不……不能再喝了……”男作家拨浪鼓般地摇头,喃喃道,“这酒……后劲儿有点大……”
既然已经套出想要的话,本来目的也不是喝死他,司潮和李遂便不再劝。
“吃饱没?”李遂站起身来,看向她,“我送他回房间,你等我一下。”
“好。”司潮点点头。
包间的门打开又关上,男作家被搀扶着起身,一时更是天旋地转,直接瘫倒。李遂叫林叶生两人一起,才堪堪扶他上楼。
周遭安静下来,只有酒精在胃里烧灼的感觉异常清晰。海雾在窗外无声翻滚,吞噬着所有光线与声音,也继续掩盖着刚刚浮现又戛然而止的真相。
司潮没喝过闽越的黄酒。她酒量向来不差,也架不住后劲慢慢上头,干脆趴在桌上休息。
不多时,李遂结账完推门回来,微吃一惊,忙去看她。
“还好吗?”
“没事,我还行。”司潮起身来,抓过边柜上的包,低头查看拍下的视频。
“还行,都已经拍下来。”
“没想到你还留着一手?不愧是你。”李遂看她还能行动自如,稍稍放下心,“走,回家吧。”
男作家口气大,酒量却属实不行。店里的喧嚣被甩在身后,浓重的黑雾与夜色吞噬点点渔火。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村道上,石板路面被细雨浸润,踩上去发出沉闷微湿的声响。
李遂落在她身后半步,背着她的包,保持着伸手就能扶到的距离。司潮其实没醉,却比平时的感官更为敏锐,唯独脑海渐渐混沌,怎么也无法想明白男作家听到的几句碎片意味着什么。
脚下碎石滚动,她微微趔趄,李遂立刻警觉,适时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其实……你不用喝酒的。”他轻轻说。
“没事……路有点晃而已。”司潮抬起头,露出一个湿漉漉的笑,“这才哪到哪。”
李遂没答话,只是放开手,转而虚虚地环在她身侧,以防摔倒。
“我应该提前和你说一声,闽越黄酒后劲大,你那时候还小,不知道,”他懊悔地说,“走吧,慢点。”
司潮没拒绝,顺从地跟着他的步伐往前走,只是动作稍显虚浮。
“真没想到,”李遂有点感慨,“你在外面这些年,怎么会喝酒?”
“你才是,”司潮自嘲地笑一声,“我怎么也不知道,你酒量比我还好。”
她总觉得李遂和从前不一样,她自己其实未尝不是?人不可能永远活在小时候。
身旁的人低低地笑一声。笑声落在湿重的海雾里,有点飘忽。
“很多事情,都会跟小时候不一样。”
海潮声渐渐远去,倏尔消失。司潮放慢脚步。
“李遂。”她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叫他。
“嗯?”
“有时候……晚上太安静,就会做噩梦。醒来后,怎么都睡不着。”司潮含糊地喃喃道。
李遂顿住脚步,侧过头看她。
“后来发现……喝点酒就好很多,”她扯扯嘴角,“什么都想不起来,就能睡着。就是第二天会头疼而已,比睡不着划算。”
浓雾遮蔽海面,夜空一无所有。李遂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被堵住。
她毅然决然,不远万里从海外归国回岛,不顾他的劝阻担忧,仍然坚持调查对抗。她是锐利的,疏离的,固执的,沉默的。
可原来坚硬的外壳之下,实则包裹着无数个这样的夜晚。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司潮低着头,专心对付着脚下的路。
归途很短,却也很长。李遂私心希望路没有尽头,视野里却仍是很快出现自家的门匾。
就在司潮抬脚迈过老式门槛时,对高度的错误估计使得脚下一绊,他赶紧弯腰扶住半边身子,两人堪堪站稳。
“好险。”
司潮笑嘻嘻地转过头来,随即视线一顿,微微眯起眼睛:“诶?我记得你小时候,是有酒窝的。”
话题跳跃得太快,李遂完全没跟上。
不等他回答,司潮伸出右手食指,一戳他的右脸:“就这边。笑起来挺明显的。”
入手很软,是糯糯的触感,跟小时候的想象竟然别无二致。
她歪着头,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探究:“怎么长大后就没啦?”
院里铺着石板,坑洼不平。李遂下意识地往后避让,却因扶着她不能放手而聊胜于无。
“小心脚下。”知道自己耳根在烧,他别开脸。
“藏哪里去啦?”司潮狡黠地笑,得寸进尺地凑过去。
“进门躺下休息,别闹。”李遂抓住她还想再戳的手腕,没有多少力度地呵斥道。
他很快不得不放手,开门亮灯,另一只手仍然扶着司潮,让她坐到桌旁。
“哦,我明白了……不是藏起来了……”她仰着脸看他,认真地说。
脑海里的醉意稍稍褪去,眼神恢复几分清明,司潮安静几秒钟,声音也渐渐放轻。
“是你长大后……就很少笑了。”
不是客套礼貌的笑,不是职业的假笑,不是冷笑或自嘲。
她的话轻飘飘的,甚至暗蕴一点微凉的怜悯,却像一颗精准的子弹,多年后瞬间击中李遂。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
不是长大后面相改变,不是酒窝消失。是能让成年人真心大笑的事,太少。工作的琐碎、生活的重压、岛上盘根错节的阴影与秘密,早已磨灭脸上轻松的笑意。
长大,就是生命渐渐负重的过程。成年人睡不着,成年人不再笑。
浓雾无声地从微开的窗页涌入,昏黄的台灯晕开模糊的光晕,将两人的阴影拉得很长,又揉得很碎。
宛如耗尽所有力气,司潮低着头坐在椅子上,不再说话。
“我……我去给你倒点水。”
李遂怀着满腔窘迫与酸涩,猛地拉开门。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上午九点, 县局刑侦队的快艇就粗暴地撕开海面,抵达港口。
跟上次的姗姗来迟不同,这次的态度倒分外积极。引擎的轰鸣声如同挑衅, 碾碎长汐屿清晨渔船出海后刚刚平复的宁静。
他们甚至没有提前知会过派出所。
所长慌忙叫上李遂前去迎接,胡队已径直带人进院。
“大家辛苦,”胡队走上前, 握手短促而有力, 但没什么温度,“林嘉宸案已经移交检察院,剩下的几起案子不能再拖, 我们奉命前来收尾。”
李遂的心微微一沉。
“进去谈吧。”所长左右看看, 温和地伸手一让,招呼其他人倒茶。
案发后不紧不慢, 结案倒是办事雷厉风行。
双方刚落座,李遂斟酌用词道:“胡队,无论是船夫梁通的案子,还是村长林宜纲死亡一案, 都还有很多疑点没搞清楚。而且这段时间, 我们还发现有纵火未遂……”
胡队抬手,打断他的陈述:“你们的前期工作做得不错, 证据链基本都完整, 这两起案件符合意外定性,尸检死因、被害人情况、现场痕迹都吻合。”
“至于你说的纵火未遂……现在有什么线索?嫌疑人呢?”
李遂让人呈上材料,解释道:“人还没找到。现场只发现一个作案工具打火机和模糊的脚印采样,经过调查,打火机应该不是岛上的货源。”
胡队沉吟片刻:“受害人呢?”
“受害人是一对孤儿寡母,”李遂指指头, “母亲精神可能有问题,暂时留在派出所保护。”
“胡闹!精神有问题,谁会害她?”胡队大手一挥,“再说,哪有就这么扣人下来的,一直扣着也不是办法,先放了吧。”
“可是……”李遂试图争辩,所长的手却从桌下伸过来,拍拍他的胳膊。
“海妃巡游大会在即,我们已经收到指示,要全力保障这次盛会的顺利举行,”胡队语重心长地说,“岛上现在正是特殊时期,拖得太久,影响不好。”
“一码归一码,纵火未遂你们可以继续调查,”他继续说道,“梁通和林宜纲的案子,还是要尽快结掉。”
“我觉得不妥,”李遂不管不顾地说,“我们昨晚发现有新的线索。一名来到岛上的男作家承认,梁通死亡当天晚上,他听到对方与人发生过争执……”
“哦?”胡队一挑眉。
“我们有拍下视频,请看。”李遂推过去笔记本,开始播放昨晚司潮的记录。
“李遂,你不会不知道,醉话不能当证据吧?”胡队不耐烦地啧一声,抬眼扫来,“一个外地人喝多了胡说八道,也能采信吗?”
“我自然清楚,”李遂反驳,“但是他的话能给我们提供新的思路。有没有可能,梁通是敲诈他人而引火烧身,才会被灭口?”
“‘可能’?办案要讲证据,李遂,”胡队沉声道,“我知道,你来长汐屿年头不短,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你当然想把案子办得扎实。但有时候,事情往往没有那么复杂。”
他话里的机锋已经昭然若揭。“贪功冒进”这顶帽子压下来,李遂百口莫辩。
“你肯定也知道,连连出这些事,群众传什么的都有,”胡队稍稍缓和语气,“再不结案,人心惶惶,更容易出乱子。何况,长汐屿马上要举办海妃巡游大会,两起命案悬在这里,谁还敢来?”
“但是……”
“没有但是,”胡队冷硬地答道,“这是局里的决定。我们人都已经亲自过来,你们把所有案卷材料准备好,今天走完移交流程。”
按照规定,派出所原本也没有刑侦的权限,都只能配合工作。何况命令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李遂盯着胡队那张公事公办的脸,知道再多的争辩也是徒劳。
顶着破案期限的压力,自己也仍然身在迷雾中寸步难行,所有人都需要一个能尽快平息事端的结论。
“明白。”李遂暗暗咬着牙,挤出两个字。
刑侦队的干警效率极高,清点、签字、封装。李遂沉默地配合着,凝聚他和所有同事多日心血的笔录、照片、报告被一一收走,封存在标准的档案袋里,如同封存一个不被欢迎的秘密。
自始至终,胡队没再多看李遂一眼。
刑侦队的快艇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中午,引擎就再次轰鸣,拖曳着雪白的尾浪,消失在蔚蓝的海平面。码头再度恢复宁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留下一种程序已执行完毕的虚无感。
李遂独自站在派出所的檐下,望着灰蒙蒙的海天,悄然握紧拳头。匆匆而过的其他民警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色。
“师兄……”陈阡忧心忡忡地站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按照刑侦队的指示做吧,”李遂沉默片刻,“让章迎凤和林孝诚回去。海妃巡游结束后,遗体也还给家属。”
他伸手揉揉眉心,自嘲地一笑。十五年前面对司文澜坠海案时,阿妈林远舟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没想到十五年后,世事仍一如从前。而他注定要走上和林远舟一样的路。
明面上的调查虽然结束,直觉仍像一根尖刺,深深扎在心里。他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不能放弃。
与此同时,司潮再次出现在林叶生的后院中。
从千宁市区的温锦家回来后,她已经基本查清楚当初司文澜死亡案的真相。如今三阿公病逝,郑延海也已死,剩下的问题就只有一个。
如此成规模的人口贩卖,必然存在团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三阿公虽身故,其他的同伙躲在哪里?
无论天南海北,无论路途险远,她也会一个个地,将他们揪出来。
林叶生坐在杂货铺的柜台后,看见她出现,先是吃一惊,随即关切地盯着她的脸色。
“昨晚没事吧,阿潮?”他不无担忧地问,“你们和那个外乡人没什么交情,怎么会拉他喝酒?”
司潮露出微笑,抬头看看楼上:“他还没醒?”
“还没动静,”林叶生摇摇头,“好在素质还行,不耍酒疯。”
他转回话题:“今天想买点什么?”
司潮走近他,笑道:“我想拜托您,借个东西。”
“什么?”
“族谱。”
“族谱?”林叶生诧异地看她一眼。
“您应该有吧?是哪一年的版本?”
李遂家虽然也有族谱,但按照老规矩,断在林远舟和林远溯这代,族谱更新不会通知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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