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通讯不发达,交通也不方便,也不像现在,到处都有监控。警察找过好几个月,也没有什么进展。”
“您对陈叙这个名字……有印象吗?”司潮小心翼翼地问。
如果温锦并不知道陈书真是否真的去过长汐屿,就无法将坠海案死亡的陈叙跟陈书真这个身份确凿地联系到一处。
温锦抬起眼皮,直直地看向司潮,清晰地说:“这是她大学用过的笔名之一。”
“我还记得,大学第一节课她介绍自己的名字,”她感慨地说,“书真,就是书写叙述真实的意思。她说,文字笔墨是有力量的,像鲁迅先生一样以笔为剑,能刺破黑暗角落里看不见的脏。”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从知情人中听到这句话,印证陈叙的真实身份,司潮仍觉眼眶湿热,肃然起敬。
陈书真死时仅三十二岁,司文澜三十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如果不是郑延海痛下杀手,她们都能活着离开那座孤岛,拥有原本该属于她们的璀璨人生。
不,事到如今,司潮甚至都不能确认,杀人的真的是郑延海吗?
在没有监控和DNA的年代,杀人顶罪易如反掌。如果幕后者害怕司文澜和陈书真捅破长汐屿上的罪恶,选择亲自或指使郑延海灭口,再将其编排扭曲为一个捉奸的艳情故事,又有谁会去细究真相?
正如明明是故意杀人的罪行因染上男女之情的桃色滤镜,就能被轻描淡写为家暴一样,两条人命为掩盖弥天大罪而被灭口,最终也只成为渔民街头巷尾的谈资。
公平与正义在这种语境下,仿佛突然失语。
司潮悲愤地抬起头,但跟从前一样,她茫然又无力地发现,不知道该向谁讨回公道。
温锦大概看出她的怒意,只轻轻推来瓷杯,示意她喝。
“十五年过去,我也早已退休,阿真依然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温锦压抑着难以释怀的痛楚,“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根本就没有放弃。她是瞒着所有人,用最决绝最危险的方式,终究还是去了……”
“警方后来的这些年……有找到什么线索吗?”司潮喝干茶,仍觉喉头发紧。
温锦缓缓摇头,眼神空茫:“没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不怪他们,闽越地形复杂,光住人的岛屿就有几十上百座,何况西边还有众多茫茫山区。到最后几年找过去,也只能是个失踪人口。”
司潮心有戚戚:“怪只怪……这片土地上过去习惯买卖人口的地方太多,这样的事情太常见。”
温锦低下头,伸手按按发红的眼角:“阿真就是太倔强,太想凭借一己之力做点什么,改变现状。她要是肯听我一句劝,肯等一等,也许……”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无声地叹气。阳光透过窗台上扶疏的花草,在她遍布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司潮没有再追问,也不忍再提及司文澜日记中的更多残酷细节。
温锦即便清贫如洗,仍然热爱生活,可双眼虽已光彩不再,提起得意门生时,历经岁月却仍未磨灭神色中刻骨的惋惜与伤痛。
那些被隐藏的恨意、绝望的计划、血淋淋的记录,此刻再提及,无疑是对这位老人的残忍伤害。
她只是沉默地坐着,胸中情绪万千。被时光尘封的往事带来沉重叹息,以及无力回天的苍凉。
陈书真不是一个简单的受害者或标签化的英雄,而是怀着炽热理想抱负、却最终被吞噬于黑暗深海中的闪光灵魂。
“这些花,”司潮最终看向那些生机勃勃的植物,转移话题,“您养得真好。”
温锦微微一愣,脸上浮出一缕淡淡的笑意,仿佛终于从沉重的回忆中露出水面,得以喘息。
“闲着也是闲着。花草岁岁枯荣,仍然有回春的一天,我却已经七十多岁啦。”
相由心生。原来她已年近八旬,只是从外表看不出来。
“不,您是我最敬佩的那种人。”司潮慨然笑道,“桃李满天下,还能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
温锦一顿,轻声说道:“阿真以前也最喜欢我的花。她说,看着这些不管不顾肆意生长的植物,就感觉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司潮心下一震,如中重击。
这一刻,陈叙、或者说陈书真,不再是一个身份或名字。她像是渐渐明晰形貌,笑靥如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
“我该走了,还得赶回去的船,”司潮沉默半晌,沉吟着站起身告辞,“您保重身体。以后如果有机会,我再来看您。”
“好,那我就不留你吃饭啦。”温锦平和地笑道。
她送人到门口,迟疑片刻,还是开口说道:“谢谢你。时隔多年,我才终于找到阿真。”
她扯起嘴角笑笑,双眼莹然有泪:“日后我这老阿婆上路的时候,也就没有遗憾啦。”
“您千万别说这些,”司潮甚至不敢直视她眼中的释然和殷切,仿佛害怕被某种真实的热度灼伤,“谢谢您,温老师。”
“您一定要长命百岁。”她在心里默然道。
尽管两人都知道,人到温锦这个年纪,生命已开启倒计时,见一面少一面。
身后的深绿色防盗门轻轻合上,司潮走下昏暗的楼梯。身体被老居民楼潮湿的气息再次包裹,但鼻间仿佛仍然萦绕着清淡的花香,以及沉重往事留下的无声硝烟与血腥味。
楼道尽头的出口处,阳光亮得刺眼。司潮痴痴地伫立片刻,才一步步迈下去。
走向炙热的光芒,也走向更深的迷雾。
司潮紧赶慢赶, 刚好来得及上最后一班轮渡。船行到码头,已是下午5点过。
她刚要下船,猛地意识到异样。
正值渔船归港的时刻, 码头却空无一人,出海的渔船如木梳的齿序,在栈桥旁排得紧密井然, 分列两边, 唯有海鸟呕哑,嘶鸣盘旋。
村庄静得可怕,屋顶在仍然高悬在西边天空的烈日下, 熠熠闪光, 仿佛某种冷兵器。
“阿叔,”她回头看向新轮班来的船夫, “长汐屿的人都去哪里啦?”
船夫蹲在栈桥旁,闻言一偏头:“你问我?我哪能知道。”
司潮隐隐意识到不对劲,本能地想打电话询问,才意识到昨天用的是李遂的手机。今天她没有手机。
她在码头前的村道上思忖片刻, 抬脚迈向村委会。
司潮猜得很对。
村委会的通知是二十分钟前用高音喇叭喊出去的。嘶哑的电流声裹着林远溯的嗓音, 冷静得毫无起伏。
她故意挑归港的时候开会,以免本就不稳妥的代理村长再被人诟病影响渔获谋生。
不大的村委会礼堂人头攒动, 司潮从后门钻进去, 小声地挤入人群。屋里自然已是座无虚席,多余的人们挨着过道或蹲或站,男人抽着烟,低声交谈,女人则缩在最后方的墙角,有些手里还抱着孩子。
他们被海风磋磨多年的脸上, 有着如出一辙的惊惶,与几分惯性的麻木。
司潮来得正好,看上去村委大会刚刚开始。
林远溯站在台前,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望着渐渐聚满的人群,视线一一扫过那些熟悉的、饱含疑虑和审视的面孔。
青黑的烟雾升腾,婴孩的嘤咛啼哭与成年人的窃窃私语交织在一起,一派乌烟瘴气的情景。
“先把烟掐了,我再开始说事。”林远溯平静地说,“室内不要抽烟。”
仿佛知道自己会遭到反对,她直接笑着说:“不掐烟,我就不开口,事情就由不得你们定啦,到时候可别怪我独断专行。”
座中人群齐刷刷地回头,看向那些吞云吐雾的渔民们。迫于某种无言的压力,他们面面相觑,不情不愿地暗唾一声,将烟头在地上踩灭。
司潮不由暗自想笑。还是熟悉的林远溯,治这些人有一套。
李遂来得也晚,坐在倒数第二排,回头看见她,忙招手用口型说:“你过来坐。”
司潮摇摇头婉拒。
人差不多到齐,嘈杂声低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等待的静默。
“今天叫大家来,主要是两件事。”林远溯言简意赅地开口,没有任何寒暄和铺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风声和海浪。
“第一,我虽然只是代理村长,也还要给村里办事,忙得走不开,”她稍稍一顿,目光扫视人群,接受无声的确认或质疑,“妇女主任的职位空缺,但这块工作也要有人做,我需要人来帮我。”
“现在我决定,暂时由黄月娥来担任妇女主任,和我一起为村里工作。”
反对与质疑都在林远溯的意料之内。人群如海潮般涌起骚动,就连司潮也不由挑眉,很是意外。
自从林嘉宸和林远帆确认被警察带走后,黄月娥在村里的风评急转直下。男人怪她克夫克子,女人也纷纷颇有微词,认为她不该对自家人如此无情。
在这种节骨眼上让黄月娥担任妇女主任,林远溯可谓是兵行险着。
“这是什么意思?准备要全换成自己人啊?”有人出声反对。
“什么时候重新村委选举?把她投下来算啦!”
黄月娥已被事先邀请上前,一直就站在台侧,瞬间成为众矢之的。
接受林远溯邀请的那天晚上,她就早已预料到这一幕。但事到如今,仍是面临自己头前无法想象的压力,她只得下意识绞着手,却依然挺直腰背,一声不吭。
“妇女主任?本来就是个没用的名头,女人家管好灶头阿仔就行啦,要什么主任?”
“就是!什么任命,跟谁商量啦?”
“商量?”林远溯冷着脸,生硬地回答,“通知大家,就是商量。”
“月娥阿姐为人正直,又能说会道,大家有目共睹,”她看向黄月娥,神色中透着鼓励,“如果大家觉得不满意,推举一个女人出来,也行。”
两人视线默契地交汇,黄月娥轻微地点点头。
“到时候天塌下来我顶着,你别怕。”
林远溯没有忘记她的诺言。
人群微微骚动,礼堂后方的女人们面面相觑,但没有人站出来说话。
“无论如何,妇女主任的职位都不能空缺,这是上面的要求,听明白没?”林远溯微微一笑,“没有人愿意做,就黄月娥做,为什么不行?如果是香饽饽的话,大家又不傻,会没人想要吗?”
“我……”黄月娥试探着开口,声音渐起,“我会努力做好我的工作。”
“没人再开腔?那就这么定。”林远溯一锤定音,忽略众人各异的神色。
“第二件事,海妃娘娘的诞辰将至,按照惯例,今年也要举办巡游活动。”
这事理论上倒不会有什么异议。
海妃巡游是长汐屿林氏每年必举办的盛会,除战乱年代,千年来都没有断过。
然而,这事以往都是由族长负责操办,前些年也一直是村长林宜纲牵头。但他如今已经去世……
“今年怪事太多,确实是得办一办……”
“对喽,听说今天还有个外乡人说自己看见娘娘显灵……”
“真的?莫不是也在提醒我们?”
“办自然是要办的,”有人高声问道,“但是村长已经去世,怎么办?谁来办?”
林远溯微笑道:“往年怎么办,今年还怎么办,但不能总是老样子。今年,我和月娥主任一起牵头操办。”
这话如水入油锅,霎时间掀起轩然大波,比方才任命妇女主任的波澜大出数倍。
“什么?女人牵头办巡游?”
“林远溯!你这是胡闹!祖宗规矩都不要啦?”
“就是啊!海妃巡游,向来都是男丁们抬轿主祭,女人只能跟在后面拜,最多摆个供桌!”
“你们牵头,像什么话?我们林氏没人了吗?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林远溯强硬地回答:“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往年巡游人多杂乱,账目不清,外面来的游客也很多没人接待引导,乱成一团。办巡游跟办活动没区别,我们需要有人用先进的方法来统筹管事。”
“那也不能是女人!”有老人气得咳嗽不止,“女人不干净!怎么能碰神轿,怎么能主持祭礼?要是冲撞海妃娘娘,整个岛都要倒霉的!”
林远溯冷笑一声,平静地说:“你口中的海妃娘娘,也是女人。她庇护海上讨生活的渔民,保佑下南洋的亲人平安归来,靠的难道不是站在后面的各位阿嫲、阿嫂日日烧香祈求?她们的心不诚吗?她们的愿不重要吗?”
“再说,往年巡游接待引导、清洗打理神像,缝制銮驾帷幔、准备三牲五果……这些细碎活计,哪一样不是女人在做?你们谁沾过手吗?那时候怎么不嫌女人不干净?”她向前一步,富有攻击性地继续反驳,“到出头长脸的时候,女人就该躲起来?”
“既然以往都在做,为什么不能名正言顺地科学管理?”她慷慨激昂地说,“更何况,如果做得好,海妃娘娘看着只会高兴,为什么会怪罪?”
一连串的质问砸在守旧的人脸上,他们张张嘴,却再没有词可反驳。
人群稍稍安静些。尤其是站在最后的女人们,虽然不敢出声,不少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望向风暴中心的林远溯。
“而且,今年跟往年也不完全一样,”林远溯加重语气,“长汐屿要做旅游开发,海妃娘娘是我们最好的一张名片。巡游办得好,是我们林氏的脸面,也是对娘娘的敬意。如果办得乱七八糟,丢的是全村的人,惹信众几亿人笑话。”
“你就这么自信,你能办得好?”有人质问道。
“我会办得比以往科学、公平,”林远溯不动声色地说,“我和月娥主任会记清楚账目,事事公开,如有收益,按人头和出力多少分红,绝不会乱来。”
一片阒寂中,台前有人站起身来,司潮抬眼去看,见又是林叶生。
他转过身来面对众人,抬手示意安静。
“我这老头子也有几句话想说。”
身为经商之人,他的原则向来是不得罪人为上,在各项事务上都保持中立,几乎从不表态。
众人心下诧异,不由都沉默地看着他。
“我们长汐村能越来越好,不像以前那么贫穷,也是村长生前的夙愿,”他温和地说,“各位叔伯兄弟,规矩重要,但办好事情,不让娘娘和长汐村丢人,更重要。对吧?”
礼堂内一时无人说话。海风穿窗而过,轻声幽然吟咽。
“我愿意支持阿溯,”林叶生掷地有声,“海妃巡游需要的一切物品,我来负责货源。”
林远溯惊喜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作为如今所剩不多的长辈,他的话无疑代表着某种态度和风向。
方才出声的男人们喘着气,浑浊的双眼瞪着林远溯,最终也只能不再言语。
在长汐屿年轻人日益减少的当下,留下的只可能是中老年人和壮年女性。属于男人的旧时代已经不复存在,他们即便嘴上不愿意承认,心里仍然清楚得很。
黄月娥不知何时也昂然抬着头,望向台上清瘦挺拔的身影,眼里的慌乱不安渐渐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取代。
她轻轻迈脚,往前挪出一步。
再一步。
又一步。
直至上台,和林远溯并肩站在一起。
“娘娘的诞辰已经不剩多少时日,你们如果想赶我下台,建议先考虑考虑来不来得及,”林远溯毫不掩饰神色中的轻蔑,垂目睥睨着人群,“反正林氏女不算林氏人,到时候你们谁办砸了,丢的不是我的脸。不过我个人还是强烈推荐,海妃巡游结束后再考虑重新推举村委。”
无人应声。有人埋着头,轻轻地叹气。
满堂寂静。看不惯她的人多如牛毛,但当时人人自危,没有人愿意担下代理村长的职责,如今,也没有人能真的再将她赶下去。
林远溯知道,僵局已被打破,毫无悬念,她又一次取得全胜。
“事情就这么定,”林远溯点头,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决断,“月娥主任,叶生阿伯,巡游的一应物品清单、费用预算,明天一早我们开始列表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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