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有的要求,都应该被人满足,永远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才对。
年后的正月十八,梁凇带着儿子来到赵家吃酒。
去赵家的前一天晚上,梁立烜忽然一个人来到了梁凇所住的官衙里。
他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城内守将中有太原晋王的奸细。”
梁凇不明所以地打量着他:“你如何知晓?”
如何知晓?
自然是前两世目睹了梁凇在这奸细上栽的跟头罢了。
梁立烜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父亲的话。
“儿想用这个奸细的身份,换父亲一个成全。”
梁凇冷哼一声:“跟你老子还打哑谜,你当老子怕你!”
梁立烜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
“儿来日想娶赵氏女为妇,求父亲成全。”
梁凇直接骂他:“跟你老子好好说话!”
翌日傍晚时分,梁凇带着儿子上了赵家的门。
赵偃夫妇很早就在门外等候着了。
梁凇下马后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拍了拍赵偃的肩膀,叫他不必如此客气多礼。
因梁氏父子没有带着女眷过来,杨拂樱在向他们见了礼后很快便退下了,没有陪同在侧。
梁凇因问道:“听说弟家中却有一女,今年约摸五六岁了吧?怎不见孩子出来?我也好给个见面礼。”
赵偃答道:“翻过年来是已六岁了。只此女素性顽皮,又叫内人宠坏了的,怕她冲撞主公,便未叫她出来见礼。”
梁凇长长哎了一声,对他的语气十分不满:“你我兄弟之义,又是把酒言欢的时候,说什么主公不主公的,只兄弟相称便是。”
谁敢和他称兄弟?
赵偃只当这话是句客气话,并不敢接话,反而是引了梁氏父子入内坐下。
杨拂樱早就提前数日精心备好了菜肴酒食,将厅内全都一一用心布置过了,便是连一个个躬身入内上菜的婢子们都被小心调教过,并未出任何差错。
因为梁凇没有带郭夫人过来,席上没有女眷,所以杨夫人也没有露面,只叫他们男人在此喝酒就是。
酒过三巡,正是酣畅之际,赵偃再次向梁凇举杯,答谢梁氏少主于他妻子的救命之恩。
梁凇眯了眯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这才笑着对赵偃道:
“恰因这小儿与弟妹的机缘,上次弟你也与我说了,凡以后所有用弟者,绝无半句推脱,便是身家性命,亦皆为我梁氏所取。不知这话还当不当真了?”
赵偃的酒气顿时被醒了大半。
他浑身一个激灵,放下手中的酒杯,离席对着梁凇大拜下去。
“卑下自然不敢忘却,主公大恩永世所记。”
他心下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心里也知道,梁凇这时候又把这话提出来说,大概是要从他身上取点什么的。
怪道今日与他各种称兄道弟,好不亲热!
平日梁节度使几时这样对过别的部将?
梁凇见他行了大礼,他也离席去将赵偃扶起,梁立烜为示礼数,同样站起了身。
“弟何必如此!其实今日之事,更是我对你有所求啊,还请弟必要成全了我才是。”
赵偃只觉得浑身冷汗抖生,硬着头皮对梁凇说了句:
“主公请讲,凡偃所有,自然皆可奉于主公。”
近几年以来天下四分五裂,各个节度使都是地方上的土皇帝,除了还用着大齐天子的年号、在名义上臣服于大齐之外,他们早就和大齐朝廷基本没有什么瓜葛了。
也就是十几年前梁凇刚刚发家的时候还怕着皇帝,迫于南地世家的要挟娶了这个郭氏女。
——实际上他一直留着郭氏,也不是真的在乎南地世家们对着皇帝说他的坏话,而是害怕南地的世家贵族们背后捅他刀子。
节度使把持地方,拥兵自重,截留赋税,自命官员,自行律法。
幽州节度使梁凇从五年前开始,就自说自话地对着朝廷哭穷,截下了每年幽州的赋税自用,再也不给朝廷上贡了。
就连赵偃如今所有的官职,也不是朝廷封的,而是梁凇这个节度使给的。
哪天梁凇就是想要收拾他,也不过一抬手的事情罢了。
所以无论他说不说这句“凡偃所有,自然皆可奉于主公”,事实上都没有什么意义。
就算他不说这话,他的一切也都是属于节度使所有的。
于是乎,接下来的一刻钟内,赵偃生平里第一次目睹了这位幽州节度使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有多大。
梁凇拉着赵偃的手,对他是几近于百般哭诉,从天谈到地,从祖宗爷奶谈到膝下儿女,谈过幽州城内各豪强大族,说过了天南海北的时局动荡,终于在赵偃无限恐慌的眼神中说出了那句铺垫已久的话:
“弟啊,如今我便想做主,将我这犬子配给你家做了女婿,你也忍痛割爱一番,把你家千金定给我做了儿妇可好?”
赵偃脑海中似有惊雷闪过,整个人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梁凇抬手招来梁立烜,指着儿子对赵偃说道:
“此子虽顽劣不成器,只可怜与我那弟妹有缘,就请弟你松了贵口,认下他当女婿吧。弟今虽膝下无子,可是来日有了这个女婿,便全当儿子一样侍奉你与我弟妹了。如此咱们结了儿女亲家,日后只做兄弟相称,好否?”
赵偃还是说不出话,睁着眼睛愣在了原地,看上去似乎还有些不情愿。
梁凇心里骂了句天爷老子的,自己的脸上也挂不住了。
他狠狠剜了眼自己的儿子。
——若非这不中用的东西求着他来定亲,他梁凇几时拉下脸来和部下说过这样的话?!
他生平头一回为了儿女婚事和部下好声好气说了这么长的话,人家压根没瞧上他们家!压根不想做亲呢!
他梁凇也有被人嫌弃的一日。
也不知这赵氏女小小年纪生了个什么模样,勾得他儿子这样魂不守舍了。
但是话都说出口了,即便赵偃不同意今日也必须同意。
否则他堂堂节度使的脸面又往哪里放?
在给了赵偃片刻的思量时间之后,梁凇咳了咳,声音有些冷了下来。
“弟今日舍不得爱女也是自然的,只可见当日与我这主公所言的万死不辞之言,想来是句空谈了。原是我求儿妇心切,想到弟家中恰有一女,弟对我又是忠心耿耿,本没有拒绝之心才对,所以我才寻上门来。早知弟心中不愿,我也不该讨这个嫌了。”
赵偃终是咬了咬牙,弯腰向梁凇拱手:“主公青眼于卑下,抬举了卑下的无知小女,卑下岂有不愿之理?”
这便是最终同意了的意思。
就算过程不太体面,可是目的达成了就好。
梁凇满意地勾唇一笑,语气又亲热起来。
“弟,你亦太客气了。如今你我既是儿女姻亲,何必再有臣仆之分,日后只兄弟相谈即可!你便唤我梁兄才是!”
“是……梁兄。”
梁凇拉着他回席上坐下,亲自取了腰间一块带了经年的玉佩,说要赠给自己未来的儿媳妇,又叫赵偃去请杨夫人并女儿一道出来,一家人将话都说个明白才是。
赵偃这会儿哪里还有脸去见杨拂樱,可是迫于无奈,还是咬牙命人去请夫人和女儿过来了。
偏这日观柔早已睡下,赵偃便说女儿起床气大,这会儿喊起来了也是要闹脾气冲撞了他的,还是改日再见好。
梁凇目的达成,也不纠结细节,得意洋洋地对着杨拂樱口称“弟媳亲家”,命儿子将那玉佩递了过去,送给赵家当做信物。
杨拂樱自是也被吓了一跳,可她这会儿却比丈夫还要冷静得多了。
见丈夫一副被人刀架在脖子上的憋屈神情,她反而转瞬露出了笑意盈盈的神色来,上前夸赞梁家少主的模样生得好云云,又说能有这样的女婿是她如何如何的福气。
倒是哄得梁凇的心情好了点。
他意味不明地笑道:“本来看我贤弟今日这番模样,想贤弟与弟媳是瞧不上犬子给你们夫妻做女婿的。”
杨拂樱赶忙赔礼道歉解释起来:“是妾夫妇无福,本来只得了这一个女儿,再没有别的骨肉,所以一直不敢谈及女儿婚嫁之事,生怕来日骨肉分离的苦楚。如今想不到上苍垂怜,赐予妾夫妇这样的人物做了女婿,妾夫妇一时喜不自胜,夫君怕是还未反应过来。”
她又小心翼翼地说:“夫君有所顾虑,也是难免之事。主公与少主来日是霸业在身的英雄,英雄自是要配贤妻,妾之小女因是独生的骨肉,真真儿是宠到没边了,惯坏了她的性子。夫君因顾虑小女来日不能侍奉少主周到,于少主的霸业有所帮衬,所以惶恐不安。”
梁立烜微笑行礼:“叔母多虑了。儿既是要谋霸业之人,岂还要靠一女子之力?儿来日必悉心爱护妹妹,不会叫妹妹再受了半点的委屈。”
小观柔今夜还在沉沉的甜美睡梦之中,尚且不知自己的终身大事便这样被人定了下来。
酒宴毕,赵偃也取了自己的玉佩交给梁氏父子,这桩婚事便彻底定下了。
直到梁家父子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赵偃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同杨拂樱回了房中小声说话。
杨拂樱顿时哭着趴在了丈夫膝上:“若非我当日欠了梁家少主的人情,观柔的婚事不会这样……”
赵偃摇了摇头:“拂樱,是我的错,是我那日不该夸下海口,说什么万死不辞的话。”
夫妻二人哭过了一场,疲倦地相拥而眠。
翌日晨起,赵偃夫妻还没有收拾好情绪,却听门房的人来通传,说是节度使府上派人过来了。
他二人赶紧起身相迎,发现是梁家送来的琳琅满目的各色奇珍异宝、绫罗绸缎、首饰钗环、人参燕窝。
就跟下聘似的。
梁家派来的管事笑眯眯地道:“这是我们主公和少主的意思,原不是多贵重的东西,只叫小女郎平素消遣着玩罢了。主公和少主因说,这是未过门的儿妇,身份贵重的,所以惦记着小女郎,送了些小玩意儿过来。”
这些还算小玩意儿?
是不算多贵重。
但抵得上赵家五六年加起来明里暗里的全部收入。
里头还有好些的珍奇东西,是有钱都买不来的。
而且这一路这么大的排场过来,只怕整个幽州城的百姓都要知道了!
“爹爹,阿娘,这是什么呀!”
一觉睡醒的小观柔迷迷糊糊地被家中的动静吵醒了,跑出来寻找自己的父母。
她瞧见有人流水一般往自己家中抬着各种箱笼,好奇地又追问父母:
“爹爹,阿娘,为什么有这么多东西抬到我们家里呀!我们家放得下吗?”
“妹妹,都是给你的。”
赵家门外忽有一少年翻身下马,一步步微笑着朝小观柔走了来。
“是大哥哥!”
观柔还记得这个人与自己的母亲有救命之恩,心中很有好感,所以很高兴地唤了他。
她哪里知道,这个人昨夜如何已经将她算计了过去了,还傻乎乎地对他笑个不停。
待见观柔微笑,梁立烜坚冰一般的心里也化作一片柔情,眸中对她盛满了宠溺之意。
小观柔对着自己喜欢的人总是笑意盈盈的。
她尚且年幼,这个年纪除了不能日日吃到糖糕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其他的烦恼,所以笑容看起来那般的纯粹和动人,一派天真烂漫。
梁立烜格外沉溺于她的笑容。
——前世里,后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中,她对他的微笑越来越少,后来几乎再也不曾对他笑过。
他也曾费尽心思钻研讨好,只为博得自己心爱之人展颜一笑,可终究是没有半点效果。
如今他还能再看到她笑,当真是上天给予的恩赐已极了。
“大哥哥,你又来我们家做什么呀?”
小观柔仰着脑袋看向他,说话的声音里还带着些奶气。
梁立烜极力克制住自己想要上前拥她入怀的冲动,微笑地回答她:“我是来给你送礼物的。”
他手中握着马鞭,抬手遥遥指向那些抬入赵家的箱笼:“这些都是我给你的小礼物。”
观柔被吓得捂了捂嘴:“都是给我的?”
“是。”
小观柔愣了愣,挪了几步躲到了自己父母的身后,鸵鸟一样藏起自己的身体,小声喃喃:
“可是大哥哥之前救了阿娘,不应该是我们家送东西给大哥哥吗?为什么大哥哥反而还送东西给我,我又不认识他,也没有和他一起玩过……”
赵偃望着女儿的样子,心底叹气,却又不忍告诉女儿真相。
——她自己都已经被这梁家夺去当媳妇了,还说他们赵家没有送东西给梁家少主么?
小观柔下意识躲藏自己的动作看得梁立烜眉心微拧,心底划过一丝痛意。
她还是这般抗拒他?
只要他出现,只要她稍微感到不安全了,就要把自己藏起来,不想让他看到她?
为什么要这样拒绝他?
他明明没有想伤害她的。
但是梁立烜眸光微动,按捺下了这份不甘。
来日方长。
他还有的是时间一点点养熟了她的。
梁家少主到底亲自来了这一趟,赵偃夫妻好歹得要请他入内坐一坐,喝口茶。
等到入了赵家的家门里面,梁立烜才命自己的家生子侍从梁文渚献上一个更加精致奢华的箱子来,在赵偃夫妻面前亲自打开。
他笑得从容淡然:“父亲去岁从剑南道节度使处购得的几匹蜀锦,儿因想着更合叔母与妹妹的身,所以献与叔母、妹妹裁几身新衣。还望叔母、妹妹不嫌弃这些料子颜色老气了才是。”
这话吓得杨拂樱当时手中茶盏一抖,若非丈夫按住了她,她几乎要把茶水泼到了自己的身上。
蜀锦!那可是蜀锦!
而他们这里是北地的边塞幽州啊。
只见那箱笼一开,果真见其中数匹锦缎散发着华丽璀璨的光芒,其中金银绣线,灿若星河,光辉盈盈动人。
这样的锦缎,从前都是进贡到皇帝那里,留给宫妃公主们所用的珍品。
一般人哪里能轻易看见。
只是近些年来,大齐皇室的衰微颓废之象一日更比一日,对地方的控制也远不如前。
在幽州梁凇拥兵自重、拒绝向大齐皇室缴纳赋税之前,剑南道蜀地的赋税也已经断了很多年了。
蜀地节度使便将本地特产的蜀锦据为己有,如同土皇帝一般发号施令赏赐给自己的妻妾女儿们所穿。
偶尔为了拉拢其他节度使和地方豪强世族,他也会对外赠送和售卖。
如此一来,世家大族们皆以身着蜀锦为荣,相互炫耀。
而北地幽州距离蜀地更是遥远,就算是蜀地的普通地方特产,运到幽州来就要颇费一番功夫,价格不菲的。
何况还是这种有钱也买不到的蜀锦。
说句难听话,蜀地节度使愿意卖给梁凇,那都是看在他也是节度使的面子上。
能买到,又能一路运送过来,可想而知其中花费了多少心思和精力。
——现在梁家却把这来之不易的蜀锦赠给了杨拂樱母女。
杨拂樱这辈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她便是死也不会想到自己还能在北地幽州见到真的蜀锦。
于是杨夫人下意识地就要出言拒绝,但还不等她开口,梁立烜又按下了她没能说出口的话:
“儿献给叔母与妹妹八匹蜀锦,家中母亲处亦有八匹。昨晚定亲之时,父亲便说过了,来日儿便是要如侍奉亲生父母一般侍奉叔父叔母,这便是儿的一点孝心,万望叔母成全才是。”
杨夫人喉间堵着的那口气终究咽了下去。
她侧首望了望丈夫,丈夫拱手谢过节度使梁凇的好意,没再拒绝,就这样收下了这些蜀锦。
赵偃心中已经明白了,梁凇威压之下,他们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梁家人是幽州的“君”。
梁家人想要什么,他们只能给;梁家人要给他们什么,他们也无权拒绝。
他们想要定下赵氏女当自己家未来的少主夫人,赵偃夫妇必须同意;现在他们觉得身为未来少主夫人的赵氏女应当衣着绫罗锦绣,极致奢华,他们也必须收下梁家送来的东西。
否则,都是打了节帅梁凇的脸面,都会让梁凇感到不满。
梁立烜从怀中取出一份单子,轻轻搁置在自己手边的桌案上,又望了望躲在赵偃夫妻身后的小观柔,行礼后准备离去。
那单子里就是这趟梁家人送来的各种礼物珍宝的名目账单。
“大哥哥,你为什么要管我的爹爹和阿娘叫亲生父母?还有定亲,定亲是什么意思?昨晚我睡着了,你来我们家做什么了?”
见这个大哥哥要走了,小观柔终于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口气问完了自己的所有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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