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吴倩儿明晃晃说出来,他窘态毕露。
“我与范大人一同上山吧,家父也是年初才把祖父母牌位从乡里迁来。得供奉的资格不易,从京城来一趟红螺寺也不容易。既然来了,上去拜望是应该的。”
张姝摘下帷帽,微笑道。
几个世家子被眼前明媚的面容晃得挪不开眼,“……要不我们也一同去?”
“你们……”吴倩儿抽了抽嘴角。
吴宣林从树下走过来,对张姝道:“张娘子孝心可嘉,要去便自去罢。不过,少与那些文官掺和到一处,免得如侯爷那般被小人利用!”
他的声音虽不大,众人离得不远,都听的一清二楚。再看范大人的眼神就充满了戒备。
近日来,京中王公勋贵与朝中六部三司不大对付。勋贵对朝廷新政嗤之以鼻,不敢明着与内阁和锦衣卫作对,只敢与朝廷的“走狗”——六部衙门一争口舌,斥他们为虎作伥。六部也不甘示弱,骂勋贵们为国之蛀虫。
“我言尽于此,张娘子自己看着办。”他说完,就去树底下解马的缰绳,又叫了几个侍卫留下,护送张娘子上山。
“张娘子,还是一起回吧,天色渐晚,山上说不定有狼……”
几个贵女七嘴八舌的劝道。
陆蓁心想,这不是鬼扯么,这一片山脉所在之处不是行宫别院就是国寺庙田,又不是什么荒山野岭。总有人来人往,野兽没被驱跑也早被人吓跑了。
可是她真的不想再往上爬了,爬来爬去都是山,没甚意思……
张姝摇摇头,劝面露难色的陆蓁和大家一起下山,对吴宣林的背影喊了一声“留步”。
“二公子,何为小人?是进馋言者还是铮言不讳者?是尸位素餐者还是恪尽职守之人?是不辨是非还是赏善罚恶?我虽愚昧,是非好歹总分得清!您上次说,我与……不是一路人,也许您没有说错。”
“然,我与公子您更不是一路人。”
在公府别院这几日的憋屈终于都发作出来。
承恩公夫人没有约到她母亲,就没有来。皇后娘娘的继母邱夫人过来照看他们这群郎君和女娘。
从邱夫人,吴倩儿到别的贵女,无不把她看作公府即将过门的次子媳,话语间或调笑或别有深意,总爱把她和吴宣林推做一处。
吴二郎一言不发,不否认也不辩解。她心中又慌又怕,竭力回避,不与他碰上。
还好后来陆蓁来了。她心里总算踏实了些。
这会儿,少年郎君和少女们头回见温柔美丽的张娘子出言咄咄逼人,一个个都愣了神。
吴宣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张娘子,您真是侯爷的好女儿。自己父亲挨打,还跟外人一起叫好。换做我,可说不出来这话!”
吴倩儿冷冷讥讽。
张姝脸色黯然,变得苍白。
“我陪张娘子一同上红螺寺。”
一道沉稳的嗓音破空而来。
从山谷小路拐弯处出现两人牵着两匹马。
空谷上方,天上的白云时聚时散,夕阳的光晕透过密林打在杨敏之身上,橘色光影晃动。
他一身玄衣玉冠,牵着马从夕阳中来,眉目俊美隽永,深邃的眼中也仿佛镀了一层薄碎的金光,闪烁柔色。
将手中缰绳和马鞭递给杨清,从人群中穿过,径直走到张姝面前,拱手。
“都察院失察,连累侯爷受责罚,是敏之之过。我登门赔罪,侯爷闭门不见,只怕还在生我的气,让我惶恐不安。还请张娘子代我向侯爷致以歉意。”
老范上前跟他拱手行礼,殷勤问安。
在西山别院住了多日的众人这时才知道杨敏之现在已升任都察院右都御史。
他通身仿佛沾染了山谷中的清幽冷冽,生人不得靠近。
众人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吴宣林唇角紧抿,沉着脸,一句话不说,率先下山而去。
吴倩儿脸色变得很难看。
她愕然盯着张姝。
杨敏之对面那个娇柔的女娘拿帷帽遮面,抬眸看向远处。
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眉目和煦,唇角含笑,却只对着那一人。
骄矜如杨敏之,从未有过的谦卑姿态。
吴倩儿心中突然空了一大块,酸涩不已。在众人的簇拥中,跟在吴宣林身后离去。
陆蓁早跑到杨清跟前跟他叙话,听说杨源一味在家中温书,也不会陪杨敏之来西山参加宫宴,她心中怅然若失,不知是失望还是乏味。跟张姝说不去红螺寺了,跟在吴倩儿等人后头牵马下山。
转眼间就只剩下他们几人,和公府别院几个牵马的侍卫。
“大人来得正好,我们与张娘子一同上红螺寺,翻过了这个山头就到了!就到了!”老范依旧笑呵呵。
他神秘兮兮的跟杨清说,往上再走几步有一处隶属于红螺寺的庙田,有僧侣常年在那里看管。他叫杨清和公府侍卫把马匹寄放到僧侣住的茅庐旁,等回时再来取。
杨清和老范腿脚快,有说有笑的上了山。
杨敏之摆手叫侍卫牵马跟上去,回头等张姝。
“姝姝过来,与我同行。”他朝她伸出手。
“你一开始就知道?”
她把帷帽递到他手上,仰头看他。她背对夕阳,光线在她周身镶了一道金边,勾勒出袅娜的身影。
“你一开始就知道与侯府比邻而居会给你与首辅大人带来麻烦。”
他立刻反应过来,急着分辨道:“不是麻烦!我从未将你与侯府看作我的麻烦!”
她望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脚步轻盈。
杨敏之心中隐隐一动,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往身边一带,轻松将柔软的身躯旋转过来搂到怀里。
怀中人被吓了一跳,翘起来的唇角来不及抿起,夕阳的光在弯弯的眼眸里跳跃,波光明媚。
果然,刚才从她脸上一闪而过的俏生生的笑意不是他的幻觉。
他不理会她的挣扎,搂着她的腰把她按到胸前,俯身深嗅她发间,是栀子的淡淡香甜。
想了又想,忍俊不已,含笑道:“姝姝何时学会捉弄人了。”实在是可爱无比。
“你不也爱捉弄人,还惯会巧舌如簧骗人。”闷闷的声音从他胸口响起。
他一边轻吻她头顶发丝,一边笑着哄道:“姝姝明察秋毫,口齿伶俐,我岂敢捉弄你?更不敢骗你!”
刚才她与吴宣林等人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机敏如他,从他们寥寥几句话中就已猜出大概。
她冲吴宣林说的那番话是在维护他,别人不知道,他知道。
被他喜欢的女孩儿出言维护,这种感觉很奇异,又让他觉得无比熨帖。
他心中软的一塌糊涂,腾出一只手拨开垂落她耳边的几缕发丝,低语轻叹:“数日不见,吾思卿之心甚狂,卿卿也思我否?”
她满面羞怯不开口。他等不到想听的,就勾她的下巴凑上去亲。
她绯红的脸直往他臂弯处躲,催促,“快走吧,天黑前得上红螺寺呢。”
他笑着松开手,不再闹她。一手拿着她的帷帽,一手牵着她往山坡上走。
半路上果然看到一大片庙田,还有一处茅庐坐落在山间。
看守庙田的僧人倒了两碗茶给他二人,请他们在院子里小坐一会儿再走。
杨清他们把马栓到茅庐旁边的马厩里,人已经又走出去了老远。
远处青山高耸,遮云蔽日。
杨敏之收回眺望的目光,看了一眼她已经沾染了一圈尘土的裙角。
过了庙田,他要背她上山。
“我还能走......”她心虚,其实走到庙田的时候她就有些腿酸乏力。
他拿袖子把她鼻尖的汗珠擦掉,背对着她蹲下来,催她快点。
她还在犹豫怕压赘到他,他扭头朝她笑:“姝姝玉瘦檀轻,纤若鸿影,哪能把我怎样。你若觉得会让我辛劳,就当是代侯爷罚我。”
她面色松动下来,腼腆靠近。
杨敏之微笑。
他二姐少时最为在意身形体态,夸她“人比黄花瘦”她便开怀,但凡在她面前提一个“肥”或“胖”字就是在影射她,就要发恼。
原来,女子的心思都差不多。
少女的清香从后背围绕过来。
她刚靠上他的肩,忽然又往后退缩,怯怯的嘟囔着说不行。
要把腿环到他身上,太不雅观。
杨敏之不懂她为何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背过手轻拍了一记她的腰身,柔声轻喝:“听话。”
“从这里上去还远的很,照你这个走法三天都到不了。”
张姝被他拍的身子一软,羞答答的朝他坚实的肩膀靠上去,红着脸不吭声。
一双光滑白皙的手臂从袖中探出,绕过他颈间,缓缓垂下来,在他胸前交握,顺便从他手中接过帷帽,捏住檐角。
杨敏之哪知她心中羞窘,把她两腿从裙中分开,轻松的兜起来,勾起薄唇从地上起身。
她之于他来说,果然还是太轻了。
站起来的瞬间身子陡然僵住,呆在原地。
她的胸与他的后背紧密贴合。他几乎能在脑中勾勒出那两处柔软被挤压连成一片的形状。
他忽然忆起来,在刑部的快船上,在与她共乘一骑的海边,也有过几回无意间的短暂冒犯。
那是柔软的她最为具象的一处。
她还没有意识到,乖乖的趴在他肩头,一声不吭。只有微细的呼吸声伴随着她身上的栀子清香萦绕在他身后。
杨敏之笑了笑,收起杂念,将她安稳的驮于背上,朝山上疾步走去。
老范说得没错,翻过了最为陡峭的这个山头,就能看到群山环绕中飞起的寺庙屋檐一角。
一路上,她乖巧的伏在他背上,时不时拿绢子给他擦汗。
杨敏之忍不住又打趣她:“你们是怎么想的,以为自己能及得上范大人的脚力?莫不是被他诓了。”
这条路看似是捷径,但远远不如通往红螺寺山门的那条大道宽阔平缓。一群养尊处优的公子女娘如何走得了这样崎岖的山路。
她说,原本就打算上红螺寺给祖父母进香,再者在公府别院住得心烦意乱,越发想脱身出来寻个清净,摆脱那些人对她和吴二郎的起哄和调笑。
只是,她还住在人家的别院里,就跟主人家搞得不愉快。说起来就郁闷。
喜鹊还在别院等她。
“吴二郎不会再来困扰你,我会与他说清楚。”杨敏之沉声说。
她问他累么。
他挑眉:“我若累了姝姝何以犒赏我?”
她呆了一下,倏忽抬起身,探头凑到他跟前,扭捏的对他俊朗的侧脸轻轻啄了一口。
被她亲过的半边俊脸顿时着染晕色。
过了半晌,才听到从自己嗓子眼里发出来的干涩的声音,“还不够。”
“你一脸的汗味……”她却又嫌弃起来。
“那我洗干净你就愿意多亲亲了?”
“杨敏之!”她羞恼的叫他住口。
他只得又换个话说,问她之前是如何上来的,以她现在的骑术,她应该还驾驭不了山路。莫不是吴二郎带的她……
“五娘带我共乘一骑,可把她累坏了。”
“你累么?”她真心的又问他一次。
杨敏之心中畅意,道了一声“不累”,也不再与她顽笑,一鼓作气爬上山顶。
杨清等人早已到红螺寺。
范大人由小沙弥引路去了山后的灵骨塔。
杨清已经提前知会了住持,不要兴师动众,给他们安排斋饭和清净的客院就好。
他们正要用斋饭,喜鹊怀中抱着一个包袱闯进来,还带来一个风尘仆仆的锦衣卫。
这个锦衣卫就是丹娘的弟弟丹虎,他随沈誉去了边地。沈誉还留在宣府整顿边防,让他先行返回找杨敏之。
他直奔京师,听说杨敏之来西山,就追到西山。等他到公府别院,陆蓁一行人正好从山间返回。才知道杨敏之又上了红螺寺。
陆蓁回别院后告诉喜鹊她家姑娘果真到红螺寺上香去了。喜鹊连忙把衣裳用物收拾起来准备上山。
丹虎把她一并捎上。
也走的这条捷径,一路骑马,跨水涧,越险坡,腾跃而上。
杨清朝丹虎竖大拇指,盛赞他骑术高超,钦服不已。
喜鹊一进来,就哭着喊“姑娘”,眼泪哗哗的往下淌。
她被丹虎带在马上,丹虎只管自己狂抽马鞭往上赶,这一路上就像腾云驾雾,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好几回她都以为会被这个莽撞的武夫摔到山涧里去,把她吓得魂飞魄散,从马上下来时腿直发软打颤,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
喜鹊泣诉,张姝柔声安慰。
丹虎大为窘迫。
杨清请他用饭被他拒绝,直说有急事找杨大人。
杨敏之不疾不徐的吹盏饮茶,放下茶盏准备跟丹虎出去。
“先用过饭罢。”张姝微笑提醒。
他应了声“好”又坐下来,不再理会满面焦急的丹虎。
喜鹊和杨清对望一眼,两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专心吃饭。
丹虎无法,也只得潦草的扒了几口。
等他们用过斋饭,张姝去佛堂,叫喜鹊不用跟着她,自己去休憩。喜鹊岂敢懒怠,只说不碍事。
杨敏之和丹虎找了个僻静的禅房说话。
丹虎身负沈誉给杨敏之的密信,一刻也不敢耽误的往京城赶。结果一路追一路扑空,终于找到人,又等他陪一个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吃斋饭。
他焦躁的要喷出火来。
刚到房中,扑通一声跪到地上,铿然道:“沈大人命小的给大人带来一封密信!事关国朝安危,请大人看后速速决断!”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笺,递给杨敏之时补充道,“沈大人叫我再给大人传个口信,鞑子扣边,他自当身先士卒赴国难,以万一报效天子!但唯恐京师危矣!”
杨敏之打开信,上面是沈誉亲笔,以及他的官印。
他一扫而过,以两指轻飘飘的捏着信纸,轻蔑笑道:“你家大人好算计,他与陆如柏相争锦衣卫都指挥使之位,要我来替他做这把刀么!?”
随即厉声喝道:“说!沈誉真正要你带的口信是什么?”
丹虎脸色遽变,身躯一震,再次伏跪下来,强笑道:“我家大人说得没错,您智珠在握,天下万事到您手上都只如探囊取物一般。大人说,他并不是不信任您……”
不是不信任,只是留了个心眼,看看对方能不能在不以利益为交换的条件下为他所用。
杨敏之不耐烦的打断丹虎,让他讲重点。
这回丹虎才依照沈誉交代他的,和盘托出。
从怀中又拿出一封密信递给杨敏之,“这是沈大人写给陆老大人的,沈大人说没什么好瞒着您的,请您先过目!”
杨敏之从信封中抽出一封信,一纸婚书。他对沈誉的婚书与信中所说私事都无兴趣。直到看过信中提及的紧要事,他的神情才变得冷肃起来。
外面天色已黑,禅房内点了几盏油灯,昏黄如豆。
丹虎依然跪在地上,问:“沈大人叫我一切听大人行事,接下来该如何?”
杨敏之将沈誉给陆骞的信和婚书重新放入信封内,还给丹虎。叫他起来,先等自己片刻。
他开门迈步而出,山风冲入门内,昏黄的灯光被吹得摇晃起来。高大身影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转瞬融入门外无边的黑暗。
丹虎慌忙起身跟上去。
大殿中,僧人们做晚课的吟诵声在空旷的山寺回荡。
杨敏之长腿疾行,还未到佛堂,张姝沿长廊迎着他走过来。
“我有话要同你说。”两人几乎同时出口,不禁莞尔。
还是张姝先开口:“虞将军的牌位供奉在这里,但是这几年虞夫人从不曾来过。”
在她面前才有的柔和目光,因她的话闪现锐芒。
她望着他,补充道:“我适才查看了京中世家的布施名簿。”
刚才在佛堂上香时,小沙弥与她搭讪,无意说起几年前虞氏将虞将军牌位供奉到红螺寺以后,就再没来过。
当时范大人也从灵骨塔回来。她灵机一动,让杨清跟范大人知会了一声。请范大人以查案为名,叫管理布施名簿的监院将这几年的名簿都调了出来。
红螺寺自己留存的布施名簿都按照年份和世家姓氏抄录归类,虞夫人未出嫁前出自虞氏,出嫁后从属武安侯府,查起来并不难。
时人重死胜过重生。对于家中亡故的长辈,如武安侯府这样的勋爵之家,一年至少四次供奉是少不了的——生辰,忌日,寒食节和上元节期间。漏掉一次记录有可能,但次次记录都找不到......
让人想不通。除非……
杨敏之与她对望,已全然明白。
她又把江六郎从宣府搜罗到暗香丸一事告诉了他。
他握住她的手,以笑安慰她:“看来我们要接近真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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