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觉唇鼻之间刺痛,梦境坍塌。睁开眼,杨敏之正拿拇指按压她的人中。
他定定的看她,昏黄的灯火随夜风摆动,在他暗沉的眸色里闪烁。
张姝发觉自己竟紧贴在他胸口。男子坚实的胸膛散发出烫人的气息。
她脸颊一热,两手撑住眼前闷热的胸口,从他的环抱挣脱出来。
他松开她,却一把攥住她的手。
被他突然的孟浪之举惊呆,她还没反应过来,手心传来以手指指腹书写的字句:“勿动,很快上岸。”
原来是在与她说话。
写完,放开她的手,若无其事的掸了掸刚才被她在梦中贴过来压皱的衣袍。
张姝抿唇收回手,缩回披风里坐好,环顾四周。
依然在船上,但不是先前那艘。船头和船尾立着几个皂衣官靴的官差,正在划船。
在如墨的暗夜里,破浪前行。
船外,水茫茫黑漆漆不辨方向。
她不认得水路,以为她和杨敏之与官差正坐船去沙洲那头的陆家马场。
她心中安定下来,一想到陆蓁和丹娘不知如何,又按捺不住焦急与担忧。
探身从船舱口往外张望。
杨敏之抬手将她额角上耷拉着的兜帽一角往下一扯,彻底遮住了她的脸和视线。
张姝凝滞,稍瞬侧过身来,踌躇了片刻,拉他的手。
杨敏之眸光微闪,由着她把自己的手牵过去,在他手心落下柔腻的指腹摩挲。
她写得极慢,“谢”字写到一半,徘徊着不再落下。两次相救,实难云淡风轻的言谢。
她想回家,想回到母亲身边。若喜鹊等人在马场找不到她,若爹娘得知她被歹徒掳走的消息该急成什么样子!
两年前迷路走失,爹寻不到她急得都哭了。娘在姑姑宫中请太医诊脉,听说她不见了,急火攻心喷出一口血。
她好怕,只想快点回家。
泪如泉涌,大滴大滴的滚落到杨敏之手心。
他头一回见这么爱哭的小女娘。两年前初见她在哭。今日所受的惊吓比两年前更甚,她哭得也就更加狠了,眸中的泪水好像就没有干过。
家中大姐自小就有长姐风范,自是不会动不动就哭鼻子。二姐好强,只有她把别人欺负哭的份。祖母和母亲?就更不会了。就连小小的杳杳,哭哭闹闹都是为了满足愿望,只要大人答应给她买饴糖,带她骑马,眼泪立刻就可以收回去。
不若张姝,整个人,一双眼眸,时时刻刻就像浸润在水里似的。
眼前的她,垂着头,不敢大声哭,随着微弱的抽泣轻轻抖动肩膀。楚楚可怜的,就像昨日晚间在他院中探出头的那支栀子花。
他实没有哄小女娘的经验。想跟她说,别哭了,再哭就不美了。但是她又听不见。若听到他说她不美,会不会像二姐一样生气。
虽然从昨日到今日,才过去不过一日,漫长的时光好像已经在他和她之间走了很久。好像在很久以前,她原本就是他院中的一朵栀子。
昨晚,忘了是为着什么,他想折那朵花。
鬼使神差的,伸手探到她脸上,轻柔的擦拭她脸上冰凉的泪水。
他手指上有常年执笔握书卷的薄茧,不敢太过用力,唯恐刮到她脸上娇嫩的肌肤。
张姝面色薄红,歪头避开。他的手像被磁石吸引住了一般跟上来。她避开,他又跟上来。
坐在船尾的老范,不知怎得突然岔气咳嗽起来。
张姝拿袖子匆匆擦过脸上的泪水,扭头将兜帽压得更低。
老范冲杨敏之讪笑拱手说,他晚上吃的削面,老醋放的太多,腹内一股子酸味把他齁着了,到了金谷号上怎么得先讨口茶喝。
船头的官差指着前方水域回头朝杨敏之和老范喊道:“两位大人,到三岔口了!”
第22章 生乱
此处三面环水,夹着一处河滩。河滩最靠近水域的地方,离河中间不过数十丈的距离。
前面暗黑的水域上一只灯火通明的大船正在缓行。
老范扶着船舷走出来,官差朝大船大声呼唤。
金风号上巡夜的水手也看到了衙署的快船,挥舞双手向船头掌舵者旁边的副舵手打旗,高呼口令。
从大船上放下来一块厚重的踏板,搭到衙门的快船上。
老范再次颤巍巍的扶着差役的肩膀一步步走上去。
张姝跟在后头,仰头看面前这艘大船,比京城廊房大街上的商铺还要高大巍峨。
甲板上可见的船舱一共三层,都是客舱。彩漆精美,如同画舫。每一层都挂了一圈灯笼,却安静无声,空无一人。
张姝讶异。
她还不知道,因为漕船走水一事,这几天凡是要南下的商船都不能在通州码头载客,只有到了济南府,才能搭载行商客旅。
杨敏之走在她前面,踏上踏板之际,转身将腰刀的刀柄递到她跟前,示意她握好,牵引她走过宛若独木桥的踏板。
一行人上了金风号。
金风号商船的管事正在舱内歇息,披上衣衫匆匆赶到甲板上。
老范把他提前从岸上带来的纸卷一抖,往管事跟前一递,说是来搜查漕船走水案的可疑之人。自从因漕船走水死去的两个船工家的苦主给到刑部新的线索,老范就着人在码头四处寻找牛疙瘩,一直未找到。
金风号管事把袖子一甩,沉吟道:“先前出港时,大人们不是都查过了吗?”
确实,金风号出港前,官差也都照例上上下下的巡查过,拿老范给的画像盘问比对,不见可疑之人。
老范不知道杨敏之令他带人追赶金风号所谓何事。几次想跟杨敏之询问,这一路杨敏之的目光全在那个隐藏在披风里娇滴滴的小女娘身上。老范虽不年轻了,也是打年轻过来的,哪敢上前打岔,莫得惹人嫌。
管事自持有秦韬帮他搞来的张侯爷的印信,趾高气扬,甚是不耐烦。
老范给他引荐新任首辅之子杨敏之。管事顿时态度大变,恭谨惶恐起来。请他们入一层花厅吃茶说话。
杨敏之不动,直接吩咐官差去船上查探,寻找工部营膳司的主簿秦大人。
管事和老范都大吃一惊。
管事心头一紧,以为自己暗中走门路让衙门尽快放行的事败露了。转念一想,秦大人又怎么会在他船上呢?莫说这几日出港不许商船搭载乘客,就算秦大人想搭一趟他的船,直说就是。他承了秦大人的情,怎么都要还这份人情的。
老范今日才从船坞里见过秦韬,还请他帮过忙。傍晚老尤陪程山长入京,他无意瞅见秦韬独自从药堂出来。本来他还邀秦韬晚上与他找个酒肆去畅饮几杯。秦韬谢绝,说身体欠安。老范才作罢。
秦韬这小子到底在搞什么鬼?怎生得罪了首辅家的大公子,惹得人家兴师动众来找。老范心里犯嘀咕,抖着手里的纸卷催促几个官差分别去查看。手中纸卷展开,露出一张潦草描绘的人脸。
看到画卷中人像,张姝打了个激灵,不及掩唇,一声低哑的惊呼溢出。
画像上,五官没有什么特别的,独独下巴上长着一个非常醒目的肉瘤。
杨敏之正要随官差去亲自搜寻,身后张姝发出一声惊呼,随即袖子被她拽住。
张姝盯着老范手中的画像,拽他袖子的手在发抖。抬头望他,嗫嚅着唇想说什么。
杨敏之握住她的手,很自然的要去翻她的手心写字问她。突然僵了一下,松开手,抖了抖袖子,转身请管事找来纸张笔墨。
张姝一手轻挽袖边,伸出一截如玉的洁白手腕,被绳索捆缚过的淤痕还未消散。就着甲板上一处水手们晒鱼支起来的桌案,颤抖着拿起笔浸润墨汁,稍稍稳住手形,凝眉在纸上写起来,落笔娟娟。
她画了一幅人像。老范凑近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位女娘画的正是漕船走水一案的嫌疑人牛疙瘩。
老范和刑部过来查案的官差都没见过牛疙瘩本人。几个苦主又都是乡野之人,目不识丁。让他们描述一下相貌是宽是扁,是方还是圆,话都说不利索。只得根据他们说的,大概画个样子出来。
这位身形看似娇弱不堪的女娘,执起笔来比他手中纸卷里画的要真实多了。虽然也只是草草几笔,和他手中的简陋画像极为相似,仿佛就着他手中的画像注入了血肉神韵,勾勒出五官形貌跃然纸上,尤其那张脸上又惊恐又慌张的表情,栩栩如生。
就像亲眼所见。
杨敏之也吃了一惊,心念微转。张姝说她被歹徒从马场劫掠,难道这歹徒正是牛疙瘩?
张姝已放下纸笔,走到他跟前,拽他的衣袖再次拉出他的手,咬唇不安的望着他,有话要说。
失聪之人,自己说话也容易不知轻重,嗓门大而不自知。她本就是安静羞怯的性子,怎敢在众人面前大声说出自己被掳之事。
杨敏之伸出手,她抬手把画像一指,写下几个字,写到“溺”字,纤细的手指抖动得厉害。
杨敏之的手跟她的手触碰了一下,转瞬放下,朝老范肃然道:“等这边的事了结,大人速去花船停泊处,找一个名叫窈娘的妓子的船,嫌犯恐已被人溺杀,只怕还沉在那艘船下!”
漕船走水一案,竟然又峰回路转,无意中得出新的线索,老范精神一振,还想询问回避到杨敏之身后的女娘。
杨敏之的思绪也千回百转。漕船上出的命案,不论真是牛疙瘩杀人放火,还是那两个已死的船工内讧所致,都本是刑部的事,与他无关。但中间牵扯出牛疙瘩在马场劫掠,涉及到张家女娘的名节,如何让老范结案,确实该慎之又慎。
一个混迹于码头的泼皮无赖,先在漕船杀人放火,后跑到马场劫掠贵女,谁给他的胆子?是他一人所为还是几人?张姝是否还知道更多?
自张家女娘被掳到码头以来,不是晕过去,就是双耳失聪不便与之说话,还没得机会问她。
这时,甲板下的底舱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喊叫声惊慌失措,如同炸开了油锅,哐哐的刀剑相撞声里夹杂着船工们惊慌失措的呼喊:“杀人了!杀人了!”
甲板往下还有两层,与漕船的底舱类似,堆放货物,住着船工,杂役,水手等人,放置淡水和食物等各类补给。
老范带来的几个官差正在底舱查看。
杨敏之和老范色变。杨敏之撩起袍角,朝楼梯口飞身而去。
管事吓得变了脸色,招呼船上的护卫随他下舱底看看。
杨敏之扭头喝止住管事,拿手指朝张姝一点,喝道:“护好她!”
管事煞白着脸,请张姝避入一层的花厅,教护卫牢牢看守住甲板。
张姝担心的望向杨敏之等人消失的底舱入口。
杨敏之和老范快步跃下步梯。受惊扰的船工像无头苍蝇似的,乱哄哄的四处躲避。之前下来搜索的几个官差不见踪影。
老范揪住一个抱头往外窜的船工喝问。船工惊慌失措的说,这一层下面还有一层暗舱,打斗的动静和惨叫声就是从下面传来的。
杨敏之紧握腰刀按船工所指的方向找到一个地窖模样的开口,一跃而下。
老范是实打实的文吏,哪有杨敏之这两下子。趴扶在窖口往下张望,下面是一片黑漆漆的暗室。偶尔几道光影晃动,是之前派下来查看的官差自己带的火烛。官差明显不敌,在厉声喝骂贼人。
杨敏之跃下后,火光中,只听得更加激烈的刀剑相撞的金石之声和拳拳到肉的闷哼,几道暗影你来我往,招式凌厉。
老范在上头急得团团转。突然,官差在下面惊呼道“范大人小心!”
一道强风从暗窖扑出来,老范被猛的一撞,随着喀嚓一声,被撞倒在地,发出吃痛的一声痛呼。
强风席卷,两个黑影一前一后的从暗窖腾空跃起,撞倒老范后飞快的朝外逃窜。躲避不及的船工被撞飞,狠狠的摔到杂役间的门板上,发出痛苦的哀嚎。
老范捂着胸廓肋骨处,冷汗直冒。
暗窖口再次跃出一人,老范举刀就要做无谓的挣扎,一看是杨敏之,刀咣当掉到地上,大口喘气。
杨敏之冲暗窖下的官差大喝,叫他们上来照顾范大人,又冲老范低语道:“秦韬和卢梦麟亦在下面,看好他们,不可闪失!”语气坚决。
老范大惊,忍痛点头。
杨敏之说完,立即起身追赶两个跑上甲板的蒙面人。
管事留在甲板上的护卫正围住两人和他们打斗,均敌不过。
管事吓得面无人色,拖圈椅挡住花厅的门板。谁知这几个贼人是怎么混到他船上来的!
张姝在花厅,透过雕花窗,看见两个蒙面人已经将几个护卫打倒在地,正要痛下杀手,只见杨敏之从楼梯口疾扑上来,手中的腰刀浸了淡淡的血痕,胳膊上,衣袍上,血迹斑斑。
她心口狂跳,睁大眼睛死死的看着窗外。
杨敏之一刀挡上去,撂开蒙面人直劈向地面的双刀,将被砍伤倒在地上的侍卫救下。
他面前的蒙面人转头来攻他,手中双刃短刀舞得密不透风。每一刀劈来,都要取他性命。
他的动作似乎有些滞后,几招之后就乱了阵脚。蒙面人眼角闪现一抹狞笑,双刀再次劈来,呈枭首之势。
他身形却忽地一变,双膝着地膝行,一刀从下往上直直的顶穿蒙面人的腹部。再一刀抽出,飞起一脚将僵住的蒙面人踢出去,撞到船舷上,不再动弹。
形势逆转不过一息之间。杨敏之扶着刀柄一膝着地半跪在地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吐出来。心想,早知这贼人如此凶悍,带阿清来好了。
张姝紧靠窗边,双手紧紧的抓着衣领,豆大的汗珠顺着耳后流淌,后背冷汗涔涔,霎时湿了一大片。
另一个蒙面人还陷在护卫的包围中。
谁知,只一眨眼的功夫,这个蒙面人竟然从包围圈撕开口子,手中的刀直扑向杨敏之的后背!
第23章 诛杀
“小心身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个女娘紧张急促的嘶哑之声在甲板上突兀响起。
“噗嗤”一声,一刀扎进肉穿透胸膛,伴随口鼻中发出的气绝闷哼,蒙面人手中的刀咣当脱落,身形一晃,重重的倒了下去,一柄腰刀牢固的钉在胸口。
杨敏之没回头,还是刚才半跪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回头看向花厅。胸口起伏不平,气喘吁吁。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发丝垂乱,充斥着一股骜悍之气,没有平日里半点俊雅端方的模样。
不远处,瑟缩在窗边的小娘子,兜帽完全堆到额顶,露出含颦带怯的一张脸,惊魂未定,双眼发红。
她听不见,不晓得刚才她声嘶力竭嘶喊出来的声音有多大。与她娇弱的模样判若两人。
杨敏之忽然想笑,捂着胸口就笑出来。
刚才在暗窖中,为了从刀下救秦韬,生受了蒙面人一掌。一笑便扯着胸口,生疼生疼的。
但还是想笑。
等他笑了一阵,从地上起身,再看过去,张姝已不在窗边。
杨敏之迟缓的踱着步子,走到被腰刀插中气绝身亡的蒙面人跟前,弯腰揭开面巾。
这时甲板上骚乱又起,被他一脚踢到船舷的那个蒙面人没有死,刚才护卫过去拖拽时,他挣扎着弹跳起来,越过船舷,跳入河中。
从花厅出来的管事不等杨敏之吩咐,令人下水去捞。本应是一群无惧风浪的弄潮儿,被两个蒙面人一顿凶残砍杀吓破了胆,面露惧色,无人敢下水。
黑暗的河中,又行来一艘官船,冲金风号呼喊招手。
是锦衣卫。
沈誉站在船头。他鹰眼如炬,就着金风号上的灯火,看到刚才有人从船舷跳河逃窜。举起手指一挥,几个骁勇的锦衣卫番子跳入河中,向金风号潜行过去,不一会儿哗啦啦从河下冒出头,箍住刚才跳河的蒙面人,拖到官船上。
蒙面人腹部伤口凌乱,脸上的蒙面巾不知所踪,额头血肉模糊。如一堆死肉,瘫在甲板上。
沈誉俯身在蒙面人腰间摸索,扯下一块牌子。
金风号再次放下跳板,沈誉等人上来。直奔船上另一个蒙面人的尸体。
杨敏之揉着手腕,淡淡道:“沈大人来的真是时候。”
看到眼前一身狼狈的杨敏之,沈誉也同样意外。
本来,在他的安排下京师安全无虞,中间陆如柏手下的一个暗探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说宣府卫所疑有兵卒逃逸,往京城方向而来。因他曾在宣府待过几年,陆如柏很自然就把这件事推给他去查,陆如柏自己接了京城防卫的一摊。
沈誉心中暗嗤,也不与陆如柏争,把前后关节想了一想,就来了通州码头。在码头听役卒说刑部的范大人查案,乘快船出了港。他左右也无事,就率锦衣卫跟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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