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奔逃,一边按名录寻找“供货”商贾,看到一个杀一个。
“连杀三人。鸳鸯大盗的名声,就是这半年内传出去的。”
章晗玉转头问惜罗,“你们当时怎么想的。才及笄的小女郎,瘦得一把骨头,怎么想到色相引人上钩的招数?跟贵客说说看。”
惜罗脚趾头都扣地了……
脑袋几乎埋进碗里,羞窘得死活不肯细说,吭哧吭哧道:“从小没人教我这样不对……主家,别问了。再不做了。”
凌凤池停了筷,自己倒一杯酒,慢慢喝下。
不必细说,也能还原当时的情况。
自小在花楼跳舞的小女郎,耳濡目染只有卖笑谋生的手段。阿弟要报仇,她本能地以色相引仇人入圈套。
惜罗小声说:“其实引来了五个……有两个也觉得我太小太瘦,全身只有骨架子,没动手动脚,放我走了。我们没杀那两个。”
章晗玉还要问,惜罗捂着脸起身,生若蚊蚋道了声:“我去厨房盛汤……”急匆匆跑远。
山风刮过庭院,章晗玉也悠悠地喝了一杯酒。
“要不然怎么说,我跟马匡不是一路人呢。马匡那混球,告知我有风雅乐事,一本正经下帖邀我去。我当时年纪小,真当是什么风雅事,乐颠颠地去了……这才撞上他们姐弟。”
四年前的旧事了。那也是个秋天。
所谓“风雅乐事”,原来是包个城郊大宅子,里头请一群妓子,打扮成大家闺秀模样,装模作样地吟风赏月。
再请来一群自诩风流的浪荡儿郎,进门戴傩戏面具,扮做历代王公大臣,院门一关,光天化日胡天胡地。
马匡那贼阉货,男人物件没了,心里还想做男人,在宅子里四处观赏活春宫,不亦乐乎。
章晗玉一脚踏进去就被惊到了,院门紧闭,跑都无处跑……
好在一群浪荡儿里头混进一个商贾,居然在满院子春宫图景里四处转悠找贵人做生意。
章晗玉赶紧扯着这位去谈生意。
谈到一半谈不拢,商贾是卖人的,章晗玉不想买。商贾不死心,提起手上有一对双生姐弟的绝顶好货,现在就在院子里,领来给贵人看看?
想起这几乎丢了命的第二次见面,章晗玉印象至今深刻。
“别笑话我。双生姐弟四个字,被我听进耳里了。我还当真起了买下的心思,让商贾把人领来看看。”
结果倒好,惊春一刀宰了那商贾,杀气腾腾提着滴血的刀走近,想给她补一刀。把她给吓的……
好在惜罗认出了人。
“酒宴随手递的一块甜糕,隔几个月救我一命,顺带还捡回姐弟俩。”
当日费尽了唇舌,好说歹说,才让姐弟俩同意跟她回家去。马匡宅子里的命案,当然让马匡自己想办法填平,她可不认。
“马匡从此恨上我了。”
章晗玉悠悠地喝了第二杯酒,“马匡插了手,这桩命案被打上阉党记号。过两年我手上有了权,再想给阮氏姐弟翻案,递了几次话给大理寺那边,都被叶二郎压下去,还冷嘲热讽的。我也没法子。”
沙沙树叶响动声里,更显得庭院寂静。
章晗玉看看四周,惜罗跑远了,只剩对坐用朝食的自己和贵客。她抬手把对面幕篱又摘下,笑喊了声凌相。
“章家人的故事,听得满意否?”
阮氏姐弟的经历,凌凤池确实听得差不多了。
他深深地看一眼对面笑意盈盈的动人面容,当即提笔写信,调派亲卫快马回京,调阅阮氏姐弟相关几卷人命大案的卷宗。
笔下书写的同时,心里闪动的,却是章晗玉无意中随口而出的一句话。
“双生姐弟四个字,被我听进耳里了。”
章晗玉自己也是双生子。
章家出事之前,她有个双生的弟弟。入朝堂这几年,顶替的便是她弟弟的身份。
不出意外的话,她的双生兄弟应早已过世了。
心弦隐约触动,心音嗡鸣。
对面这张终日言笑晏晏的仿佛暖日春花的面容之下,有些年代久远、藏得极深的部分,终于被他碰触到了一小块。
同胞双生的阮氏姐弟,被她救下,被她供养,追随于她。
她日日对着阮氏双生姐弟,心里是否升起些欣慰,仿佛自己的双生弟弟还在人世,也像阮氏姐弟这般和她相依为命,互为家人?
心中沉吟时,指腹不自觉地搭在纸条上。反复摩挲他自己写下的【家人】二字。
章晗玉看在眼里,又抢过纸条揉吧揉吧,扔去水里。
“写公文信知道用右手了。写给我的字故意用左手,一笔丑字扎我的眼睛。”
她嫌弃道:”用隶书重新写一遍,好好地写。”
凌凤池:……
依旧以隶书端正写了【家人】二字。
章晗玉看得满意,把第二张字纸收入袖中。
“看在一笔好字的份上,再跟凌相说两句家人于我之意义。”
秋风里悠悠地回荡她的嗓音:“我把他们姐弟带入章家,差不多是四年前。四年前的秋日……当时我日日怎么过的,还有印象么?”
凌凤池沉思起来。
四年前的秋日。庚辰年秋。
彼时,小天子四岁。她人在东宫,任职东宫舍人一年有余。小天子依赖她。
他自己也在东宫,任职太子少傅刚满整年。
那个秋日……他清楚记得,两人刚闹翻。
同僚共事多日、彼此生出惺惺相惜情谊的章舍人,竟是阉党门下爪牙。记得自己当时颇为困惑不解,日夜堵心。
“似乎吵得厉害……?”凌凤池自语道。
章晗玉抬起手指,带几分感慨,在他面前摇了摇。
“凌相忘了。你生气时哪会吵?脸色一沉,人掉头便走了。你当时啊。”
她的手指笃笃笃地在木案上敲。
“抱着书卷,目不斜视进东宫,按部就班教授小天子,上课时把我当副手,放课后把我当石头,路过时绕开走。”
“被人视而不见的滋味可不怎么好过,我就一天天捱着。”
凌凤池的眸光颤动片刻,抬起注视对面。
她也会觉得不好受?
他原以为,以她没心没肺的程度,别人都受不住的窘境,她却能浑然不觉……这是天生的本领。
章晗玉从对面的目光里也读出些什么,当即震惊了:“你觉得我不在乎?你觉得你一言不发漠然相待看见我就绕路走大弯,我心里都不会觉得难受?”
凌凤池哑然想,他确实觉得如此。
“你做事向来跳脱……”他说了半句就打住,顿了顿,“是我的过错。”
章晗玉睨他。
怎么说呢,两人分歧日久,积累多年的坚冰,三两天是说不清楚的。
她忽地又想起水里捞起的两张字纸,纸张上被啃得坑坑洼洼的凹洞。
越想越觉得……怎么可能。
四下里无人,她索性凑过去,直接附耳轻声地发问;“果然爱慕于我?”
“初始尚不觉,结识日久,而爱慕之心生发?”
“凌相,我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哄我的吧?”
凌凤池垂眸对着案上酒杯。
在她抽身欲离开时,反握住她的手:”当时只是失望。”
“心中越看重,而失望之心越甚,追责之心越切。”
父亲多年苛责,终究还是在他身上烙下痕迹,这份苛责又落去她身上。如今回想起来,实属不该。
“当年出仕不久,心中定气不够。”凌凤池缓缓道:“将苛责加诸于你,是我的——”过错。
过错两字尚未吐出口,章晗玉眼疾手快,夹起一筷山笋堵上那张嘴。
“行了,知道你不同了。上山来处处说是你的过错。”听得她头皮发麻,可怕的很。
年纪尚轻的两人闹翻,互相赌气,谈什么过错不过错,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
“说起来,我似乎也没让你好过?有次放课后的宫道……”
她一提,凌凤池即刻便想起宫道之事。
也发生在四年前,庚辰年的某个秋日。
教授小天子功课完毕,两人自东宫走出,走的是同一条宫道。
他心中引为知己的年少同僚,竟是阉党门下,拜吕钟为义父,被吕钟安插来东宫。
凌凤池心中烦闷,对阉党厌恶之心升腾,对身侧并肩之人视而不见,目不斜视沿着宫道直走。
章舍人步子走得慢,以往,两人走几步便错开。
那日不知为何,章舍人却走得飞快,三两步赶上他的步子,坚持和他一路前行。
起先还不觉得。
那条宫道笔直贯穿东西,在宫中也算是最长的几条宫道之一。
前后都寂静,耳边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清晰地彰显对方存在。
待人如三月暖风、令人生出舒适暖意的章舍人,向来处事圆融。他的冷淡避让,似乎在对方身上毫无影响,该见礼时见礼,该寒暄时寒暄。他看在眼里,冷淡更甚。
但那日章舍人追上来,忽地一反常态,冷若冰霜。
五百步,一千步,一千五百步。
走过无数次的宫道,头一次漫长地看不见尽头。
其实更早之前,差不多五年前了。两人初进东宫不久,彼此还惺惺相惜、互相登门做客的那段日子,她便恶作剧地玩过类似的花样。
并肩而行,故意不搭理他。
第一次遭遇当时,凌凤池起初愕然,几次以目视询问,不得回应。
于是他便沉心定气,安安静静地走这段宫道。直走出两千两百步,眼看宫道尽头就在前方,身侧之人噗嗤一声,乐了。
“凌少傅,世间罕见的端方君子,还真不言不语地走了这么久?你也不问我一声为何。”
五年前第一次被她捉弄当时,他口吻淡然地道,你若想说,自会开口。你不想说,我问亦何用?
身侧之人抿着嘴笑,露出浅浅的梨涡。
一本正经告诉他:“其实也没什么缘由。突然兴起开个玩笑,想试试凌少傅的耐性。——果然宠辱不惊,定力惊人,世间罕见。换个人,半路上早发疯了。”
当时他哑然失笑,对着那俏皮梨涡又骂不出什么,最后只警告一句:“不好笑。别吓别人。”
第二次的宫道之行,两人近乎决裂,却又再次沉默并肩,走过漫长宫道,凌凤池这才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无边寂静”,什么叫做“难熬”。
两千二百八十步,走到宫道尽头,身侧之人毫不含糊地分道扬镳,把他甩在身后。
凌凤池当日在宫道尽处默立良久。
隔日远远地再见面时,他本又想绕开,脚下不知为何却难动弹。
眼睁睁看那道轻盈如鹤的身影走近身前,仿佛从未有过芥蒂一般,笑吟吟如常打招呼,“凌少傅。”
他站在原地不动,垂眸“唔”了声。
两千余步的静默宫道,令他印象深刻之极……原来竟发生四年了。
“就是四年前的秋天。“章晗玉提起那段不大好过的日子,已经可以谈笑风生,乃至于洒脱地自嘲。
“两千余步宫道走回去,当晚你睡下了?我哭了一场。”
“边哭边发狠,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第二日见面你再绕着我走,我从此也把你当石头。”
那晚,她在屋里哭,傅母在外头骂。
骂她认贼作父,丢尽了京兆章氏的脸。她说谁想姓章?这腐朽姓氏谁想要谁捡去,和傅母又大吵一场。
那几日烦闷。隔天马匡那阉货给她下请帖,一本正经说风雅盛会,她想着散散心也好,便去了。
“自从家里有了惜罗和惊春……”章晗玉怀念地回忆一阵。
家里不同了。跟前跟后的一对小姐弟,捧来热腾腾的饭食,笑说每日的平淡日常,商量明日早起买什么菜,明晚吃什么,最近有什么好玩的去处,休沐日去哪里游玩闲逛。
她越来越忙,休沐日往往还得处理紧急事务,姐弟俩跟她一起骂对手混球……
“凌相莫怪,他们偶尔骂你,并非有心。总之,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家人。盼头。”这四个字在舌尖滚了一圈,带出些罕见的柔和意味,她笑瞥过始终默然无言的凌凤池。
“这四个字的重要之处,凌相明白么?”
凌凤池重新写过一遍【家人】,收入袖中,起身走近她身侧,道:“听得很明白。”
章晗玉带几分回忆感慨的意味,仰起头注视时还有些心不在焉的。
“听明白了,以后还请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吧。”
话音刚落地,人已被抱起,拦腰抱坐在长木案上。
“别笑了。”凌凤池抬手按住面前女郎微微上翘起的唇角,“那时都太年轻。都过去了。”
自以为是,以己度人。是不是人之通病?
他默想。
这张总是在微笑的动人面容之下,藏起的情绪太多,以至于她自己转头都忘记了。
再回想起那段凝滞无言的两千余步宫道……自己只记得当晚思虑辗转,久久难以入睡。却决然想不到,相隔不远的章家宅邸里,有泪水打湿枕巾。
他从来只当她没心没肺。
心里泛起密密的疼,替她疼痛的时候,被他心疼的人反倒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还嘲笑他此刻的神色过于郑重。
“好了凌相,只是想起一段不太痛快的过去,又不是怀了凌相的孩子。一副严肃表情做什么呢?”
说到末尾,章晗玉自己都觉得好笑起来。
被按住的唇角有点麻痒痒的,她仰头往后躲避,脚尖轻轻踢了对方一下。
“我可不轻易说这么多废话。打个商量,看在今日坦白的份上,他们头顶的缉捕令去了可好?”
凌凤池没有笑。
也没有趁势和她讨价还价的意思。
他往前俯身下来,又按住她还习惯性翘着的唇角,重复一遍:“别笑了。”
“笑为欢愉之本,不该用作掩饰伤怀。”
章晗玉的微笑骤然消失。下一刻,又无所谓地抬手拨开对方的手指:
“实话实说,你还是做回那个身患哑疾的贵客比较好。比起处处教导人道理的凌相来说,只送东西不说话的贵客讨喜多了。”
这句本是故意气他的,凌凤池却丝毫不怒。任由她拨开自己的手,维持着拥她的姿势不放,平静道:“我可以做哑客。”
他握起章晗玉纤长的手指,注视着她,缓缓把手放去自己嘴唇上:“换你说。”
“就像今日这样。你有心事,放开心怀与我说,不必顾忌什么。”
“实话实说,有商有量,此为夫妻一体。”
章晗玉的指尖松松地点了点凌凤池的唇。习惯性地想笑,唇角才弯了弯,却又很快抿住,色泽动人的菱唇绷得平直。
她从少年时的气质就偏清贵文气。相貌生得太好的人容易生出一种无形压迫,一旦她不笑便显得难以接近。
初入东宫的那一阵,干爹时常找她谈心,劝说她“把那身清高气收一收”。
“你这孩儿登上了青云梯,可别忘了背后是谁扶着你乘风直上,送你入东宫做什么。还真把你自己当小太子师了?整天装什么样呐。小太子的启蒙师只有一个,太子少傅凌凤池。”
“记住了,你这东宫舍人的正经职务,是陪玩、陪哄,陪热闹。伺候得小太子高高兴兴的,一日也离不得你。再把东宫上下百十号人都笼络住了,挨个拿捏住要害,这才是你的正经差事。”
出仕不到一年,浅浅的微笑在她脸上挂成了习惯,撕也撕不下。
浑水里打滚几年,趟成现在这样子,难道还能变回去?谁还记得四五年前自己什么样。
章晗玉的手指蹭过面前郎君温热的唇,轻佻地来回厮磨,耳听对方平稳的呼吸渐渐乱了,又满不在乎地缩回了手。
“我又不是个正经人,装什么正经样子。凌相追着我讲道理,最后只能变得跟我一样不正经。”拢起裙摆就要跳下木案。
身子才一动,后腰却被牢牢箍住,把她拉了回来。
男子骨节分明的手重新压上了吐露狡黠的柔软菱唇。这次没有收着力道,带薄茧的指腹划过始终抿住的唇角,麻痒的感觉更浓重了。
凌凤池一只手按住试图躲避的腰肢,一只手按在饱满的唇珠上,重重地揉了揉。
凝视着面前微微张开的殷红唇瓣,吻了下来。
惜罗捧着两盏清茶磨磨蹭蹭回来时,面前的景象吓得她漆盘都险些掉了。凌长泰见识不好,一把冲过去抓住。
青纱帐又围起。
急切间只围了一层,不像之前都是四五层围得严实,薄薄地透进日光,虽然看不清里头的面孔,但轮廓确实看得清晰。
贵客的幕篱摘去旁边,把主家抱在木案上,光天化日地吻在一处。
惜罗瞳孔剧烈震颤,捧着漆盘等了片刻,青纱帐里两个人影还没分开……
领头的“林护卫”把她拎小鸡似的拎去旁边,粗声粗气的公鸭嗓喝道:“看什么看,看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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