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站着的人叩了叩门,坐着的人就接道:“三弟,可否开门一叙?”
两个纠缠相拥的影子定在门上。
外头的人笑了笑,指示站着的人将轮椅转了个边,二人背对着他们,又道:“如此方便了吗?还请姑娘先放开三弟,正好我也有话要同你说。”
红妆愣了又愣,忍了又忍,回望季寒初。他面色窘迫,低声说:“是我兄长。”
说完,他神情又变,隐有担心和难堪,硬是此地无银地对外说了一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红妆:“……”
这人真是……
不过,红妆转眼望着门外,这来得可真是太巧了。
“那我们可就进来了。”门外的人说。
红妆是再也忍不了,连一贯的装模作样都不要了,咬牙切齿地发出声音:“烦死了。”
这回不下来也得下来了。
二人匆匆收拾好衣物,红妆大剌剌地坐在桌子上,两条腿垂下晃悠,白白嫩嫩的,那裙子只到她膝盖下一点,露出小半截腿。
季寒初静静看着她。
红妆会错意,低头从自己身上摸出一个锦袋,正是从他那里拿走的那个。
她展开给他看,玉镯好端端地在那里面,完好无缺。
“说了没骗你。”讲完,她立马嗖地塞回自己胸口,生怕晚了些就真会被抢走了似的。
季寒初伸手,从柜里拿出件白色外衫要往她身上套。
红妆躲得快:“你干什么,我不穿。”
季寒初执意给她套上。
红妆嫌弃地皱眉,手背挥舞如风:“拿开拿开拿开。”
季寒初没办法,只得作罢。
但有件事他还得叮嘱:“我不知道他来目的为何,等会儿若有不对,你看准时机就走。”
红妆:“他不是你叫来的?”
季寒初摇头,压低声音:“我同兄长并不亲近。”
红妆一想也是,多少兄友弟恭的背后其实为利益争得头破血流,不能否认姑苏季氏的家主之位也的确诱人。利字当头,兄弟情就得往后放一放,这怪不得谁,事情都有个先来后到的顺序。
红妆托着下巴,眼里天真又纯粹:“你要想当家主,我现在就替你杀了他。”
这一声可没遮着掩着,她故意说给外头的季之远听,也故意说给季寒初听。
可出乎意料的是,他的面色看起来很淡薄,还不如刚才和她亲密时激动。
他说:“我不想当家主。”
红妆问:“为什么?”
季寒初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再次嘱咐:“如有不对,你赶紧走。”
红妆笑了:“你当你们季家的其他人是傻的,我一出门恐怕就被射成靶子了。”
季寒初说:“我会拦着。”
红妆挑眉。
烛火里,他面目清俊,道:“我说了,今夜保你安然无恙。”
红妆的心猝不及防地又被揉捏了一下,软得她差点就真的开始考虑是不是要放过殷远崖一马。
还好只是差点,她悬崖勒马,因为季之远直接推门进来了。
季家的兄弟彼此之间长得都不太像,这一点在季寒初和季之远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坐在轮椅上的青年看起来年纪比季寒初还小上一些,眼睛圆圆的,脸蛋也圆圆的,加之坐在轮椅上,裤管之下空空荡荡,看起来更加人畜无害,我见犹怜。
就是那双圆圆的眼睛里,一层缭绕的雾后,不知怎么总觉得越看越冷。
推他进来的青年眉目就平淡了许多,他没什么表情,站定后向季寒初颔首,道:“三公子。”
季之远转头,对红妆说:“戚烬,第五门门主。”
红妆也客气地抱手,冲那人摇摇。
他又点头,拱手道:“季之远,第四门门主,季家这辈排行第二。你可以同外人一般称我‘二公子’,或者同三弟一样称我‘兄长’。”
红妆:“我乐意直接叫你名字。”
季之远:“随你喜欢。”
多有意思啊,碰到个比她还会装的。
季之远笑着看向桌上的红妆,说:“殷家那些人,是你杀的。”
话里话外,不是疑惑,是笃定。
红妆轻飘飘地说:“是啊,我杀的。”
季之远:“上次外公中毒,也是你做的。”
红妆:“我做的。”
季之远:“你打算对他动第二次手?”
红妆点头:“有这打算。”
季之远扶着轮椅把手,身体微微前倾,商量似的问她:“不杀,行不行?”
红妆觉得他真能装,装得够虚伪,虚伪得都有些可爱了。
她这么想,就这么说了:“二公子,你真有趣。”
季之远浅笑:“那看在我令你开怀的分上,考虑一下我刚才说的话吧。”
红妆摸着手腕的佛珠:“我本来和季三商量好了,他若让我高兴,我就考虑放过殷远崖,但不巧被你打断,我没有得逞,所以这笔账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算。”
这话说得,虚伪的人侧目,沉默的人抬眼,温朗的人面颊泛红。
季寒初低声呵斥:“红妆!”
红妆拍手,从桌上跳下来,走到季之远面前,刚想俯身,被戚烬闪身拦住。
她就着这个姿势,对季之远说:“你可以试着拦我,若拦住了,我随你处置。”
说完,她还向他眨了眨眼,俏皮灵动。
她总爱这样说话,也习惯了口无遮拦,好好的话说起来愣是掺和三分暧昧。
季之远无所谓,还能对她笑一笑,可落在季寒初耳朵里,他就不好受了。
从红妆夸季之远有趣开始,他就一直不太好受。
她不是只对他一个人这样的。
她觉得他好玩,就和他搅和在一起。
现在觉得季之远好玩,就和季之远搅和。
不然她的眼,怎么总放在季之远身上,连一丝余光都没分给他。
他的心乱了,眼睛也下意识不太想去看那边,没有注意到季之远含笑的目光倏地变得冷峻,收敛起了伪善,换上了真实的面孔。
季之远靠倒在椅背上,神色如霜,像是累了,闭了闭眼对身旁的戚烬说:“商量不好了,算了。”
语气有些惋惜,但周身已起了浓重的杀意。
他不会武功,要动手,自然由别人来代替。
戚烬将他推到房间角落,转身向红妆走去,红妆躲也不躲,优哉游哉地站在桌边,还吹起了口哨。
在戚烬快到她跟前,手臂力量已蓄势待发时,眼前横过一把利器,刀光一闪,星坠的刀口正对着他。
戚烬的脸色沉了下去:“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门口有第四门和第五门所有的暗卫,今天二公子要她死,她就不能活着走出去。
季寒初:“我答应过她,我会保她。”
戚烬:“她死了,承诺就不必算数。”
季寒初没有犹豫:“不行。”
人若没了傲骨,便是一坨烂肉。
好男儿肩上担道义,胸中藏河山,脊背生傲骨,这是立世的根源。
做过的错事,背过的承诺,丢掉的良心,人可以忘记,但苍天知,鬼神亦知。
季寒初往前走了一步,护在红妆身前。
“且慢且慢。”几道急促的声音传来,随后门被人从外一把推开,一个庞大却不失灵活的身影钻了进来。
红妆往后一看,乐了:“怎么又是你啊,小胖子。”
谢离忧抹了抹额头的汗:“劳碌命啊劳碌命,真是没半点办法。”
戚烬厉声道:“谢离忧,你让开!”
谢离忧道:“别冲动,大家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啊。”
戚烬眯起眼,眼中寒光一闪而过。
季之远恰当地咳了一声,抬眸望着门外,打量了会儿,转头对谢离忧笑道:“谢门主这回带了多少人手过来?”
谢离忧笑得比他还憨厚可爱,连连摇头道:“不多不多,能带的都带上了。实在是没办法,谁不知道二公子身边个个都是殷家的好手,亏得我谢某人不讲那劳什子的武德,也叫了几个帮手,否则真打起来,我怕季三手眼通天也插翅难飞。”
季之远似笑非笑:“你们倒是兄弟情深。”
“那是自然。”谢离忧的笑容堪称天衣无缝,“都是姑苏季氏的子弟,谁和谁不是好兄弟呢。”
戚烬拧起眉头,眼见谢离忧还要说点什么,他却没了耐心,不等谢离忧开口,手下举刀使力,挟着卷风之力而来,只不过收了刀锋,将刀背往谢离忧身前打去,旨在逼谢离忧后退,少一个人来掺和这浑水也好。
“小心——”
季寒初闪身移步,星坠狠打在戚烬的刀面上,内劲强大,叫他生生往后退了三步,刀锋连谢离忧的衣角都没碰到。
季寒初挡在谢离忧身前,眉目冷下去:“你过分了。”
“我要取他性命,你又待如何?”戚烬怒道。
季寒初温润的眼里陡然升起一丝厉色,他不答话,只是将星坠举在身前,个中意味不言而喻。
戚烬立刀,抿了抿唇。
他掌第五门,精商算之法,于钱财上无师自通,叫人添油加醋说了一番,被捧成几乎可以点石成金的活财神,却在刀法上失于大成。
无论他怎么努力,一挥刀,就是外行也看得出比季寒初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他苦练,却始终难得门道,追不上,赶不上,来不及。
无论是刀法,还是心爱的人。
谢离忧笑呵呵的,但笑容是说不出的干:“我说,老五你何必这么大动肝火呢,大家都是自己人。”
戚烬冷笑:“谁和你是自己人。”
“好了,阿烬,少说两句。”季之远手肘抵着轮椅,十指相扣于身前,刚刚的话是对着戚烬,如今这句是对着季寒初,他看着季寒初,叹息道,“你不该如此。”
季寒初一字一顿:“放他们走。”
“放了谢离忧自然可以,但她……”季之远扭头瞥向红妆,讽刺地笑,“你我兄弟二十年,为了个女人,你何苦呢?”
季寒初淡淡地看着他,说:“你放了她,家主你来做。”
(二)坏家伙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季之远也轻松地接了:“是吗?”
可那双兀地顿住的手,说明他并不镇定,至少不如表面镇定。
季寒初:“本就该是你的。”
季之远转着轮椅过来,戚烬收了刀,立在他身后。
他看看红妆,又看看季寒初,道:“其他人死便死了,但外公她不许动。只要你劝得她收手,外公的事情我不予追究。”
“真的?”
季之远点点头。
季寒初便收起星坠,一手牵起红妆的手,一手揽过谢离忧,将他推出门,才拉过红妆往外走。
“你别管这事儿了,快些回去。”季寒初对谢离忧说,“就当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季三,”谢离忧无奈道,“你也应当知我,我不可能弃你于不顾。”
“兄长不会伤我。”
“放屁!”谢离忧一指身后,“你说他不会伤你,那他叫这些人来干什么?赏月吗?”
他们朝他身后看去,月色下,院落里竟然已经无声无息地站满了人,有殷家的,也有五扇门的……气氛剑拔弩张。
季寒初拿着星坠的手紧了紧,又松开,道:“没关系,已经没事了。”
谢离忧:“你让我说你什么话好。”
他望向红妆,摇摇头,伸出一根大拇指,感慨:“姑娘真是好本事,佩服佩服。”
红妆笑笑。
她这时候特别聪明了,刚刚季寒初与季之远的一席话她听在耳中,她不说答应,也不说反对。反正话是季寒初说的,她从头到尾都没作声,到时候对殷远崖动起手来,她总归不理亏。
谢离忧带着自己的那帮人走了,季寒初还有些犹豫,他回头看了眼季之远,说:“我和她……”
季之远微微仰头,笑容仍旧那样干净,眼睛弯弯的,孩童似的无邪。
“什么她?今夜在此处,除了三弟,我什么人都没见着。”说完,他甚至对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红妆发誓,她活到现在都没见过比季之远更假的人,他好像长了两副面孔,两副面孔用得都还很熟练,相比起来,季寒初那个矜持自律的小古板,恐怕一辈子都学不会这种虚伪。
不过嘛,她看了看季寒初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想着人要那么多面孔有什么用,一副就够了,尤其这副她还挺喜欢的,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红妆从季寒初背后探出脑袋:“季之远,我记住你了,希望我们还有见面的时候。”
她说着,又挑衅地吹了声哨音:“当然,如果那时候你还活着的话。”
季之远扶着轮椅,笑道:“承你吉言,我一定会努力活下去,争取活得比你久。”
季寒初拉她出来,将她压在怀里,阻了她与季之远相对视时露出的“含情脉脉”的眼神,伸手要去开门。红妆顺势往他怀里靠去,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清新药香,心渐渐稳定下来,这兵荒马乱的一夜总算是要过去了。
就在季寒初要打开门时,空中突然传来“咻——”的破空声,他反应快,搂着红妆往边上一躲。
三声响,背后那三道暗器全数打在门框上,三枚算珠嵌入极深,周围震出一圈的裂痕。
季之远喝道:“阿烬,住手!”
戚烬执着刀,手臂上青筋暴起,死死盯着红妆:“二公子,不能让她走。”
红妆看了看算珠,幽幽地叹气。她趴在季寒初肩头,轻声问:“你说说,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喜欢上赶着找死?”
话语里的惋惜,似乎戚烬已是一具尸体。
戚烬提气,刀身微震,他的杀气渐浓,但在红妆眼里不值一提。
姑苏季氏也不是每个门主都像小古板一样厉害的啊。
季之远皱眉,加重了语气,命令道:“阿烬,放下刀。我说了,让他们走。”
戚烬狠狠地盯着红妆:“我要她死。”
季之远叹气:“你就算杀了她,你觉得小湮儿会感激你吗?”
戚烬:“我不要她感激,我要她如愿。”
红妆听了几句,算是听明白了。
原来那只小白兔也是有人偷偷喜欢,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
她抱了抱季寒初:“你们季家的故事真是缠绵悱恻。但杀了我有什么用呢,杀了我你也看不上你那表妹。”
季寒初低头看她。
红妆用力吸了一口药香,声音很小:“季三公子喜欢的是杀人放火、罪孽深重的妖女,清汤寡水的小白兔,你看不上。”
季寒初听她这么讲,脸颊又红了:“慎言。”
于是,红妆不说话了。
来日方长,刚才若不是季之远突然到来,季寒初说不准一时意乱情迷真会答应她。等下次有机会,她一定要再好好逗逗他,看小医仙被情绪拉扯时,脸上到底是被正义折磨的愧疚,还是沉溺爱欲的畅快。
这一定比杀人快活多了。
季之远按下戚烬的手,把他的刀夺了:“走吧。”
戚烬急了:“二公子!”
红妆从季寒初的怀里出来,站到门边,眼神有些锋利。
她刚才是真信了季之远的话,没想到他带来的人居然会出尔反尔。其实她挺能理解戚烬的苦的,你看看他一身的青衫白衣,和他全身气质根本不搭,摆明了是在学季寒初,学得还一点都不像,画虎不成反类犬。
戚烬要杀她,是因为连他都能看出季寒初对她的与众不同,他非要为殷青湮永绝后患不可,这种用情至深,爱而不得,心泡在黄连里了也要咬牙和血吞去成全自己爱人的人,她觉得比起季之远还稍微真性情些。
可理解归理解,戚烬下了黑手,她不可能平白吃亏,她又不是什么善类。
她修的是邪魔歪道,不是佛道。
“季之远,你这朋友不太厚道啊。”红妆说。
她笑着,迎面对戚烬抬起双手,戚烬顿时警惕地看着她。
可红妆的手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只是虚虚对戚烬比了个拉弓的动作,也许是知道这女魔头诡计多端、心狠手辣,即使知道她手无寸铁,他还是慌了。
红妆闭起一只眼,有模有样地拉弓、放箭,自己还配合着“咻”一声,戚烬禁不住那种慌张,仓皇地退了两步,险些撞到季之远的轮椅。
当然,什么事都没发生。
红妆嘲他:“胆小如鼠。”
戚烬的脸色更黑。
红妆向来嚣张跋扈,她巴不得戚烬真和她打起来,正要再刺激他几句,季寒初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腕子。
那手腕上的佛珠颗颗闪着润泽的光,季寒初目光暗下去,说:“解药。”
红妆装糊涂:“什么解药?”
季寒初:“你的佛珠是空的,里面都用来养毒物,你刚刚装成拉弓的样子,就是行了声东击西之计,实际上你的虫子已经得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