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皙内心只斗争一秒,认为不必跟他较劲,先离开这儿再说。她一声不吭,拿起手机和衣服就往外走。
邱斯承跟她身后,拉她怀里的裤脚:“把你的衣服留下。”
姜皙断然拒绝:“不行。”
“不换,就把裙子脱了。”他不由分说一扯,裤子口袋里掉出一小块折叠的信。信上写着“许城”。
姜皙今天在家忙乱时,不知觉把信塞到裤子里。她一惊,要去捡,可腿脚不方便,他一下捞起那信,展开。
姜皙知道抢不过他,又怕争抢中和他有接触,他做出奇怪举动。她不动声色捏着手机,只待如有意外,立刻摁快捷键。
邱斯承饶有兴致打开那封信,猜测是小女生的无聊恋爱心思,但看着看着,讥讽的笑容尽数散去。
他一字一句看完,脸色吓人。但他将信纸折好,交还给姜皙。
姜皙伸手去接,邱斯承捏着信纸,没松手。他眼里闪过一丝毁灭般的恨意:“蠢呐,姜皙,你信里写的世界,不存在。你等着,亲眼看着,许城下场会有多惨。”
姜皙不跟他嘴炮,只想安全撤离。她猛地抽回信纸,大步走去门口。
邱斯承站在原地,冷冷看着她。
这个从来不多看他一眼的女人,深爱着许城,从多年前到现在,甚至在十年间,从未变过。
他看着她换了鞋,摁了院子开门摁钮,走出大门。外头的阳光洒进来,像当年她画室里倾洒的光芒。门关上,光消失。
他眼中寒光一闪,突然冲上去,一拍墙上的摁钮。
姜皙刚走下台阶,见庭院刚自动打开的大门停住,开始阖上。她一愣,回头,邱斯承从门里出来,阴沉着脸朝她走来。
姜皙立刻摁下手机快捷键,朝院外跑。可她的脚拼了命也跑不快,而庭院太大,鹅卵石道太长,就差一点,她一瘸一拐,眼睁睁看大门在她面前紧闭上。
邱斯承已追到她面前,一把掐住她下颌:“我给过你机会,你不要。姜皙,以后你永远留在我这儿。”
姜皙猛喊一声救命!可别墅相隔甚远,没人听得到。
她转身就跑,被他一把剪住双手腕,猛地打横抱起,走到游泳池边,一下将她抛进去。
她整个人、手机、衣服,全落进池子里。
游泳池原水深1.5,可这段时间接连暴雨,没清理,深到1.8米。
姜皙不会游泳,拼命挣扎。不干净的池水雨水混杂物往耳朵、鼻子、嘴里灌。
脚找不到落点,头找不到空气。
空气……
她本能拼命吞咽,可只有稠密、结实的水往鼻腔里灌。恐怖的窒息感攫住了她,脑子充血,眼睛模糊,肺部爆炸。
一如当年。
水中有什么?枯叶,树枝,震荡的池水像碎掉的玻璃。夏天的蓝色,绿色,揉碎了在头顶的池面上震荡。
许城,她看到了多年前初见面的许城,白T恤,立在满世界绿色的门框里,一身的阳光。
她看到今早在楼下,绿树成荫的楼下,许城,仰着头,朝她笑。
许城——
姜皙是在小区监控里进的他家门,要在这儿出了事……
邱斯承立刻走到池边要将她捞起, 可看到她的白裙子,他脑子转得飞快。下一秒, 他飞奔到车库,迅速启动一辆汽车, 光速从后门而去。
她就算死了。尸检也无法精确到那几分钟。
邱斯承才开出去没多久, 接到电话。
对面说:“看今天这情况, 感觉时机差不多了。”
邱斯承一愣,接着就勾起了唇角:“行。”
许城一出来就给姜皙打电话。没人接。
手机上一堆未接来电和消息, 他先回了范文东。
范文东说, 检察院几位领导也很震惊,不知袁林怎会如此轻率。
又说网络上传言四起,性质已十分恶劣。虽网警已采取行动阻止谣言传播, 但仍有源源不断的消息。目前,局里网络信息科正查谣言源头, 定会严惩。
许城只说了句:“谢了。”
范文东默了默, 叹气:“许城,我觉得你不对, 你到底想干什么?”
许城说:“你先往上写信。”
范文东道:“我早就联系老尚, 材料也都写好了,但差一定份量的证据。你不给,我怎么递?”
许城不回答。
“你还防着我?”
“我不怀疑你。我已经测试过你了。但从你往上的这条路, 如果出了差错呢?”
范文东一愣。
“我手上的东西,不会给你。”
范文东无语,但没生气, 只道:“你做好心理准备。你最近的负面舆情太大了,就这一会儿,我已经收到几个市xx、xx代表的正式监督投诉发函。人早等着你了。你手头工作先停一段时间。这是保护你。”
许城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范文东想在多方施压的结果下来前,提前把他支走。
他挂掉电话,拦了辆出租。
开门进屋,姜皙不在。姜添在喂小章鱼,说不知道姐姐去哪儿了。
许城再度给姜皙打电话,依然没接。他想起蒋青岚的消息没看,点开:“你女朋友托易柏宇要我电话,为网络上的事儿。我觉得跟她撒谎不好,不撒谎也不行,就没给。”
许城立刻打给易柏宇,套话说姜添告诉他姜皙跟他在一起。他有事找,让姜皙看手机。
易柏宇果然上当,犹豫了下:“行。我跟她讲。”
许城转口:“你让她接电话。”
对面陷入迟疑。
许城声音冷了:“她人在哪儿?”
许城赶到翠山别墅区外,一眼发现易柏宇,还有好几位潜伏的便衣。
他没工夫理他,只狠狠看他一眼,拔脚往里走。来的路上,他已紧急研究了翠山别墅区路线。
易柏宇奔到他面前:“许队——我刚跟西江联系了,她没事。你别冲动。再等一下。
许城猛一把掀开他手,手指了指他:“我之后跟你算账。”
门卫不让进,说私人府邸须有业主同意。许城一摸口袋,扭头看易柏宇:“你警察证呢?”
易柏宇不给,劝:“许队,你——”
许城上手将他猛地一推:“拿出来!”
恰在这时,易柏宇手机响,姜皙打来的。
许城夺过他手机。再担心,但理智未失,怕对面有危险,他没出声,竖了根手指示意所有人安静。
那边没人声,只有衣料摩擦声,“咚”一下水声,彻底静了。但通话还在继续,死寂。
许城脸色骤变,什么也管不得了,电话扔给易柏宇,喊了声:“叫救护车!警车申请支援!”他一个猛冲飞跃而起,手撑伸缩闸门翻跃入小区,冲上山道,狂风般飞奔而去。
保安:“诶诶,你这——”
易柏宇赶紧亮警察证,不等保安开门,吩咐一瞬从周边冲来的几位便衣,拨通120和110,五六个便衣警察全都跳过闸门直冲进去。
从门口到邱斯承别墅是千米的蜿蜒上坡路。许城一路狂奔,这些年他跑过无数次体测,从没觉得一千米能这么长,仿佛没有尽头。
蓝天、绿树、装饰路灯在他眼前飞速划走,他跑得浑身的血液往脸上冲,可半点不能停下,怕泄力半秒都会付出叫他后悔终生的代价。
他冲到那道暗红色大门前,飞起一脚猛踹门上,铁门爆出一道惊天巨响,如空谷炸雷。
他毫不停留,退后看一眼两米高的围墙,墙上竖着尖利的碎玻璃,根根直刺天空。
他后退几步,猛冲上去,两三下飞踩着墙壁,人一跃而起,攀到墙上,手脚瞬间被玻璃利刃扎破;飞上墙头那一刻,许城的心如坠冰窖。
姜皙一身白裙,仰面漂在泳池里,没了动静。
他跳下高墙,疯了般冲向泳池,跳进水中,捞住姜皙的身体将她掳到岸上。
许城迅速拿两指摁她颈动脉,没脉搏了。
他浑身疯狂泌着热汗,内里却冰冷至极。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怖和惊慌失措袭上心头,可他仍迅速抚掉她脸上的乱发,撬开她嘴唇,将她嘴里的碎叶子清出来,解开她裙上系紧的腰带,拉开她背后紧绷的拉链,迅速跪起,摁压她胸腔。
“1,2,3,4……”许城克制着,按节奏给她做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让数数的声音盖过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他不能想,也不敢想。
易柏宇和另外几位便衣也迅速赶来。长跑后满头大汗,狼狈不堪。易柏宇看到这幅景象,颓然跪倒,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他抱紧头,被恐惧席卷。
另外几位便衣也心急如焚:“许队,要不要接力?换着帮忙?”
许城听不见,一直在摁她胸膛,往她嘴里吹气。可姜皙双眼紧闭,没有任何反应。他不知做了多久,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汗水如雨在许城额头上、脖子上流淌,滴滴坠落。他不肯停,不知第多少次循环数着:“一二三四……”
易柏宇上前拉他:“许队,你累了我们换——”
“滚!”许城猛烈击打开他的手,通红得嗜血的眼睛狠盯着他,像下一秒能把易柏宇撕碎。
他根本没费时间搭理他,继续不停歇地给姜皙做心肺复苏,又俯下给她做人工呼吸。
他捧着她的下巴,不断地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某一刻,他嘴唇再次碰上她双唇时,一股剧烈的、撕心裂肺的痛苦袭击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撕碎。
眼睛剧痛、模糊起来。他深深皱眉,双唇颤抖着、机械地人工呼吸。滚烫的眼泪一颗颗砸在她湿润的脸颊上。
一位便衣立刻补上来,继续摁压姜皙的胸膛。
许城一停下,惊恐就到了极点,他害怕,怕此刻她唇间的淡淡温度,会是仅剩的残留;会随着时间推移,终将冰冷。
“姜皙——你醒醒——求你——”他极尽痛苦地呜咽出声,“阿皙——我是许城,别丢下我。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有极其细微的风,掠过许城的鼻梁。
他猛地一怔,贴近她脸庞,确认是她微弱的鼻息。那便衣也察觉,即刻松手。许城立刻稍抬她肩膀,“噗”一声,她嘴里、鼻子里涌出大量的水。
但她意识不清醒,给不出更多反应。
“阿皙!”许城迅速将她抱起。救护车的鸣笛声已由远及近。
是失而复得,是劫后余生。许城搂着她,深深埋头,痛哭起来。
救护车赶到,姜皙被送上车。挂上呼吸器那一刻,她眼神模糊,手却猛地攥紧许城。
许城耳朵凑过去,听见她喃喃:“邱斯承,想逃出国;余家祥,内鬼;手机,垃圾箱……”
“知道了,放心。”他握紧她手,给予回应。
她彻底失去意识。
车门关上那一刻,易柏宇过来:“许队——”
话音未落,许城转身一拳狠狠打在他脸上。
姜皙始终昏迷。
心肺复苏摁断了她两根肋骨,而吸入大量不清洁的池水导致她肺部感染,引发高烧炎症,进了重症监护室。
许城一直在医院陪她,隔着ICU玻璃窗。
中途,带姜添来过一次,姜添很慌:“姐姐会和小雨一样吗?”
许城说:“不一样。姐姐很快会醒来。我让姑姑照顾你,你要听话。”
姜添点头。
派出所出警有了结果。
邱斯承说,姜皙是他常去的一家餐厅员工。因邱斯承是餐厅VIP,姜皙对他很殷勤。
邱斯承觉得她长得漂亮,给过她一些成人间的暗示。今天,他接到姜皙的电话,说愿意来他家坐坐。
他乐得其所,本想和她发生点什么,但他临时有事。而姜皙说愿意在家等他。邱斯承便先出门处理事务。
至于姜皙怎么掉进泳池,他毫不知情,很惊讶她穿着他老婆五万一条的裙子。
邱斯承怀疑,她偷穿了裙子,想去游池边拍照,失足滑落。
还笑说:
“她进出我家,小区有监控的。我是多蠢啊,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家杀人?她要死了,我脱得了关系?”
警方来医院调查,姜皙仍昏迷,身上无伤痕,衣服上除了许城扯过的地方,无其他撕扯痕迹,更无精斑等生物特征。
几位民警看来,姜皙自己穿着邱家女主人的裙子,的确不合常理;真设想邱斯承在明知有监控能证明姜皙进入他家的情况下,杀她,也不合逻辑。
只有邱斯承这套说辞能说得通。
而易柏宇已找到姜皙手机,进了水,目前正紧急维修。
这个节骨点上,他不能曝光她线人身份。更怕如果说了姜皙是线人,从邱斯承角度,姜皙的故意接近更合情理,坐实他口供。而又无突破口将他制罪,怕打草惊蛇。
他问了许城,带着颧骨上一道淤青。
许城虽恨易柏宇,但在冷静状态下,也看得出易柏宇等几位便衣做好了准备。今天即使他没去,他们也能迅速做出反应,救下姜皙。
他也同意,在手机修复前,姜皙此行目的保密为好。不然,怕浪费姜皙一番努力。
派出所那边找不到证据,只能暂时先将邱斯承放回,等姜皙醒来再进一步调查。
易柏宇给许城道歉,他并不知邱斯承和姜皙的恩怨,在评估危险性上出了错误。他说:“西江帮过我和祝飞很多次,她一直非常机敏灵活,胆大心细,反应也迅速。许城,她一点都不弱,所以我……”
许城打断:“她怎么样,不用你讲。”
当晚,蒋青岚来了趟医院。
许城坐在病房走廊对面的椅子上,望着玻璃里的人影,形容落寞。
蒋青岚从没见过他这样;印象里,许大队长永远意气风发、游刃有余。
她到他身边坐下:“我尽力推波助澜了。但这种性质恶劣的谣言,网警在查,没法继续太久。不过,影响已经很恶劣了。特别恶劣。”
“谢谢。够了。”
蒋青岚昨天收到许城消息,说周末如碰到和他有关谣言,尽全力添油加火。
而后看到传言,她惊掉下巴,但还是按约定照做。
蒋青岚嗅觉敏锐,早猜出许城想扳倒思乾。可她也知晓,思乾只是个皮,里头的水是汪洋大海。
到了这关口,他一系列反常行为,她已猜不出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最近名声太臭,俨然从誉城体制内红人变得人人避之不及。
连饭桌上,父亲都说:“你之前相亲那许城,还好没成。感觉他要出大事。骨头啊,太硬了。”
“许城,你到底想干什么?”
许城没答话,看着ICU玻璃。走廊夜间的灯照在他脸上,显得苍白。
“这两天,你会收到我一封邮件,一定帮我。你只管报道,剩下的我来。”
“我感觉,你要对抗很难对抗的事。你……不怕吗?”
许城开口:“你体验过失去很重要的人是种什么感觉吗?”
“啊?”蒋青岚没经历过,“很悲伤,难过?”
许城说:“是恐惧。”
一种让人心慌的、空洞的恐惧。像漂在太空里,但没有一点星辰,只有无尽的黑洞。让你害怕未来,害怕睁眼,不敢想象活下去是怎样无尽的、却又死不掉的煎熬折磨。
蒋青岚光是听着他平静语调下的这番话,都有些心绞痛。
“你还记得那赵某吗?”
“记得。”
“我觉得他最恐惧的时候不是躲在山里等着被警察抓,而是他妻子死的那一刻,跟村霸继续做邻居的那六年。罪恶没有伏法,所以他的恐惧一直持续。”
蒋青岚陡然发现,他的同理心强大得惊人。
“你说,明图湾那些死者,她们又是谁生命中很重要的人?这些活人的心里,此刻,还在恐惧吗?”
蒋青岚再度看向他。许城望着前方,像在看病房里的女孩,又像在看更远的地方,看更多曾经在他面前、在他案卷上出现过的人。
灯光照在他乌黑的头发上,蒋青岚莫名觉得他脸上有一层光辉。
她的问题,已得到解答。
深夜,张市宁要入睡前,意外接到许城的电话。他立刻走进书房,锁上门。
“许队改变主意,能谈谈了?”
许城劈头就说:“谈不了。别的我都不要。你只给我一样东西,就能谈。”
“什么?”
“我要邱斯承的命。”
张市宁没吭声,等了会儿,反问:“你有什么筹码?”
“汪婉莹的数据卡,在我手上。”
夜更深。
张市宁仍坐在书房抽烟。
邱斯承想杀许城,许城想杀邱斯承。两个于他都是险棋,但不得不走。
他该选哪边?
周日下午,姜皙从ICU转到普通病房。她体温降了些,但并未完全退烧。
许城守在病床前,轻轻牵着她的手;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十年前,也是在医院,她也是陷入昏迷,而后就是长久的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