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了。
姜皙站在玄关,缓缓垂下肩膀,勾含起胸。胸口疼,像被钝器击打过,沉闷的、找不到方向的疼。
她走到沙发边,摸着扶手缓缓坐下去。
晚上八点多,天已黑了。
车在楼下停下许久。
许城想着刚才跟那人的碰面,心情仍不轻松。回来路上,又接到张市宁电话,约他见面谈谈,许城拒绝了。
他去小区小卖部买了包烟,独坐长椅上,揪出一根,叼在嘴里很久,最终没点燃。
他把烟塞回兜,仰头靠在长椅背上望夜空,又闭眼待了会儿,才上楼。
一开门,许城就察觉不对。
姜皙的秋季拖鞋拿出来了。
洗手间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客厅空无一人。
许城走到垃圾桶边,朝里头看一眼,一堆湿皱皱的面巾纸。茶几上,端给客人的一杯水。
脑子略略一转:许敏敏来过。
姜皙哭了。很伤心。
他大致能猜到许敏敏跟姜皙讲了什么。她发现姜皙的身份了。
许城到姜添房门口,敲房门。
“请进。”
许城推门,姜添捧着一本书,床头柜一只水晶球音乐盒,一只鱼缸,缸中一条章鱼。
“鱼缸新买的?”
“嗯。”
许城问:“姑姑来过?”
姜添摇头:“我不知道。”
“你姐姐哭了?”
姜添点头。
“哭得很伤心?”
又点头。
许城默了半刻:“你有没有抱她?安慰她?”
点头:“我还给她擦眼雨水呢。姐姐有好多好多眼雨。害得我都哭了。”
“嗯。你表现很好。”许城摸摸他的头。
他起身时看了眼章鱼:“她很活泼。”
姜添眼睛亮了:“它和小雨一样,很多话。”
许城心酸,又摸摸他的头,出去了。
正好姜皙从浴室出来,一张脸红彤彤,眼睛也红红的。她表情寻常,说:“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
人才往厨房走,许城牵住她手腕:“不用。”
他抬起她下巴,拇指抚她脸颊:“眼睛怎么红了?”
姜皙其实冰敷过眼睛,已经消肿。但哭太久,眼眶的血色没那么快褪去。
“洗澡久了,水有点热,熏的吧。”姜皙摸摸脸,“脸好像也熏红了——”
还没说话,许城低下头,脸颊蹭蹭她软热的面颊,将她揽进怀中。
因他弓着腰,将她抱得很紧,她薄薄一片微微向后仰起,紧贴在他怀里。
她搂住他:“怎么了?”
“没什么,就想抱抱你。”他手掌隔着轻薄的吊带小衫,来回抚摸她后背。
“噢。”姜皙亦贴了贴他的下颌,嗅到他身上的男性香气。
无声拥抱好一会儿,许城问:“今天谁来家里了?”
姜皙没做声。
许城稍稍松开她,看她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
“一个女客人,你会给她倒水,她能把你说哭。除了姑姑,还能有谁?”他叹息,“她和你说了什么?”
“让我们两个分开。”
许城问:“你怎么想?”
姜皙没立刻开口。在姑姑面前,她本能地做出选择。可面对许城,她没把握、也知道不该让他在她和职业间做选择。
许城沉默。
这些天碰到的一切人和事,各方撕扯,崩拉,在他脑子里拽出一根极细的钢丝线。
如果姜皙说分开,那根弦或许会崩断。
如果她再次转身,他可能没力气再扯住她了。他头一次感觉,他的心也已千疮百孔,血快流近。
像打了无数场仗精疲力尽的士兵,发现前方还有浩荡的敌军兵马;跑了无数个马拉松的信使,发现尽头仍在天际线外。
而各个案子,黑暗与人命横亘其中,所谓爱情都变得奢侈。
许城退后一步,坐到椅子上。
他抬头,眼里平静,却有一丝说不出的温柔:“姜皙,你喜欢在誉城的生活吗?”
她答:“喜欢啊。”
“我猜你也喜欢。”漂泊那么久,终于有稳定的工作、圈子。这样简单平凡的要求,于她是那么难。
他眼中水光闪烁了下,很快散去,像幻影,“阿皙,你放心。我跟你保证,一定把邱斯承绳之以法。到那时候,你再也不用害怕,不用逃亡,不用恐惧。不会再有人知道你是姜皙。”
他说:“从此,你就自由了。”
姜皙脑中轰然一震,灵魂都在震荡。
自由于迫害,自由于欺凌,自由于一切。
过去十年,她无数次被所谓仇人们寻仇寻财,掩人耳目地像老鼠一样四处流窜,无数次被提醒着她的“原罪”,她该替姜家偿还的“罪孽”,早就不知道身而为人的尊严或自由为何物了。
或者追溯到更久远的时光。早在她被收养进姜家的时候,她就没有自由了。
唯一自由的日子,便是和少年许城在船上航行的那个夏天。
竟,还能再拥有吗?
“真的?”
“嗯。”许城说,“等到那时候,我们之间,也就扯平了。”
姜皙心里一紧:“扯平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欠你了。还清了。”他笑得很浅,“也不欠方信平,不欠李知渠了。”
“到那时,你自由了。我也自由了。你想和我在一起,分开;想留在誉城,想去任何地方。都随你。”许城说,“而我只要能随时知道你平安,就好。你做任何选择,我都听你的。只要你平安。”
姜皙泪水滴落,她蓦然感觉到他在筹划什么大事,危险的大事,立刻道:“可只有你在我才会平安。”
许城顿了下,眼中依然温柔:“不是的,姜皙。其实,从始至终你都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你自己能过得很好。只不过邱斯承做梗,那些你携款潜逃的谣言也是他传的。我会把他绳之以法——”
“我跟姑姑说了不。”姜皙忽然打断,“但……我也知道,你是多有责任感多正义的警察,你有多爱你的职业,这是你的梦想。我没法自私地要求你在我和它之间做选择,我能做的是一直和你在一起,永远是女朋友都没关系,直到哪天你不愿意了为止。那时我立刻走,没怨言,不后悔!”
她坚定地选择了他。
许城霎时眼眶红了,声音也哽了:“姜皙,你错了,当警察从来都不是我的梦想。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不知道。我的梦想从来就是,有个小时候那样温馨的家,是回到我们的船上。如果可以,现在所谓的名、利、钱、权,全不要也没关系。”
“但你准备要做很危险的事,对不对?许城,我不想——”
“不止是为你,”许城说,“也是为李知渠。其实,也不止是为李知渠,为了……我就觉得,阿皙,这是一个刑警、一个人,该做的。”
“如果连刑警都不坚持去做对的事,这人世还有什么希望?”
姜皙突然汹涌地落泪。
许城眼睛也湿透,朝她伸手,她走进他怀里,抱住他的头,泪水直往他头发上打:“许城——”
她知道拦不住他:“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但是……”她哭到说不出话来。
许城埋首在她胸口,一字一句:“我不能骗你,我要做的事,会很危险。但我会尽全力、活下来。你相信我。我不可能丢下你。你信我吗?”
她哭到颤抖不止,却狠狠地用力点头:“我信。你说的一切,我都信。”
“我一直都信,许城,你一定会赢。”
许城在莲蓬头下冲了很久。热水一阵一阵,洗去身上疲惫。
早已做了决定,到今天终于给她交代,心跟着稳定踏实了。
从浴室出来,他眼神清明精神了许多。掀被上床,姜皙阖上手里的书,躺了下来。
“许城。”
“嗯?”他关了顶灯,只留一盏台灯。
“你重新再见到我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很多。”他躺好了,想了想,“最震惊吧。没想还能再见到你,差点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了。”
“那你想见吗?”
“想,也怕。”
姜皙抿唇笑了下。
他扭头看看,侧过身来:“你笑什么?”
“我也一样。”姜皙说,“那……你再见我那时候,喜欢我吗?”
“要听实话吗?”许城抬一只手指,触在她下巴上。
“嗯。”
“不知道。好像更多是难过,悲伤,歉疚,还有心疼。喜不喜欢的,没想过。也不敢去想。”
姜皙心生疼惜,为他的疼而疼,温柔道:“你知道吗?今天姑姑说,当年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喜欢我。”
许城不禁笑了:“是吗?但我应该没跟她说过。”
“肯定是她看出来的。”
“好吧。”
“那,我走后那年暑假,你在做什么?”她握住下巴旁他宽大的手掌,“你找过我吗?”
他诚实地说:“不记得了。那个夏天的事,我都忘了。可能过去太久。也可能来誉城后,换了环境,刻意不让自己回想以前的事。哪能记那么清楚。”
“今天怎么这么多问题?”许城轻笑,“跟警察做笔录一样。”
“那我不问了。”她平躺下来。
他又把她身板掰过来,笑得懒倦,带了点宠溺:“问吧,我喜欢你问。”
“不问了。”
“问嘛。”他手臂揽着她,手指在她腰上搔挠。
“你上大学的时候快乐吗?大学是什么样子?”
“快不快乐还好,挺平静的。大学很充实,我还蛮希望你考试成功……”
两人相拥着,躺在开了空调的薄被里,絮絮叨叨,聊着闲话,聊到不知何时,自然睡去。
最后一句话是谁讲的,讲的什么,已不重要。
许城一夜安眠,错过了七点的生物钟。直到听到客厅隐约响动,他睁眼醒来。窗帘后透出微光,姜皙熟睡在他身旁,睡颜香甜。
上午九点。
许城很轻地下床,去客厅。没见到人。
他看了眼玄关的鞋子,到姜添房间推门一看。空了。
许城立刻出门,走到楼梯口往下看:“添添。”
姜添从楼梯缝隙里抬头:“啊?”
“干什么去?”
“我去给呱呱买小螃蟹。”
“让门卫大叔陪你。”自邱斯承上门后,许城不仅跟门卫、保安,甚至跟四周的街坊店都打过招呼。
姜添点头。
“买了就回。别跟任何人走,你姐姐会担心。有事打电话。”
“嗯。”
许城回屋,从冰箱里拿出一袋红豆包,刚烧上水,门上传来砰砰的剧烈敲门声。
许城皱眉关火,在敲门声第二次响起前,快步去开门。不知有没有吵醒姜皙。
门口三个着制服的人,看一眼左胸前的徽章,检察院的。
许城平日和检察院打交道多,但这三个都是生面孔。
且周末上门,实属异常。
为首的男检一步跨进玄关:“是许城吗?市公安刑侦队队长,警号xxxxx?”
许城:“是。”
“有人向我们——”他声音洪亮得像朗诵。
许城打断:“动静能小点吗,我家里有人在睡觉。”
来人卡了下壳,没想到他这反应,看一眼主卧紧闭的房门,降低半点:“还是把人叫起来吧。也方便等下我们搜查。”
许城:“搜查令拿出来。”
来人扫他半眼:“许队,我们这是内部——”
“许队。”一位女检开口,“有点事情需要你跟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解释清楚就——”
卧室门开,姜皙套了件长T恤出来,见到三个穿制服的人,脸白了白,紧望许城:“出什么事了?”
许城看得出她害怕,上去握住她手:“没事,你先进去——”
“有人实名举报许队嫖.娼。”来人大声宣布,要瞧她反应似的,补充,“鉴于对方被害,许队有嫌疑。需要跟我们走一趟。许队,姚雨你认识吧?”
姜皙望向许城的眼里满是心疼,和难以名状的悲愤痛恨。
“我等下跟你们走。”许城始终平淡,仿佛这不在他意料之外。
他将她带到卧室门前:“添添去买螃蟹了,要是十分钟后没回来,你打电话找他。这是我副队张旸电话,有急事联系他。”
姜皙抓紧他的手,急切道:“又是他——”
许城定声:“别怕。我不会有事。”
“可……”她望住他,
他也望着她。
万种情感,却说不出一句。
姜皙笑得苦涩:“公平一直都这么难吗?”
“正义的一方要遵守规则,邪恶的人却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所以难。可如果不守规则,好人和坏人又有什么区别。”
“但为什么好人这里也有蛀虫?那要赢,多难啊。”
许城沉默,半刻后:“蛀虫的确有,但坚守理想的人总比蛀虫多。”
“我没事,很快回来。你放心。”
姜皙抿紧嘴唇,用力点头,手却紧揪他手指不放。玄关处,那人咳:“走吧!”
许城再看姜皙一眼,另一手摸摸她的头,转身。姜皙的手空在半空中。
姜皙缓了会儿,奔到窗边朝下望。许城和那三人刚好出楼,姜添拎着一小袋螃蟹回来,困惑地停在半路。
许城停下跟姜添说了句话,跟那几人走向检察院的车。上车前,他似乎感应到什么,回头朝姜皙这边阳台望了眼。
上午的阳光很灿烂,许城冲她笑了笑,挥挥手,上了车。
车很快开走,等姜添上来,姜皙问:“许城哥哥跟你说什么?”
“他说,要你记得吃早餐。”
许城说:“常来。被调查是第一次。”
“查清楚就没事了。”她说,“你跟一二部的比较熟?我们是三部的。”
“哦。”
女检察官还要聊, 看到为首的眼神,没再开口。
后者说:“许队, 我们没见过,但通过一次话。”
许城记性好。这一提示, 想起来了。
大概半年前, 接过一个不认识的检察官电话, 说是王检手下,有个小案子打个招呼。许城客气婉拒。
“袁检察官?”
“难为您贵人, 还记得我。”袁林推开一扇门, “请进吧。”
许城坐在被审的位置;女检挺客气,给他倒了杯水。
“谢谢。”
袁林则气势十足,翻开材料直接审问:“跟姚雨怎么认识的?”
“江州扫黄。”
“她来誉城后, 怎么联系上的?”
“偶遇。”
“你们常联系?”
“对。”
袁林表情讽刺:“一个警察,跟一个妓女常联系?”
许城不喜欢他用这种词汇形容姚雨, 事实上, 系统内部文件也早已不用此类词汇。
他说:“我不止跟她一个曾经的性工作者常联系,我的线人里有七八个是你口中的妓女。不仅如此, 我常联系的还有蹲过局子的, 坐过牢的,一堆案底的,稀奇吗?”
袁林没吱声。
“你们院多久没规范审讯用词了?‘妓女’这词没问题?你说的这个‘妓女’, 从去年就规规矩矩地上班了,是问真传媒的优秀员工。还给汪婉莹案提供过重要线索。”
许城讲话不带情绪,但跟巴掌似的打了袁林一脸。
连那女检察官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又看了袁林一眼。
袁检冷哼一声:“许队不愧干刑侦的, 审讯功夫厉害,坐在被审的位置嘴皮子也是不吃亏的。”
许城无笑意地一笑:“懂流程,自然熟练些。你要有证据直接拿出来,大周末的,耽误人时间。”
“行。我们接到姚雨的叔叔婶婶实名举报,他们听姚雨说过,她跟一个警察,叫许城,有不正当关系。”袁林声音提高,“姚雨没有断过卖.淫活动,你是常客。最近姚雨想要一大笔钱,用这件事威胁你。紧接着,她就被杀了。”
袁林举起一份摁了红手印的实名举报信,扬了扬:“两位亲自赶来誉城举报的。”
许城说:“证据。
举报人的这些描述里,每个节点,都需要大量证据支撑。姚雨怎么跟他们说的,微信?短信?写信?电话?还是面谈?他们但凡提供一点。
怕只怕……”许城讽刺一笑,“他们连姚雨的电话号码都没有。在交举报信前,连誉城都没来过。”
许城说准了。
袁林没回应这茬,翻出一张纸,举起:“你在2014年11月x日夜间,给姚雨转了700元,为什么转这笔钱?”
许城实说了那天情况,道:“她太小了,我不想她继续这么下去。”
女检有些动容。袁林直接冷笑:“编这种话,谁信?分明就是嫖资!”
许城没说话了,他眼睛隐匿在暗影里,深不可测,盯着袁林。
这事儿是针对他来的。特地选在周末。许多人,都不上班。
所以邱斯承这么急着“谅解”,放他出来。